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人爱说点到为止,可功夫本就是杀人的技法,一次错漏就可能连悔恨一生的机会都没有。且不说陆紫霄绝对不可能放过自己任何一个失误,肯定一有机会就毫不犹豫对她痛下杀手,就是她自己也不好保证在得到绝对优势的那一瞬,不会一个惯性出击把人杀了。
但随着陆紫霄招式越来越毒辣,眼看着又快要使出那一招了,徐心烈心一横,凝神准备起来。
陆紫霄左手递刀了,她挡。
陆紫霄收刀旋身右刀挥砍了,她弯腰出剑直逼她心口。
陆紫霄后抬腿侧身躲过,身子前倾右刀反手扎她面门,她顺势下扑左手撑地举剑挑刺她腹部。
陆紫霄一个蹬腿,凌空扭身落地,顺势抬腿踹向她腰眼,她也就地旋身往另一个方向站定。
这时候只要她抬头,那双刀定会旋转着过来直奔她喉口!
徐心烈心怦怦跳,紧张得脖子都僵硬了,她太害怕自己是被骗招了,若是自己猜错了,这一次自作聪明,将会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
可没别的办法,战局焦灼,她经验不如她,现在看连体力没胜多少,若是再这般下去,还是只有一个死字。
徐心烈抬头,只看了一眼,刚看到转到眼前的双刀,几乎什么都没想,低头探身长剑一递,在听到哧的一声,感受到肉体的阻力时,她吓得差点松了剑!
徐心烈!稳住!陆紫霄还能打!
果然,陆紫霄闷哼一声,举刀就往她背上扎来,这招完全不需要什么招式,纯粹就是每个人的本能!徐心烈咬牙低喝一声,整个人奋力往前顶,左手抓住陆紫霄的腰扯向自己一把抱住,右手使劲握剑往前推!
“啊!”陆紫霄终于叫了出来!
她的刀因为徐心烈的骤然拉进距离堪堪划过她的后背,而另一只手因为下意识的去推人而划伤了徐心烈的脸,可是这一切都抵不上徐心烈这穿腹一剑!
徐心烈急促的喘息着,确定陆紫霄真的动不了了,才把她放开,松开剑柄,后退了两步,又拔出腰间的小匕首,谨慎又有些慌张的看着她。
陆紫霄跪了下来,用最后一丝力气握刀顶着地面,撑住了自己。
她若躺下,那一剑将被顶回来,再一次贯穿她。
很快,她的嘴开始喷涌出血液,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灌水的风箱被拉动的声音,咕噜噜的,却又残破而不堪重负。
“你,你……”陆紫霄狠狠的盯着她,眼眶通红,像是恨,又像是悲。
徐心烈比她还想哭,她还在不停喘息,此时却是为了压抑住自己的哭意。她理不清自己究竟什么感觉,庆幸是有点的,但更多的是慌张和无措。她往前迈了两步,却被陆紫霄再次举刀指着。
被几分钟前的敌人用困兽的姿态对付,如果徐心烈是真的恶女,她恐怕要仰天大笑了。可徐心烈不是,她脑子里一堆“防卫过当”“意外致死”“杀人犯法”的词语飞过,没有一条能帮她代入到江湖人的心境中。
“我,看看?”徐心烈收起匕首,努力让语气显得倨傲点,她示弱只会被嘲讽,她知道,“你还有孩子呢,不想就这么死了吧?”
陆紫霄的喉口都已经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了,她却还冷笑,张嘴发出“呵,呵”的声音。
不是嘲讽,是她一说话,血就灌满了喉咙。
“你是想说你孩子会给你报仇的是吗?”徐心烈更想哭了,表情却更冷硬了,“哦,所以你存心想让你自己家和你夫家都绝后是吧?”
