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后退了四五步,后脑勺就撞入了一个透着冷香,胸脯柔软的怀中。
“陆小姐…”李佑宁回头看去,怔怔道。
赵景程点了点头,将他扶到一侧,对着不远处在雪地里嚎啕大哭的女人叫了一声:“李牧枫阁下。”
这是…他母亲的名字。
赵景程走近了几步,两人似乎低声交谈了几句什么,随后雪地里掩面哭泣的女人紧紧握住了赵景程的手,借着赵景程的手臂,跌跌撞撞地朝他的方向走来。
然而女人迫切地走进他的眼中后,却低下了头,遮掩着自己的面容,竟没说出半句话来。
赵景程看向他,应是见他脸上尽是彷徨茫然之色,解释道:
“这位确实是你生母,先前在良储时有幸会过面,见家中遭如此变故,才使得她如此狼狈。”
李佑宁却没靠近,他记得他的母亲言行举止总是带着种高人一等的傲气,衣着到发丝总是一丝不苟,决不会让自己露出一丝狼狈的姿态。
可如今他的救命恩人却对他说,眼前那名形容枯槁,衣冠不整,甚至有些疯疯癫癫的女人是他的…母亲。
李佑宁站在原地,甚至有点要后退逃离的样子。
看见自己的亲生儿子往后退的步子,李牧枫眼里浮满心痛。
……
她究竟何以至此?
她有些不敢去靠近阔别了五年的亲生孩子,甚至连她亲生孩子后面的一草一木都不敢细看。
面前是曾经一家三口最喜玩乐的地方,只要触及一眼,李牧枫就会忍不住去想往昔的欢声笑语,更使得如今的物是人非让她头痛欲裂。
她不敢贸然往前靠近,脑子里懦弱的想:毕竟她与她儿子五年未见,想必李佑宁对她的面孔早已生疏,才有如此举动。
大抵是不忍这母子二人陷入这种僵持的境地。
而且此地寒气深重又夹有风雪,看李牧枫衣着凌乱单薄,恐其受寒病侵袭,南施遥故兀然出言:
“也怪我们的冒犯之举,未曾事先说明便直接登门拜访了,如今李郎中姿态不佳,使得母子相逢这样的喜事都变得冷清了,还是回房休息休息再相认吧。”
赵景程亦是说道:“回房中也好,换身衣服,你们母子二人再见不迟。”
李牧枫僵着头,动作迟缓的点了点脑袋,但还是不忍先行离去。
她太害怕了。
她害怕自己转身回房后,刚刚还站在这里的亲生骨肉就像雪花一样消融在雪地。
害怕如今见到的一切是她在雪地里将死之际,被日思夜想之情所施舍的幻想。
所以脚底下仍没有动作。
见到了主人家,宅内主人没先动身,赵景程几人也肯定不会走到前面去,便静静站在原地等着。
过了片刻,李牧枫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迟缓拖着步子向身后的屋子走去。
一直躲在赵景程身后的李佑宁突然冲了出去,跪抱住了以狼狈姿态往房中走去的李牧枫。
“母…”剩下的话好像在喉咙里被深深割断了一样,说不出来,全都化为委屈的呜咽。
李佑宁对于自己的母亲,感情复杂,既骄傲于她的深明大义,也恨她为自己道义不顾一切的意志。
如果当年母亲不去良储救治瘟疫,不被良储困住五年的话,那他的生活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也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
这几年他和父亲在枝头杏过的太苦了,苦到他甚至不敢去想“如果”二字。
如今所有情绪都化作呜咽,他埋在母亲的怀中,肆无忌惮的发泄着情绪。
一晃到了傍晚,李牧枫恢复了在良储时的着装和神态,衣着和发丝皆是一丝不苟,除了眼底深深的疲惫之意,似乎已无大碍。
“诸位今日之举,鄙人感激涕零,实在无以为报,若今后诸位遇上鄙人能帮上的忙,鄙人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李牧枫将衣袍一甩,似要下跪,赵景程看出她用意,伸手去扶,但仍然没有拦住。
“我夫已亡,幸得我儿尚在,鄙人于这人世也再有了留恋,这三拜陆小姐自然受得。”
李牧枫声声有力,只是说到“我夫已亡”四字时,声音似有泣血之痛。
赵景程扶起李牧枫,两人之间也没什么话好说,赵景程便让自己充当了一回陪伴的角色,守在李牧枫身旁。
李牧枫说完话,静默着站到了她夫君尸身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宽敞的屋内能用的烛台很少,所以光线昏昏暗暗,总有种阴森可怖的感觉。
大堂向来是不允许尸体进入的,李牧枫却毫不忌讳的将这具尸体停在此处。
灯光昏沉,再看李牧枫,似乎有种半人半鬼的感觉,鬼气有余,人气不足。
也没在堂内呆多久,几人见李牧枫状态稳定了下来,就打算告辞离去。
“不过这宅院内荒废了多年,几日前虽然已经归家,但当时懒于打理,如今宅内也没有能招待几位的房间。唉,只好失礼让几位回返了。”李牧枫叹了口气,神情中多了几分愧意。
“不必惭愧,不过天色渐晚,去往所居客栈也需费些时间,我们便先行告退了。”
赵景程踏出房外拱了拱手,道了句:“告辞了,阁下,改日再会。”
“改日再会,陆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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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通缉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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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客栈又度过了几日,听闻旧汌去往霖颐的路已经可以通行了,赵景程四人在客栈收拾好行李,打算去梅花巷拜别李牧枫后就立即启程。
可今天走在路上,她总感觉有些异样,似乎有一道隐藏在人群中的目光不断向她投来。
突然,后方的小摊旁传来一道稚嫩的嗓音。
“阿娘,你觉不觉得这个人跟画布上的人好像啊?”一名稚童扯着她母亲的衣角,另一只手伸出食指直直指向赵景程,歪头娇声问向她母亲。
听到小孩说的话,南施遥向前一步挡在了赵景程身侧,折扇一开,对那名小孩笑道:“小孩儿怎么胡乱说话,我乃良家男子,怎会轻易被人作画?”
