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婆婆挺配合,岑词问什么她就答什么。
在记录的过程中,岑词发现蔡婆婆的思维清晰,丝毫都没有九十岁老人该有的糊涂和老态。
甚至更让岑词想不到的是,蔡婆婆主动提起了自己的情况。
“是幻境,我已经跟他们说过很多遍了,我说我喜欢这样,要他们不用担心,可他们就是不听,还带着我来您这儿……”
蔡婆婆说到这儿微微一笑,叹气,似无奈又有纵容的,“他们不懂我。”
其实情况了解到这里,岑词的脑子里也是乱的,这在她的职业生涯里很罕见。好像有很多问题要问、要去了解,可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那些个过往的问诊经验、流程似乎在面对蔡婆婆时都变得杂乱无序。
她给出的解释是:也许是蔡婆婆太清醒了,她知道自己是什么问题,也很能清楚说明白自己的问题。
重要的是,蔡婆婆不认为这是个问题。
岑词让自己的思绪沉静下来,尽量回归到平时接诊的状态。
她问蔡婆婆,“也就是说,您进幻境的时候也是知道的?”
蔡婆婆点头,不紧不慢地说,“我进幻境不是睡觉,所以很清醒知道自己是进了幻境。刚开始我并不知道那是幻境,还以为是自己做了一场梦,但等着从幻境出来的时候才明白那不是梦。”
她想了想又说,“怎么讲呢,就好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很美很漂亮,能让人心情愉悦。”
“您能自由进出幻境?”岑词不解。
蔡婆婆笑着摇头,“这个是我无法控制的,幻境来了我就进去了,幻境走了我就出来了。”
岑词不知怎的,心口就砰砰直跳,问,“幻境里有什么?”
蔡婆婆嘴角扬笑,眼睛却像是透过她看向很遥远的地方,那是向往,是幸福,是甜蜜。
她轻声说,“有我的丈夫,我跟他的过往,还有那些我跟他一起走过的山河,那个年代……他一直在陪着我,从来没离开过我。”
岑词惊愕。
良久后又问蔡婆婆,“您知道自己这二十多年来都没有衰老过吗?”
“我当然不会衰老。”蔡婆婆轻声说,“因为我是要一直活在幻境的那个年龄里的,这么说吧岑医生,现实里的我有可能会越来越年轻,但绝不会继续衰老了。”
第205章 人之幻境心之所向
“也就是说,蔡婆婆的幻境就像个仙境一样,里面的她很年轻,她的丈夫也很年轻,是他们两个人的世界?”
汤图听了岑词的简单描述后问。
送走蔡婆婆之后也到了午餐时间,岑词跟汤图说了上午的情况,听得汤图惊愕不已。
上次汤图只是知道老人痴迷幻境,还以为她是嗜睡症之类,之所以想让岑词接手,就是因为老人儿女提到的停止衰老问题,没想到还内有乾坤的。
岑词吃饭吃得漫不经心,想了想说,“大抵就是这个意思吧,至于蔡婆婆的衰老问题……她跟我说,幻境里没有时间的概念,就好像要很久很久才能过完一天,那……”
她抬眼看着汤图,“这就好比天上一日地上百年了吧,又或者,时间相对论?”
汤图手里拿着勺子,面前的汤好半天没动一下,她想不通,“就算是真的,那衰老是人体生理不可抗的吧?怎么做到的啊?”
岑词夹了一口清炒茼蒿入口,茼蒿生脆,一口咬下去又是清新的味道,这倒是令她混沌的大脑澄明了些。
放下筷子,喝了口水,她说,“事实证明人的心理的确能够影响生理,只是,需要很强大的意识才能做到。”
汤图认为这似乎已经超出了强大意识力的问题。
良久后问岑词,“那你打算怎么入手?”
岑词轻声叹,“说实话,我从业到现在从没接过也没见过这种个案,蔡婆婆的情况明显还不是那种陷入梦境里的,是不是能按照相同方法治疗我也没把握。另外,蔡婆婆虽然不排斥来咱们这儿,但她意愿挺明显,不愿意接受治疗。”
汤图了悟点头,蔡婆婆的儿女孝顺,他们是更担心。
……
午后白雅尘来了。
还没到客户预约的时间,所以白雅尘这趟来得算是挺巧。
汤图治疗室里有人,岑词就暂没打扰,将白雅尘请进了会客室,又磨了两杯咖啡进来。
白雅尘简单参观了门会所后说,选址选得不错,安静,风景又好,装修风格也叫人舒服。岑词就笑说,她是不擅长这些,都是汤图一手负责的。
“汤图那个姑娘我是只听你提过,好像还没正式见过面。”白雅尘仔细回想了下。
岑词说了一下汤图现在治疗室的情况,白雅尘倒是不介意,说,客户重要。
白雅尘这次主要是因为周军和闵薇薇的事来的。
一来她是觉得不管有没有接手闵薇薇,她都有必要来跟岑词道歉,毕竟这件事又造成了岑词的困扰;
二来……
“听说周军被警方带走了,我其实对闵薇薇的这场车祸也抱有怀疑。”
白雅尘说到这儿,抬眼问岑词,“你之前不是也发生过挺难以解释的车祸吗?”