“呵,呵呼,你,四弟,呼,死。”
“我说陆季明不是我们杀的你信吗?”徐心烈无力道,“你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可你也不想想我们为什么回来。”
“陆,呼,陆家……”
“陆大姐,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觉得你们的双刀值当我这么穷追猛打吗?”徐心烈下意识的喷了口毒,却在陆紫霄一口血气出来后,立刻道,“当然,你们既然立足江湖那么多年,自然是有你们的妙处在的,只不过,我们真犯不着为这个动刀动枪……再说了,”她还是忍不住沉下声,“当初你们派陆季明来找我们,也不见得有什么好意吧?”
陆紫霄已经开始颤抖了,整张脸白到发紫,身下一滩血徐徐绽开。
徐心烈无奈,从腰包里掏出一个瓶子,递过去:“这是我上次受伤没用完的药,你吃,估计有可能大概或许……抱歉我真的不确定,可以再见见你孩子;但你不吃……我真的只有被逼灭你们陆家庄,和你的三个娃了。”
毕竟陆紫霄一死,这血仇难解,唯有盖土填平才能了结了。
陆紫霄盯着瓶子,眼中已经流下泪来,可她嘴紧抿着,时不时溢出一口血,再看徐心烈时,依然溢满仇恨。
“我就当你这样看我是不信我。”徐心烈做最后尝试,她倒出一颗黑褐色的小丸子吃了,皱着脸嚼了嚼咽下,浓郁的药味弥散开来,“你真要等我一个不存在的毒发身亡吗?这药很贵的,我没几颗。”
其实她骗人的,这是后来十三给她的据说屠十三给的大内好药,其实她并没用上。但是不管屠十三什么货色,十三敢给,那就说明不是害人的。而且她相信自己现在还有用,屠十三舍不得她死。
陆紫霄嘴角颤抖起来,她缓缓张开口,突然眼睛一亮。徐心烈也猛地直起身,手里握着匕首,紧紧的盯着陆紫霄背后。
那儿有脚步声,有人过来了!
没一会儿,竹林中果然跑出个人来,是李再安!他急匆匆的,双手执枪,长发草草扎起,白衣溅满鲜血,一看到她们,也猛地举起枪,但很快就放下,露出欢欣的笑容:“心烈!是你!太好了,嚯,这一场可真是打得畅快,陆家庄的人也不……咦,她是谁?”
徐心烈心一松,可待顺着李再安的目光往陆紫霄一看,心却骤然一紧,只见她面露绝望,竟然握住剑柄,猛的拔了出来!
“不要!”徐心烈尖叫着冲过去阻止,可哪快得过死意坚决的陆紫霄,剑一离身,她就软软的躺在了地上,伤口处血流如注,面色更是肉眼可见的发紫,周身全是血液。
一个人能流多少血。
陆紫霄这一下,是直接把自己全身的血都放干了。
血腥味还热腾着,漫天的竹叶落下,落在血泊中,宛如黄泉中的一叶叶小舟。
陆紫霄死了。
徐心烈呆立着,初秋正午的光从头顶落下,她却感到彻骨的寒冷。
她杀人了,她终于杀人了。
“她到底是……”李再安还要再问,却突然被徐心烈一把抓住领口,她双眼通红,面目狰狞,嘶声质问:“你是真的没看到我们吗?!”
李再安低头看着她,一脸无措:“当然,我一心盯着后面的追兵……”
“你是,真的,没看到我们吗?!”徐心烈瞪大了双眼,再次厉声喝问。
“真的,我发誓。”李再安松手,枪落在了地上,他举手道,“我真的没看到你们,没见我看到你们也吓了一跳吗?”
徐心烈依然不放手,她死死的盯着李再安的双眼,仿佛要用目光戳穿他的灵魂,李再安也不得不瞪回去,满是茫然和无措。
半晌,徐心烈神色慢慢平静了,她松开手,还温柔的抚了抚李再安胸前被自己抓皱的衣领,低声道:“好,我知道了。”
李再安毫不掩饰的松了口气,僵立着等徐心烈的手彻底离开自己,才捡起枪,又问:“她是谁。”
“陆家大姐。”徐心烈低头看着陆紫霄的尸体。
“啊?你把她杀了?”
