君无渡没有第一时间说话,他甚至罕见地迟钝了一瞬,过了好几息像是才反应过来南枝说了什么话,一双凌厉的剑眉狠狠一压,狭长深邃的凤眸犹如深渊寒潭般盯着南枝,“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的身材修长高大,看人时时常微垂着眉眼,落在人身上的目光就显得高高在上,冷漠疏离。
换作天玄宗任何一个人此时都定然不敢再说出违逆的话。
然而,南枝却在这诘问之下从容不迫地点了点头“知道!”她甚至神情平淡地继续说道:“我说,你不如现在就把我……”
“逐出宗门”四个字还没说完,只听忽地响起了着急莽荒的声音,“街溜子,街溜子……”
南枝倏地转头看向殿外,只见周雁回拨开众人跑了进来。
他明显是匆匆赶来,连一向最为在乎的仪表都没有整理,披了件长衫,就连那枚从不离身的绯色玄玉玉佩都没有戴。
看着他胡乱系在腰间的腰带,南枝抿了抿唇再也说不出离开宗门的话来。
周雁回还没跑到她面前,急吼吼地问道:“我听说你中了中级引雷决,你有没有哪里受伤,?丹田有没有事,经脉呢?你别忍着我跟你说,受伤了就要找及时处理……”
他一边说着一边径直从君无渡身边路过,连行礼都忘记了。
这是第一个询问她伤势的人。
那些不喜她的人只是忙着给她定罪,而只有周雁回才会担心她有没有受伤。
这瞬间,梗着南枝胸口的一口气瞬间消散了。
她甚至在心里鄙夷自己,周小壹为她而死,而她不过是受八十戒鞭而已,就这般忍不下去吗?
南枝冲他笑了笑,用一贯的轻松语气说道“我好得很,不要担心,我没事的。”
站在台阶之上的君无渡将她脸上的表情看得分明。
他看着她一脸决绝冷淡的神情在见到周雁回时瞬间变成了宴宴笑意,那是同他说话时截然不同的神情。
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喜怒都藏不住的弟子看向他时变得平静到辩不出任何的情绪?
分明曾经不是这般,就连每次来春山烟欲收时,很远便能听见她的笑声还有铃铛的叮铃。
而如今这般区别对待的模样,像是在疏远他!
疏远?
南枝竟然在疏远他?
这一瞬君无渡只觉得心口郁结着一口气,这种极其陌生的情绪让他狠狠地皱了眉,神情越发深沉晦暗,沉得让人胆战心惊。
“不行,我们去找惊鸿长老,必须得好生看看。”
周雁回知道南枝一向怕疼,若是真的有事定不会隐瞒,但是一想到中级引雷决的威力,他还是非常不放心
说完抓起南枝的手臂就要走。
“放肆!”灵虚长老大喝一声“周雁回你给我站住,你当我这戒律堂是做什么的?你瞧瞧你衣衫不整冒冒失失,不尊重长辈,你是不是嫌自己挨罚挨得太轻了?”
眼角抽了抽,周雁回整了整衣冠,一一和三位长老行了礼。
行完礼,他站直身子说道:“爹,再怎么着,也得想让南枝检查一下身体……”
“闭嘴,戒律堂何时由你说了算?”
见这逆子的维护,灵虚长老真是越看南枝越不顺眼,南枝这样的天资绝对不可入了他们家,否则雁回修仙一途怕是得毁了。
“爹,”周雁回还想说什么,南枝开口打断了他“周小一,你先回去。”然后她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在这里,你爹罚我恐怕是会罚得更重了。”
周雁回听她说得也很对,正准备走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我爹这次怎么罚你?”
“……没有多重,快走吧。”南枝怕他搞事,干脆直接推着他朝前走。
猝不及防地周雁回被她推着向前走了好几步,然后,南枝就感觉再也推不动分毫。
“周小一,你给我快点走,否则一会儿灵虚长老又要罚你了。”
周雁回实在太了解南枝了,知道在她嘴里什么都问不出来,干脆转过身朝君无渡问道,“玉宵长老,不知这次会如何惩罚南枝师妹?”
君无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八十戒鞭。”
“什么?”周雁回脸色顿时一变,“你可知八十戒鞭抽在她的身上有多痛?你是她的师尊,你难道不知道她的秉性吗?她并不是无事生非之人……”
“逆子!”灵虚长老大呵一声,身形凭空出现在周雁回面前,单手一挥,周雁回顿时就被金绳捆了个结结实实,“你竟然敢质疑长老的惩戒?还不给我滚回去老实面壁思过!”
“爹,你怎地能如此是非不分……”下一瞬,他就被下了禁言咒,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然后被几个冲过来的戒律堂弟子,给抬走了。
周雁回一走,戒律堂立刻安静了下来。
灵虚长老冷哼一声“玄峰弟子王元思惩戒四十鞭打扫藏书阁,问仙峰弟子南枝,惩戒八十鞭,立刻行刑!”