赵景程立即离开了原地。
小孩的母亲此时正敷衍地回应着自家小孩,听到南施遥的声音,才顺着自家小孩手指的方向看去。
目光望去,只看到面色不善的南施遥和他身后背着剑的哑巴。
看来是自家小孩又惹了事,女人连声道歉:“公子见谅,公子见谅,想来是小孩年少不知事信口胡诌呢。我等断然不敢污了公子的名声,回去我就马上教育这孩子,望公子海涵。”
小孩还欲说些什么,孩子母亲立刻给这小孩头顶敲了一下,小女孩抱着头眼泛泪花,撅着嘴没再说话。
“这次便作罢,下回在街上可不能如此胡言乱语了。”南施遥简单回了两句,没有太过纠缠。
女人连连称是,边骂边哄地带着自家小孩往后方卖糖葫芦的小贩走去。
南施遥与哑巴对视了一眼,也离开了此处,去寻赵景程。
赵景程在一处偏僻的巷口内等着南施遥他们过来。
方才躲避那对母女时,她也在路上探到了一些消息——通缉罪犯的布告上贴了她的画像,罪名是杀人放火。
看来是时间拖的太长,沈映宸找不到她着急了。
居然用大张旗鼓的用这种方式来搜寻她…其心可诛。
但敢用这种方式,朝廷是什么态度也就不言而喻了。
思虑间,惜刃、南施遥等人先后来到了她所在的位置。
惜刃见了她,见四下无人,立马汇报起了情况:“小姐,我们不能从城门出去了。
方才小姐您让我去最近的官府打探消息,去到了最近的官府后,我就在那面告示墙上看见了小姐您的画像,安的是杀人放火的罪名。”
这一点与她听到的消息一模一样,惜刃继续说道:“而且今年灾情严重,百姓们的田大多都改种了桑树,如今到了冬季无米下锅,朝廷必然要救济灾民。
不出几日便会有巡抚过来视察,遇到这样的事情,旧汌为了声誉,当下查正很严,怕是不好出去。”
“可今正值大雪,如果不从大路走,就不知何日能到霖颐了。单费些时日也算是小事,就怕迷了路或天气有变,生死未可知啊。”南施遥和哑巴此时也赶了过来,听到惜刃的话,微微皱眉。
赵景程想了想说道:“那便先去梅花巷暂躲几天,去时托李郎中把能出城的路况打听清楚,得知了路线后我们先从小路出城,再绕回大路离开。”
毕竟在旧汌离她们最近的人里,值得信任的人只有李牧枫,如今不便出去,若要暂居此郡,左右还是此法最为稳妥。
“李郎中住所确是现在最好的去处,不过也不可久留。”
说完,南施遥再道:“这般阵仗,不知风饕客有没有搜寻到你我踪迹,若是顺藤摸瓜,恐怕李郎中所居之所也同样危机四伏。”
心中有了警惕,几人分开去往梅花巷李牧枫家宅中,免得引人注意。
赵景程与惜刃两人一同行动,一路上行迹小心的来到了梅花巷,而后翻墙进了李家后院。
脚尖刚落地,身后传来了李佑宁清润的嗓音。
“陆…陆小姐。”
“是我,令母何在?”