岑词出车祸这件事不是什么秘密,相反她当时撞车的那段视频在网上被疯传,然后网友们戏称:南城最诡异车祸现场。还有网友说,她是因为养了小鬼才会控制人的意识,出车祸是因为被反噬了。
岑词沉默片刻,说,“闵薇薇的车祸情况我并不了解实情,所以,没办法判断说跟我的情况一样。”
没跟白雅尘道出自己的怀疑。
白雅尘却说,“我看见了闵薇薇的车祸视频,不能说跟你当时的情况一模一样吧,但,很相似。”
岑词闻言愕然,她没想到白雅尘能看见视频。当时她跟裴陆提出过看视频的要求,但被裴陆拒绝了。闵薇薇是公众人物,车祸现场的视频绝对会被封锁,想来白雅尘还是有一定人脉关系的。
白雅尘描述了那段视频,大抵上就是闵薇薇那辆车开着开着就开始了自杀式状态,她是反复往围栏上撞,最后逆行主动迎向一辆重型卡车。
末了白雅尘不解,“你说,当时闵薇薇到底看见了什么?”
岑词听了后脊梁森凉。
等汤图结束了问诊,敲门进来的时候,岑词和白雅尘就闵薇薇的事已经聊完了,其实也没聊出什么结果来。而后,岑词就蔡婆婆的情况也请教了白雅尘。
白雅尘没等作答,汤图就进来了。
汤图很热情,自然也是很敬重白雅尘的,她连连跟白雅尘握手,说自己听过她的课,受益匪浅。
白雅尘笑得温柔,与此同时又带着点困惑,问汤图,“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哪见过?”
汤图一怔,想了半天,“没有吧,白老师进出的都是重要场合,我这么个小虾米哪有资格啊。”
白雅尘轻声,“门会所现在火得很,你是这里的股东,哪还是小虾米?”
说得汤图挺不好意思的。
聊了没几句,汤图的手机响了,她对白雅尘道了歉,回房去通话了。
白雅尘也打算走了,临出门前笑着问岑词,“说来也奇怪,我一直觉得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汤图的性子跟你截然相反,你俩竟能成为好朋友。”
岑词亲自送白雅尘,微笑,“所以就是缘分,汤图很懂我。”
白雅尘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没说什么。
快上车的时候,白雅尘想起岑词之前问过的事,她说,“你提到人沉浸幻境并且发生逆龄这种情况,我也真是没见过,甚至都没听说过。”
岑词轻叹,连白老师这么有经验的人都没接触过呢。
“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幻由心生。”白雅尘看着岑词一字一句,“人之幻境,都是心之所向,要么是崇敬,要么是忘记。所谓幻境,就是唤醒了心里的那头魔,,魔苏醒了,再想回到现实就难了。”
岑词僵在原地,仔细品味着白雅尘的这番话。
像是在说蔡婆婆的事,可又像是道出了人心真相。
白雅尘的车子走了,留了淡淡的尾气,但很快就被空气里的花香给驱散。今天的阳光不错,午后虽说热得很,但,这就是生命的力量吧。
滚烫、炙热,蓬勃向上。
岑词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很好。
门会所,汤图一直站在治疗室的窗子前盯着窗外,等白雅尘走了之后,她才放下百叶窗,继续工作了。
第206章 小叔
再见到冷求求的时候是隔天下午了。
跟上次一样,没预约,直接来的。
任晓璇记得她,当时在治疗室里大喊大叫的时候还吓了她一跳,弄得她不明就里地推门就进。等这人走了后,岑词提醒她:但凡治疗室,里面都有呼叫铃,除非听见铃响,否则不要进治疗室打扰。但就算是听见铃响也不要轻易进来,要第一时间报警。
任晓璇是有丰富的行政经验,但在心理诊所这类机构工作还是头一遭,也算是被上司给训了吧,不懂行规。她也发现这行的特殊性,最起码接触的客户都不算是……正常人。
她看网上的传言,门会所的上一任前台都疯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没打听也没多问,任晓璇秉承的是,既然拿了人家的钱,就踏踏实实给人家干活。
所以,面对冷求求的时候她接待得很坦然。
一直等到治疗室里的客人走,任晓璇才进去通报,没一会儿出来了,请冷求求进去。
冷求求快速起身,刚往前迈了两步又停住脚步,回头瞅了一眼。从任晓璇的角度看得清楚,冷求求在看陪她一起来的男人。
男人看着冷求求微微一笑,示意她进去。
冷求求浅抿了嘴,赶忙进了治疗室。
任晓璇悄悄打量了一下那男人。
看上去有四十多岁,侧脸英挺,身材健硕高大,商务T恤、西装裤,看上去成熟内敛,应该是事业有成。任晓璇在心里暗叹:优质男啊,长得挺帅。
……
岑词给冷求求倒了杯白开水。
对于她的情况,岑词早就做好了治疗计划,脱敏治疗势在必得,所以在倒水的时候,岑词故意当着冷求求的面往水里加了一点点蜂蜜。
搅匀,轻声说,“这是我一位客户送我品尝的,说是深山里的百花蜜,口感特别好,你尝尝看。”
冷求求盯着水杯,半天没伸手。
岑词说,“不想喝没关系,先放着吧。”
冷求求点头,看着挺局促,就像是面前摆着的不是一杯水,而是一枚炸弹。
岑词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却是不动声色。
她问冷求求最近这几天过得怎么样,是不是还有跟人接触皮肤就会过敏。冷求求两只手攥在一起,搭在小腹上,她说,还好,有时候会过敏,有时候就不会。
这像是一件好事,至少说明冷求求的生理反射不是绝对的。
可岑词发现,她的脸色相比上一次更苍白。
她问冷求求最近有没有试着碰触什么人?