“要不是你来,她说不定还能活。”徐心烈说着,收起了小药瓶,语气冷冽。
“怪不得你这么生气,”李再安叹了口气,“这可如何是好,陆家一共四姐弟,两个没了。”
“如你所愿,不死不休了。”徐心烈转身就走。
“诶?怎么叫如我所愿,我没这愿望啊。”李再安一边辩解着,一边快步跟上。
“你不是跟我们禁武令的一边么?”徐心烈冷眼看他,意味深长。
李再安笑了笑:“哦,那个倒是的。”
徐心烈冷哼一声,走了两步,忽然停住,想了想,转身回头。
“又怎么了?”李再安摸不着头脑。
“你去挖点土,给她盖上。”徐心烈向陆紫霄方向走去。
“啊?”
“我没空让她入土为安,但也不能让她曝尸荒野。”徐心烈声音低落,“她毕竟……”
“毕竟什么?”
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是陆家庄长姐如母的大姐?是一个三十五岁依然强悍的女侠?徐心烈说不清楚,干脆不耐道:“毕竟是个人!”
李再安无奈,只能掏出枪,到陆紫霄旁边刮出土来往她身上盖。徐心烈则砍了棵竹子,切了片,先挑出一片宽的做简单的墓碑,割了“陆大”二字,放在李再安手边。随后又做出好几片细的,从陆紫霄的尸体开始,隔几步插一片,一路插到谈仙石城的城墙下。
竹林鲜有人迹,这谈仙石城外总不会永远没人吧,但愿里头的小道士能尽早看到,顺便给陆紫霄做一套法事……也顺带去去自己的晦气。
待她回来,坟冢已经差不多了,李再安满手满脸的土,看神色倒也认真。
两人在陆紫霄的坟前拜了拜,转身进了竹林,继续往鹰巢顶赶去。
第28章 人形现场勘验机屠十三
就在徐心烈和李再安往鹰巢顶埋头赶路时,远在另一边的麒山,也不安宁。
“爹!”亓舒音闯进亓天方的书房,把一个盒子摆在他面前打开,怒目圆睁,“这是何意!”
那是个精致小巧的红木盒子,顶上镶着一个献字,打开来,里面端端正正摆着一块玉坠,雕着一朵并蒂莲。那并蒂莲雕得当真巧夺天工,在周围水纹的衬托下,仿佛随时都会随波摇曳起来。
如此宝物放在面前,亓天方却只是瞟了一眼,笑道:“一个礼物而已,你收着便是。”
“收着?!爹!这,这纹样,你看清楚了么?”亓舒音拿起玉佩,压低声音,“并蒂莲!爹!您答应他们了?”
“怎么可能。”亓天方低头继续写字。
“那我如何能收下这个东西!”
“音儿!”亓天方放下笔,加重了语气,“人家都回去了,难不成让爹追过去还上吗?”
“那也不该送到我手上!”亓舒音放回玉佩,啪的盖上盖子,“您若真有心还,我这就去找个弟子追上去,反正这个,我绝对不收!”
“啧,爹是看这小物件挺好看,讨你们女人家喜欢,你若真不乐意,爹还能逼你收下不成,行行行,东西放这,你回去吧。”
亓舒音很是狐疑:“爹,那日朝廷那人找你,是不是说了什么?”
“女儿家家打听这些做什么,有爹在呢!没事!”
“爹!”亓舒音气得跺脚,“你是不知道外头现在怎么传我们家么?那个朝廷的人大张旗鼓的来,又笑容满面的走,许多人都看到了,你打算怎么解释?”
“啪!”亓天方狠狠的拍笔,虎目瞪着自己女儿,怒喝,“解释!?你老子我是武林盟主!我做什么还需要跟谁解释?!是要告诉他们!爹没本事,不像那徐家的妖女,一句话能让献王给我们提亲?!还是说就因为少林武当五岳剑盟都没来,爹心里不安定!?既然你这么操心,不如这盟主之位就让贤给你,你来尝尝这群狼环伺的滋味?!”
