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要撤离,一个也不能留。”姜泽安回道。
“可此地不留些兵马…”薛羡柳眉头紧锁,“仪癸国的人常来此地骚扰,若我将兵马撤走,置霖颐郡的百姓于何地?”
“我知将军忧虑,也知将军爱民如子之心。当初将军随先帝征战,先帝被连破两郡,是将军一路上不顾返程之危,护送两郡百姓迁到了霖颐。
将军此举蹈仁履义,遐尔闻名,为天下人所敬佩。”
姜泽安面露恭敬之色,随即话锋一转:“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将军不仅要撤兵离去,还要无声无息的将兵撤走。”
“可…”
“将军,此时留下是为霖颐百姓,不留则是为天下百姓。”
“……”
“我知将军一时之间难下决心,对将军,我也无意隐瞒。
兵,必须要撤,一个也不能留。
因为即使将军往日兵马都在此处,也解不了霖颐百姓的安危。”
姜泽安看向赵景程,说道:“假天子已经死了,沈圣君是一介男子,他手上的势力见到朝廷出现的变故后,并不会全然为他所用。”
接连又道:“改稻为桑是沈圣君所提的吧。”
赵景程在那道目光下,轻轻颌首。
“说明是沈圣君将朝炀战争的主动权送给了仪癸国,以这个好处来交换两人的合作。
沈映宸在朝廷的地位已经动摇,既然如此,如今假天子之死便是一个讯号,仪癸国在沈圣君的示意与帮助下,一定会起兵来攻霖颐,为他助力。”
姜泽安将目光移向薛羡柳,目光真诚,“那仪癸国的人举兵来攻,将军手中的兵马再强,成日奔波劳累,无米饱腹,能为霖颐抵挡几时?
何况霖颐山穷水恶,这几年实施改稻为桑,常有外敌骚扰,将军手下的将士早已食不果腹了吧。”
姜泽安说完,继续道:“将军如今在朝堂之内的局势并不占优,若仪癸国的兵马真的兵临城下,将军必然舍不得放弃郡内百姓。
而除去身前敌,还有身后敌啊将军!先不说粮草物资周边州郡会不会相助,如今朝堂,哪个不是狼子野心?
将军守此郡,难免不背后受敌,到那时处境更忧,为何不早早弃此郡而去?”
薛羡柳没有说话,目光从赵景程脸上划过。
她知道赵景程向来不在乎什么人命,这个能让她重掌皇权的计划,赵景程自然不会拒绝。
只是赵景程也明白她的顾虑,此时却一言不发,等着她被迫的接受。
所以她将目光看向赵景程后,赵景程侧过了头,看天,看地,就是没敢看她。
姜泽安看着她们二人,直接端起酒盏,一口将酒饮下,道:“将军,霖颐百姓的命是命,天下百姓的命是命,将军手下的将士更是活生生的人命!
为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将手下的将士送上被谋划好的战场,何尝不是另一种残忍?
战死沙场,成全的却不是朝炀与百姓,而是敌国与小人,将军何甘啊!
且将军此行并不是叛国,而是救国。真正的皇室受迫害流浪民间,豺狼虎豹却安然盘踞于朝廷,如此霍乱之病象,将军还要容忍吗?!”
姜泽安声音震撼寰宇,坚定地直视着薛羡柳。
目光虽然坚定,可姜泽安内心却并不平静。
若有选择,她不会帮助赵景程重回皇位。
但她别无选择,朝内乱象横生,朝外有外敌觊觎,为了朝炀百姓免受战争波乱,她最稳妥的人选就是赵景程。
即使这个人与她治国理念不同…
屋外,雷声又响,伴随着闪电劈出的紫光,大风大雨大来势更加急促凶猛。
薛羡柳心如刀刺,也灌下了一盏酒,声音艰涩:“只是…容我再想想…”
赵景程实在不敢看薛羡柳的表情。
等姜泽安说完后,缓了片刻,赵景程向薛羡柳道了句:“我先送姜姑娘回厢房休息。”
姜泽安跟随着起身,额上留有微汗。从座椅上起身时,身体都有些踉跄,赵景程见状立即用手扶了一把。
“姑娘小心。”
随即手用力的握住了姜泽安的手。
姜泽安回望过去,然后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多谢…陆小姐。”
把姜泽安安置好后,赵景程回房中换了一身衣服,将身上的各式利器全然卸下,去到了之前谈话的客堂。
客堂内,薛羡柳一个人静默地坐在那儿,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薛羡柳面前还是原来那杯酒水,未曾动过,整个人看上去似乎也没有在思考,只是滞在那处,消极等待着答案。
天色太暗,屋内没有掌灯,这样看去,影子也寻不出一条来,那身影,简直孤单到令人心酸。
赵景程就这样看着屋内的身影,在方才谈话的客堂外赤脚徘徊了良久,没进去。
廊中因近日的暴雨将木板沁的又湿又冷,虽常有下人前来打理,但雷雨阵阵,廊中放下的帘子挡不住飘忽的风雨,不时蓄下不及清理的积水。
除却积水,还有狂风卷席着阴雨带进的泥沙,徘徊间,赵景程湿漉漉的衣摆染上了许多污迹。
看着客堂内面上愁绪如麻的薛羡柳,她没擅自进前搅扰。
薛羡柳是知道她现在正在此处等候的。
也知道方才与姜泽安谈话时,她的沉默意味着什么。
她二人相识了十余载,薛羡柳怎么会不痛恨于她当时的沉默?