当南枝被封了灵力双手被缚躺在刑凳上戒鞭一次次落在身上时,起初她还能忍受,只是随着戒鞭落在被抽过的地方时,那疼痛就变得格外的钻心。
还真是疼啊。
看着南枝脸色苍白,一颗颗大汗从额头滑落。
宋朝颜于心不忍,站起身对君无渡行了一礼说道:“仙尊,南枝也不是故意的,她只是维护自己的声誉,还请你念在她年幼网开一面罢。”
网开一面?
然后再让她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
君无渡端起杯子佛了佛水中的茶叶,冷冷地说道:“小事不教大事难挽,今日这罚她受不住也得给我受!”
而南枝此刻根本就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了。
每一鞭落在她的背上,她的脖颈就会因为剧痛而高高扬起,青筋暴突。
“三十五。”
“三十六”
“三十七……”
被缚了灵力也不过只是普通人的躯壳,到后面戒鞭落在身上时,就只剩下习惯性的抽搐,皮开肉绽间带出的一串串血珠洒在半空中,星星点点落在地上像是染了污浊的梅花。
南枝疼得已经神情恍惚了。
她恍惚中看了眼坐在高台上的君无渡,像是山巅终年不化的白雪冷漠得毫无人性!
八十戒鞭,八十戒鞭……哈哈……真是像极了上一世。
那是她身受噬魂针之刑醒来之后的事情。
七七四十九根噬魂针,每日消弭一根,那疼是连骨头缝都疼的剧烈刺痛,每日发作时南枝恨不得撞墙自杀,幸好每日周雁回都会来看她。
尽管他那么悉心照料,南枝还是足足在床上躺了四十九日才能勉强下地。
当初南枝刚入宗门时怕自己想家,就把不远千里带来的水性杨花放在了后山的小水洼里,为了能看到让水性杨花开花,筑基成功后她一有空在蹲在后山挖啊挖。
把一个明明只是水洼的地方生生挖出了这么一块十丈长十长宽的方方正正的池塘。
每次受了委屈受了责罚,只要来看看水性杨花,就感觉好像回到了故乡,回到了阿姆的身边。
她从未被君无渡如此严厉的惩罚过,那时候的她格外想家。
所以等她恢复了一些元气能真正下床行走时,她去了后山的水池,想看看从家乡带来的水性杨花。
南枝以为她会看见开满池子的白色花朵,万万没想到会看到一个穿着碧绿的女子正抓着长长的竹竿打捞着池子里的水性杨花,大片大片的花会被从水里打捞出来,折断了像垃圾一样被仍在污泥里。
南枝想也没想地冲过去一把夺过竹竿,不可置信地呵斥道“你在做什么?”
女子盯着南枝,一脸不满地说道“你是什么东西敢这么跟我说话?”
“妹妹……”宋朝颜立刻上前挡在了女子的前面,“南枝你醒了?你先不要生气,你听我说。”
南枝气得胸口急剧翻涌,滔天的怒火让她根本没有心情听宋朝颜废话,狠狠盯着绿衣女子“你凭什么这样做,你凭什么动我的东西?”
绿衣女子拉回宋朝颜,自己挡在了前面,抱着手臂不屑地说道:“凭什么,就凭我姐姐现在是问仙峰的女主人,是你的师母!”
第12章
“殷殷……”宋朝颜蹙了蹙眉,刚唤出两个字,就看见亮光一闪,南枝已经挥剑直接朝宋殷殷刺去,“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东西,动了我的花今天谁也别想好过!”
“竟敢跟我动手?”绿衣女子嗤笑了一声,虚空一抓,一把金色大刀顿现。
绿衣女子已是金丹修为,南枝筑基初期再加上重伤未愈根本不是对手,然而愤怒至极的南枝也失了理智,也不管会不会受伤,不要命的只管攻击,甚至介子袋里的各种毒药也被她洒了个遍。
这是她的花,是她不远千里带来的,凭什么这些人可以肆意践踏。
凭什么?
绿衣女子虽然境界上压制,可是却中了南枝炼制的毒药,行动僵硬迟缓时被南枝划破了脸,腹部也受了伤。
而在一旁的宋朝颜也被波及中了毒。
赶来的君无渡大怒,没给南枝一丝辩解的机会直接招来戒鞭,不管她重伤未愈,神情森然地抽了她八十戒鞭。
“逞凶好斗,任性执拗,暴戾恣睢你这般性子,若是再不好好约束与你,日后定会生出祸端。”
最后奄奄一息的南枝甚至被打入了寒水牢关了三个月的禁闭。
被囚禁在寒水牢中,南枝几乎是九死一生。
那里的水是千年寒水,她冻极了时会抱住抖如筛糠的自己缩在角落里,可是无论躲在什么地方都躲不掉那从骨头缝里钻进来的寒气。
在那里不分昼夜皆是黑暗,极寒让她只能短暂的闭上眼很快就会被冻醒。
起初她还能保持意识时她总是在问自己,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师尊永远都护着别人。
为什么连问一问她的机会都不给,就直接给她定了罪?