亓舒音瑟缩了一下,咬牙强忍泪水:“爹,我也只是担心……”
“你别那么心比天高,早答应别家求亲不就没这些事了!?爹这都是为了谁啊音儿,为了谁!”
亓舒音终于还是哭了出来,她擦着眼泪哽咽:“爹,我晓得错了,你不要生气。”
“哎,”亓天方叹气,起身将女儿搂在怀里,“爹没生气,爹哪舍得生你的气,你呀,回去老老实实呆着,该练武练武,该看书看书,别莽莽撞撞的给爹丢了面儿,爹就满足了。”
“嗯,知道了。”亓舒音离开了书房,快步跑回自己屋中,房门一关,到底还是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
没一会儿,外面传来敲门声:“大小姐,小的亓禄,老爷命小的给你带点东西。”
亓舒音匆忙擦了眼泪打开门,果然看到一直跟在亓天方身边的老奴,她对他其实有些犯怵,总觉得他像是亓天方的影子。
“亓禄叔,”她撑开一个笑,“爹给我带什么了?”
亓禄让旁边小厮端了个盘子上来,亓舒音一看,脸就垮了。那献王府给的小木盒,正端端正正的摆在上面。
“老爷觉得小姐平日太不爱打扮了,让人置办了好些精致首饰,小姐看看喜不喜欢?”亓禄却仿若未见亓舒音惨白的脸色,自顾自指向木盒旁边摆着的一堆精美首饰,还道,“恕老奴多言,这蓝琉璃金丝花缠簪子,当真是个宝贝,老爷一看就说要给小姐送来。”
亓舒音勉强往那个簪子上看了眼,还当真被那纯粹的湖蓝吸了吸神,可心情沮丧之时,再美的东西在她看来也是凡品,只是没精打采的“嗯”了一声:“就放里面吧,替我谢谢爹。”
“是。”亓禄让小厮把东西都放进去,他则陪着亓舒音站在门口,观察了一会儿亓舒音的神色,长叹一声:“小姐,老爷难啊,你莫怪他。”
“再难,都拒绝了,何必收人家东西!”亓舒音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就因为拒绝了提亲,朝廷还能打过来不成?!”
亓禄躬身不言,待那个小厮放好了东西弯腰退下了,才低声道:“小姐,凡事,还是要给自己一点退路。”
亓舒音一震,立刻明白过来,瞪眼:“退路!?难道爹还真怕了那个徐心烈不成?还要找朝廷做退路?!”
亓禄摇摇头:“普天之下,到底都是王土啊,小姐,老爷也是在为我们麒山派的未来做打算。”
“可若是这路一退,我们麒山派还有何颜面立足于江湖!?”
“若真上了退路,这世间还有没有江湖,都不好说了。”
亓舒音呆滞了,江湖,会没有?自她出生起,江湖,武林,武功,这一切都与她的生活密不可分,江湖就是她的世界!
可是,有朝一日,它会没有?那她呢?她该何去何从?
她看着亓禄转身缓缓离开自己的小院,却恍惚间感觉自己整个世界都在震颤,她踉跄的退后了两步,回到屋中,看着自己满屋的刀,和床头被翻烂了的家传刀法,怎么都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到了这一步。
“心烈,你是怎么了……”她低声呢喃,神色惆怅起来。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徐心烈的时候,她八岁,徐心烈六岁。
那时亓天方带她去徐家拜访的缘由有许多,但唯独没有与徐心烈交好这一项。一个女娃,迟早出嫁的姑娘,在亓天方眼里毫无价值。
可是只有八岁的亓舒音却一心只想和“烈烈妹妹”玩。
她已经懵懂了,知道男女八岁不同席,纵使那个徐绍均长得像画里走出来的小仙童,她也羞于与他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