她是刻意将不仁不义之举的行为推到了薛羡柳的头上,刻意使她作为难的那个人。
所以…
“何必在屋外等着。”薛羡柳终究还是放了她进去,眼神灰暗。
赵景程听到这句话,迈着步子一步一步走了进去。
随即,剑光一闪,昏暗阴沉的屋内得见一道煞白的光影。
所以,受薛羡柳一剑也是她应得的。
薛羡柳手中青筋乍起,没入胸口的剑刃,一寸一寸的探进她身体的更深处。
“霖颐百姓…你怎能让我轻易舍弃…”
更何况她还得知仪癸国极有可能受令攻城。
她作为一个受百姓血肉之税的将军,理应为百姓身死此处,如今却要弃城撤军,让城中百姓代她受过。
冷风夹雨袭过,阴寒的冷气直往两人的皮肉里钻去。
薛羡柳压抑着胸口的凄怆,“你明知道我不会放弃让你重归皇位的机会。”
她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你我相伴多年,真是无情。”
白剑已没入红肉之中。
赵景程特意换的一身青衣,此番青衣染血,在暗无亮光的房内,胸口的血渍神似名家挥毫点出的锦绣之墨。
“兵贵神速,薛将军需尽快传令下去,以免错失时机。”赵景程伸出手去握住薛羡柳执剑的手,言辞肯定。
她知道薛羡柳是真的动了杀心。
可还好,薛羡柳对她长姐的虔诚之心超出了她的预料,薛羡柳没能一剑将她刺死。
“是…陛下。”
薛羡柳应道,皱眉闭目,不再看她,执剑的手逐渐脱力。
赵景程握着薛羡柳的手一用力,一把将胸口插着的剑抽了出来。
薛羡柳身边常常佩着的是她长姐赠予的宝剑——生刍。
剑身莹白耀目,削铁如泥,吹发即断,遇血不沾。
此时这把剑从她胸口抽出,即使血液肮脏粘腻,但剑身依旧光洁如前,不染纤尘。在她身体中流动的血液,一丝都没能在那道白光之中留下。
只是抽刀时挥带出来的血,飞溅在了薛羡柳的肩膀上,逐渐蔓延到脖颈上、脸上…和泛白的嘴唇上。
“……”
薛羡柳颤了颤凝上了腥气的睫毛,声音不带情绪,没有起伏:“你做事从来不给任何人留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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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道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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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无言下,薛羡柳最终妥协了赵景程的想法。
薛羡柳叫来府上郎中为赵景程包扎伤口,只是看着赵景程的眼睛时,她心中会忽然有些悲伤。
不过一旦她心中做下了决定,便不会存下半丝犹豫和软怯。
次日,她写了四五十封书信,在三日之内将手上的将领都召集到了桂州。
如今手下留下的皆是心腹的将领,守霖颐的日子这么苦,她们都与她一同熬了下来。
薛羡柳明白这些人的志向。
所以信中隐晦的说明了自己要造反的意图,任她们去留。
如果要把这些人用别的理由哄骗到良储为她做事,让这些人因为她都背上造反的名声度日。
薛羡柳昧心自问,自己做不到这种程度。
这些女将们收到了她的来信,每个都快速的赶到了桂州,早早的来到了她的府上。
有些人许久未曾谋面,大都姿态放松地在院内闲聊,说说笑笑,似乎信中所书内容,这群人只粗心的看到了速回两个字。
薛羡柳看着面前身形消瘦发黄却仍不挡其英姿风貌的的女将,嘴角苦涩。
这群女将受命于她麾下,待她处境生变后又滞留在她身边,受苦受难皆未离她而去。
虽各有缘由,但无论如何,这些人都是忠义之士。
人很快到齐了,进入宴席,薛羡柳缓缓道出了今日主题。
如她所料,等她在话中流露出造反的意图后,众人皆下跪委劝:“还请将军收回此言!
姐妹们愿意一直追随将军,不过是因为将军精忠真纯之品行,而不是图那虚伪荣华。
若只为富贵,早在将军无力重返国都时,就与那群人一样另投明主去了,何必与将军苦苦治理此处。
恒仁帝虽亡,但朝炀还在!