明明她只是维护自己的东西,为什么受罚的人永远都是她?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后来,冻得久了,她心底渐渐生出了无边的愤怒和绝望。
在师尊的眼里她做什么都是错的!
因为无论她做什么,只要宋朝颜受了伤受了委屈,她南枝就是错就应该受罚!
她为他做了那么多,却抵不过一个半路杀出的宋朝颜!
至此,南枝生了心魔。
她惶恐害怕又担忧,却不敢向任何一个人说。
因为一旦被人得知修真弟子有了心魔,结局都是会被打入牢狱中直到身死再也不见天日。
师尊不喜她。
师兄们又排斥她,总觉得她是个祸害。
那些日子她过得浑浑噩噩,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生怕见到了光。
修炼八年无法突破筑基初期,生了心魔后修为更是突破无望。
绝望的她再也看不见自己的前路了。
她甚至开始怀疑这一切都是她的问题,是她冲动易怒才会被他们讨厌成为万人嫌,是她太执拗才会生出心魔。
她甚至想过放下尊严低下头去讨好他们,可是她却怎么样都做不到。
就这样在日复一日的自我否定中,在一次次的挣扎中等来了君无渡和宋朝颜大婚。
大婚前一日,南枝出门时,遥遥看见宋朝颜正在一群侍女的服侍中试着喜服。
那喜服真的很好看,长长的拖摆处刺绣描金的凤凰振翅。
不知道侍女说了什么,宋朝颜脸颊泛了浅浅的薄红。
这般美好的模样,南枝说不出什么形容的词语来,只觉得像是在白嫩嫩的面团上滴上几滴桃花汁,再慢慢搓揉开去。
南枝不敢再看转身就走,然而步履仓皇的模样,像是落荒而逃的丧家犬。
宗门为了向天下人彰显对这次婚礼的重视,就连入门的悬梯都命人铺上地衣。
那日,南枝躬着腰,为那三千九百九十九步悬梯铺上鲜艳后,站在残阳中她的腰佝偻得差点直不起来,明明不过桃李年华的年级,却像是已迟入暮年。
大婚那一日,天玄宗张灯结彩红绸漫天,宗门广场的并蒂莲齐开、仙鹤齐飞,彩霞绕山,一向巍峨冰冷的天玄宗也因为这场婚礼沾染了世俗的气息。
南枝逃避了整整一天,在大婚即将开始时被大师兄皱着眉拉去了主殿。
她终于看见了君无渡一身大红喜服的样子。
花晨月夕,渊清玉絜。
明明谁都清醒着,却恍然入了一场罗浮大梦。
这一刻南枝再也无法逃避,她的师尊要娶别人为妻了,他会和他的妻子恩爱和睦,添子添孙……
可是凭什么啊?
凭什么啊?
她明明为他受了那么多的伤遭了那么多的罪,如今却落得个心魔缠身仙途尽毁的下场。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啊,就因为她性格执拗吗?
不不不。
这一切都不是她的错。
她性子执拗又如何?冲动易怒又如何?她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凭什么要落得这样的下场,凭什么什么都得不到?
星星之火越烧越旺,那些所有的愤怒和不甘还有委屈统统爆炸开来。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还喜欢君无渡,她只是拼命地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证明自己不是从里到外都烂透了、不是真的无可救药……
漫天的魔气绞杀了喜庆的红绸,像是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血雨,南枝双眼血红失了理智般一步步走向君无渡,“师尊,你能不能不要娶她?”
“我也喜欢你……”
“放肆!”君无渡厉喝一声,用一种复杂到不寒而栗的眼神盯着南枝,“你还知不知道我是你师尊,知不知道什么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看着眼前已经入魔的弟子,一双凤眸渐渐染上失望厌弃之色“在我身边修炼了这么多年,你竟连道心都无法守住……”
他的话犹如一把涂满了锋利剧毒的刀,直直地戳进了南枝的心窝。
生怕自己多看一眼就会彻底地失了心智,眼看君无渡正要出手之时,南枝惶恐地转身逃了。
谁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状况,等参礼的众人反应过来想要出手抓她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身中剧毒。
宗主大怒,派了弟子四处追捕南枝时,发现那镇压的魔族圣物万魔塔的阵法已经破裂。
等众人赶到时却看到南枝仓皇躲避的身影,与此同时山下护山大阵破了,无数魔族涌入了天玄宗。
同门们纷纷对她拔剑,一脸鄙夷又愤怒地骂她是个勾结魔族吃里扒外的女魔头。
一个个恨不得都要了她的命。
南枝拼了命的躲避,身上被刺了好几个血窟窿也不还手,趁乱逃出了天玄宗。
后来,她九死一生偷回万魔塔,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想要告诉君无渡修真界出了叛徒,最后却被君无渡不由分说的一剑穿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