冷求求的手攥得更紧了,牙齿挺用力地咬着下唇,许久后才松开,唇瓣上留了挺深的一道印子。
她点了一下头,但很快又摇头。
这叫岑词感到不解。
冷求求抬眼看了看她,放低了声音,“就是接触了……家人,外面的人……”她摇摇头。
明白了。
她应该指的是冷霖。
岑词微笑,“看来你不生哥哥的气了。”
冷求求没点头也没摇头,像是若有所思,但又像是在回避。
岑词觉得她这反应挺奇怪,可又说不上哪里奇怪。
“我希望你能尽可能的去完成作业,当然,你在外面做不到也没关系,在这里也行,我陪着你。”
对冷求求的系统脱敏是建立在认知治疗体系之上,一般来说是对病人采用层级式放松,鼓励病人去接近所害怕的东西或事物,直到消除对该刺激的恐惧感。
患者在面对恐惧物体或事物会做出抑制焦虑发的反应,也就是排斥或远离行为。脱敏治疗的目的就是要最终切断刺激物与焦虑的条件联系。
所以,岑词需要在每一次面见的时候为她做练习,从放松状态到想象脱敏训练,最后再到现实训练。
目前来说,冷求求的两个恐惧点在于,一是无法跟人肢体接触,二是不敢喝带颜色的水。
这是表象恐惧。
不管是进行认知治疗还是脱敏治疗,挖出引发冷求求恐惧焦虑的根本原因才是关键。
冷求求始终没喝放有蜂蜜的水,哪怕那水的颜色看不出丝毫变化来。
岑词心知肚明,冷求求不是害怕带颜色的水,她害怕的只是水里放了东西,在潜意识里她认为,无色的水才是最安全的。
那么,她曾经喝过放了什么东西的水?
更重要的是,谁给她喝的?
冷求求今天在状态放松时还算配合,只是她看上去挺虚弱,靠在躺椅上,整个人不像是之前那么紧绷,感觉是真累了。
唯独,双手还攥在一起。
岑词坐在她身旁,视线落在冷求求的双手上。
这不是岑词第一次看她的手了,在冷求求刚进门的时候岑词就瞧见,她染了指甲。
车厘子红。
这种颜色其实不大适合日益炎热的季节,更适合秋冬,显得温暖。
岑词细细打量。
她涂的就是指甲油,不是甲油胶,涂抹得尚算均匀,但还是能多少染在了甲肉上。
妖却不俗。
因为冷求求的手很白,这番瓷白的肤色哪怕是夏天,染了这么个浓艳的甲油倒也是挺漂亮。就跟冷求求的眉眼,乍一看觉得她清风冷淡,可端详下来就觉得她是个挺有气质的美人。
“这颜色真好看,我能看看吗?”岑词问。
冷求求顺着她的视线往下,落在自己的手上,第一反应就是收回手指,然后,很缓慢的,伸开手指。
岑词抬手,问她,“能碰吗?”
冷求求一下子从躺椅上坐起来,整个人就跟刺猬似的。岑词却始终看着她,嘴角有笑,微微的,不疏冷,就一直等着她的决定。
过了许久,冷求求才耷拉下来眼皮,很艰难地把手伸出来。
岑词敏感发现她的神情很拧巴。
她反倒是放下了手。
这叫冷求求倍感奇怪,抬眼不解地看着岑词。
岑词跟她说,“你不用特别强迫自己,我们需要慢慢来,如果你真的不想让我碰触你,你就要勇敢地说出来。”
冷求求又咬了好一阵子嘴,然后低低说,“我……我想摆脱这种状况,我实在是受够了。”
她蓦地伸手,似乎想要来抓岑词,可指尖还没等碰上就止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