我等皆不在意如今苦境,就算朝廷不愿分出精力来治理霖颐,我等也愿与将军永守霖颐,世卫此疆!
所以,恳请将军收回此言!”
一字一句,如同尖刀刺她心腹,听得她心如刀割。
但她面上依旧冷肃,一字一句将谋反的理由说得得铿锵有力:
“我十六岁便随军驰骋沙场,跟随大皇女及其他将军止戈平乱,立下大小战功无数,至恒仁帝即位后,仍为朝廷效犬马之劳。
当年与我一同在战场上厮杀的将军要么战死沙场,要么卸甲归田,史官笔下哪个不是战功显赫,落得个忠义双全、英武不屈的好名声。
然朝廷不明,弃我于此境地。
让我坐守此恶郡,又让我孤立无援,进不能夺回当年的两郡二十一州,退不能治霖颐百姓饱食暖衣。
身为武将,壮志难酬!”
薛羡柳此言虚实参半,情绪深沉,猛然一听,这些与她日夜相伴的将士们根本分辨不出她的这番言论是真是假。
即使是追随了薛羡柳七年的包宛晴,都难以分辨其中真假。
听闻此言,包宛晴都感觉自己整个头皮都在抽凉风。
她看了看席上冷静漠然的薛羡柳,又看了看自己身旁同样面容呆滞的高琢。
她忽然有点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能说出这种话的真的是薛将军吗,难道多年来将军的一言一行对朝炀都不是完全挚诚的吗?
一想到薛将军尽心尽力的行为下,都包藏着一颗不甘和仇怨的反心,包宛晴感觉到自己的头好像被一个人用大刀横劈一下竖劈一下,整个脑袋都陷入了混沌的清醒之中。
如果连薛将军这样的人都不是完完全全的忠义之辈,世上还有什么能是真实的?!
“诸位请起,此番与诸位交心,是念往日之情意,去往皆随诸意。”说完,薛羡柳抱拳拜过面前的众位女将,不再言语。
人群沉寂了一会儿,她们回想着往日将军的一举一动,实在想不到将军会有这样的意向。
许多将领露出既失望又挫败的神情,接着,一个…两个…三个…十几名女将伏地跪她,目光暗淡。
为首的那个,正是包宛晴。
包宛晴面色沉沉,一举一动都在泄愤。
下跪时,膝盖在地面发出重重的响声,连说话的语气夹杂着许多愤恨和埋怨:“我拜服将军高风亮节,赤胆忠心,才愿始终追随将军,贫贱不移我心。
若将军反意已绝,便恕我不能再追随将军。
将军知遇之恩,无以为报。
如今我包宛晴只有头上这顶人头能报将军知遇之恩,我整条命都是将军的,这个头颅,任凭将军处置!”
说完,包宛晴对着薛羡柳磕了三个响头,随即抽出腰侧佩剑,双手盛于头顶。
“将军随意!”
跪在地上的人都随着包宛晴的动作一同举起了自己腰间杀敌之剑。
“任凭将军处置!”
薛羡柳眼睛映出地上女将手中剑刃的寒光。
雪白冰冷的剑刃像一片寒霜,将底下的那片活水死死困在寒冰之中。
薛羡柳沉默许久,身体纹丝不动。
……
事情解决完已经是傍晚了,薛羡柳身边能用的人只余下二十几名。
她将离去之人革去了军中职位,把还有财物与粮食送去她们的家中,随后开始重新整理与分配军中事务。
夜幕渐至,她眼前能看见的人也越来越少。
高琢是最后一个走的,她是留下来那批的其中之一。
没了包宛晴在她身边,高琢整个人都沉默了许多。
她默默的在薛羡柳身后十步处等着,一副心神沮丧的神情。
可眼中投来的目光认真又专注,似乎仍然在期待着薛羡柳说出些别的话来。
不过薛羡柳什么也没说。
高琢也就一直盯着那个背影,盯了许久不禁让她有些恍然,她居然能从薛将军的背影中看出几分落寞来。
高琢总觉得奇怪,稳妥似乎已经成为了将军一切行事的准则,怎么如今会突然冒出造反的念头?
以现在她们的实力,造反这两个字听上去其实就跟送死差不多,更何况还要背上一个难听的名声。
离开的人并非害怕死亡,而是受不了与她们为人观念的相悖之举,这样的名声比死还要让她们感到心寒。
所以留下来的大部分人,其实都是为了薛羡柳而已。
仅仅是因为薛将军这个人,她们愿意把命交代到造反这件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事上。
实在是得不到半分回应,高琢张了张口,却又没说出什么来,最终还是离开了薛府。
连日的暴雨吹害了不少嫩叶娇花,雨停之后,被风雨强力摧残了的兰花草木却顽强的挺出一片欣欣向荣之态。
薛羡柳听到了身后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知道是高琢要离开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便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