赵景程拍了拍自己袍上从墙上蹭下的印记,可惜墙上的泥灰被雪浸湿,如今粘在了衣服上,拍也拍不掉。
“南公子要比小姐你早来一步,如今母亲正在客堂招待南公子他们。”李佑宁立刻回道,表情显得有些局促。
她仔细看了几眼李佑宁,正打算客套几句就去找李牧枫,突然发现李佑宁的身后竖着一枝腊梅,花枝上还细细绑了些布料。
似乎就是前几天她顺手赠送他的那枝梅花。
李佑宁见她看了好几眼种在地上的腊梅花枝,神情带着几分腼腆,主动解释道:“前日我与母亲将家父埋葬在了此处。
可此处太过僻静冷清,又是冬季,我与母亲并不能常常到此处来陪伴父亲。想起几日前南公子说过,腊梅花枝插入土中也能存活,于是我便将小姐赠我的那只腊梅种在了此处。
若这支腊梅能活,我与母亲不在时,便能让它来陪伴父亲了。”
说完李佑宁看向身后瘦弱纤细的腊梅枝,脸红道:“只是从来没有养过花草,也不知道这样养能不能养活它。
哦!小姐赠予父亲的那枝梅花我与母亲也并未丢弃,而是随着父亲一同入葬了。”
赵景程点了点头,虽然没说些安慰的话,但她与惜刃朝着前方的墓碑拜了两拜,表示了几分哀悼。
拜完之后,便打算回屋去见李牧枫。
见李佑宁还站在那里发着呆,不知道是在看花还是看碑,她多了几分闲心,劝道:“李小郎君,我颇懂得些莳花弄草之道,虽也并不精通,但我知这腊梅需得在春季或秋季栽下才好存活。
如今正值寒冬,想来这腊梅栽下被这寒风冻着也生不了根,不必一直守在这儿,若想让令父不受寂寞所扰,还是天气好的时候自己过来看看。
切勿指望这枝腊梅。寒冬腊月的正在这看花,冻坏自己才是得不偿失。”
看花看得有些愣神的李佑宁似乎被她的话惊扰到了,抬起懵懂到有些纯粹的眸子看向她,点点头,然后迟缓向她走来,口中温声柔软地说着:“多谢陆小姐关心。”
三人一同去到了客堂,李牧枫见到她便道:“陆小姐的情况我已知晓。
五年前我还在旧汌时,采药时会跟着一群猎户去城外的山上去,听得一些猎户提起过几条好走的山路,沿着这几条小路走也能走到大道上。
不过这是五年前的事了,我要了解清楚情况的话还需费些时间。这段时间就委屈几位先在此处住下,客房也收拾好了,等我搜寻好消息后,几位再出发可好?”
“实在是求之不得,若无李郎中收留,我等哪有安心的去处?”赵景程连声道谢。
随后道:“不过我如今身份特殊,唯恐在李阁下与令郎招惹不幸。
所以切勿泄露出我等踪迹,若我与这几位忽然不告而别,愿李郎中费心将出此城路线的图纸分别放到这三处地方…”
赵景程取了纸笔绘出了地点的大概位置和样子,又与李牧枫两人细细确定了位置。
许久之后,几人才告辞回房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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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夜半风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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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到了厢房,赵景程对于画像一事,心中是越想越觉得恐惧。
恐怕朝廷已经经历了一场巨变,以至于沈映宸可以堂而皇之的在民间张贴她的画像,动用更多的势力搜捕她。
现在的沈映宸是什么情况呢,是否已经扫清了大多阻碍,替她坐到了皇位上?
原来良储不是那座困死她的地方,旧汌…才是极有可能成为她的坟墓的地方。
屋内没有炭火能烧,床榻受天气影响,不断透着寒意。
横竖睡不着,赵景程索性把衣服披上,去到面前的木桌,给自己倒了杯冷茶。
她手指滑动着茶盏盏口,脑中纠结着自身的处境。
沈映宸肯定料断了她以会最快的速度赶去霖颐,以求平安。
而那次刺杀后没有带回她的尸体,沈映宸无法断定她的生死,但知她性情急躁,要是活了下来,肯定会急切的赶往霖颐。
为求保险,沈映宸一定会在良储、旧汌这些去霖颐最快的路线布下风饕客的势力,以做后手。
两月搜查无果,不知道沈映宸有没有把重点放到这些地方。
但无论如何,抓捕她的告示一经颁布,只能说明此地已经避影匿形了众多风饕客。
只等她落网。
呼吸间,耳旁突然听见一阵异响,赵景程立刻警觉了起来。
还好能听出发出异响之物的位置离她稍远,给她留了些准备的时间。
迅速理好衣服后,赵景程拿好佩剑侧身开窗,房屋外侧有许多李牧枫还没来得及打理的杂草,草木幽重,影影绰绰。
她紧张地屏住呼吸,目光聚精会神的观测起周围。
此时正好吹来了阵冷风,杂草一动,从里面蹦出一只狸猫来。
“原来是只猫。”赵景程说道。
随即关上了窗户,在屋里待了片刻后,她把门打开,转到了走廊外,不紧不慢迈着步子走向惜刃所休息的房间。
如果是熟悉她的人,一定看得出来她现在的步子迈的是何等小心谨慎。
咚咚——
咚咚——
不等手指在门上扣下第三次敲击,赵景程立即旋身抽剑而出,剑光所指身后之人。
她动作很快,那人发出生命最后的凄厉之声后,声音立刻被喉管冒出的鲜血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