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笑
世上存在两种事。
其一是白居岳所必要履行之责任。
其二是除开为履行前者之需要,否则便无谓为之的闲杂。
其一譬如活着直至死亡。
其二譬如除开为生存之必要的果腹,多余的口腹之欲便是干扰、是杂念。
摘花俨然于白居岳的一生中几乎是一种无谓为之的其二。
但少女的要求理应要划到其一之中。
不过少女让他帮忙摘花,不外乎两种缘故,装饰与表达心意,又没规定具体帮忙之方式。
白居岳便查证一番医理列了几种吩咐手下们去摘了一束,又略略推断几种她因有孕想见不能见的春色小作了副百芳图。
一道遣人悄然送进宫中,算是全了二者。
然白居岳第二日上朝前,于自己府邸中竟瞥见了一朵扎在砖缝中的黄花。
白居岳的府邸从来没有任何花草,它们既好被用来标记方位,本身的香气也可以用来掩饰旁的味道。
可这一日,白居岳偏偏就瞥见这小小一朵刚刚绽开的黄花。
负责清扫这条巷道的侍从即刻跪下来请罪,他身旁的一位则准备上前将它拔除。
白居岳却止住了那人的动作,自己俯身将花摘下。
他自然不会随手在砖缝中摘朵花予人作礼。
只是近日与少女的相处,让白居岳沾染太多柔软。
他瞧出那是蒲公英的花蕊时,心道这蒲公英乘风飘到哪里不好,偏落进他这一颗草籽都容不下的府邸来,便想还是将它带出去吧。
“花和画我都很喜欢,只是我原想着只是采小小一朵的话,你就能把它藏在袖中亲自送给我了。”
哪怕倚在他怀中的少女露出些微失望的神情,白居岳也不会改变心念。
毕竟随处可见随手摘下的黄花绝成为不了一件合格的礼品。
真以此物相赠,少女只会从失望变为大失所望。
哪怕她拽着他的袖口摇来晃去好似撒娇,白居岳也不会被动摇分毫。
却不料,少女摇着摇着大抵倏地突发奇想,一下把手伸进了白居岳的衣袖,口中嘀咕:
“说来你之前总随意翻我袖袋,我倒瞧瞧你的宽袍大袖下究竟藏了些什么?”
血腥算计、衰病疤痕……
霎时间,白居岳恍然惊觉于衣袍之下,他能让她所见,能为她献上的也只有这么一朵微不足道令人失望的黄花。
“……娘娘聪慧,臣的确还藏了一朵想亲手献给娘娘的花。”
白居岳取出花,把少女的手重新挡回了他衣袖之外。
更将花别在她鬓间,拿出一面小镜引开了少女的注意力。
徒活三十二载,白居岳岂会不知一些寻常男女谈情说爱的法门。
然去用一朵有缺陷的花去逃避、遮掩更大的漏洞,他实在是沦落得愈发可笑。
白居岳别开眼神,开口请罪:“此花凡庸,臣恐有负娘娘……”
却听:“我真喜欢。”
镜中映出少女的笑容。
她带着笑容找到他别开的眼神。
与他四目交接,再说了一遍:“白居岳,我真喜欢。”
不是可笑、嘲笑、冷笑、敷衍或安慰的笑……似乎没有夹杂任何其它情绪,真的是一个纯粹欢喜的笑容。
白居岳不由被少女的笑容所感染,只是在他唇角扬起的刹那,恍惚间一些生来便刻在他脊髓里的符咒发挥了作用。
不以物喜,白居岳不能展露出纯粹的欢喜,否则……
白居岳的唇角立时便要压回平淡,不透露出多余情绪的线条。
“我也喜欢你笑起来的时候。”
但在那之前,少女笑着吻上了他。
白居岳的嘴角自然随之上扬。
一定是近日被翻出来早该入土的陈年旧闻多多少少干扰了些他的思绪。
白居岳怎么忘了在少女面前那世上便唯有让她开怀一事,其余所有都是闲杂。
只是这样的时间……
白居岳闭上双眸,想了想那句教条的后四个字不以己悲。
他将唇角再扬高了些,如果她喜欢自己笑。
自那日之后,梁拾意便时常能看见白居岳笑了。
她差点后悔自己为何没有早点说喜欢他的笑,却又不禁想到白居岳实在从前也没有给过自己这样的机会。
回顾相遇相知的点点滴滴,梁拾意自知白居岳待她的一番情深绝不会浅。
但像如今这般周身冰雪全部消融,双眸中泛起的清波尽皆映着她的身影,还会笑的白居岳,梁拾意的确未曾肖想过。
不过再想想,她当初对自己心意豁然开朗后也是变化不少,更别提仅仅数月前她都还只是一个浑浑噩噩无人在意的梁十二。
梁拾意想白居岳这次还朝后,他们终算彻底两心相许。
哪怕不得光明正大的朝夕不离,这一二时辰相依偎的地久天长也很好。
“春呵春! 得和你两流连。”
梁拾意将小曲的调哼得愈发婉转又欢欣,手上的针线也愈发勤快。
不过大抵太勤快了些,自从入宫她也好久没亲自做过女工了。
“嘶。”
一不小心,针尖戳在了指尖上。
不过好在梁拾意没有绣寻常的鸳鸯戏水,而是一只仙鹤与一只鸯鸟。
小血珠正好滴在仙鹤的丹顶之上,倒是红得更鲜艳了些。
颇像他二人之情,若非互相见了血还不一定明晰呢。
而如今仙鹤不光会衔花给小鸯鸟戴,如果孤独了可以和小鸯鸟一同游水,累了也可以和她一同休憩。
梁拾意如今是彻底想通透了,白居岳那样的天纵奇才都年十七方入朝,她没有基础绝无可能一口气吃成个胖子。
学习一事不能急功近利只能缓缓图之,先做到她能做到就好。
朝务她帮不上太多忙总还可以抱住他。
不过,应该也不算完全没帮上忙。
此前阁臣们多多少少因夺情一事互生嫌隙,可一向负责把大家拉在一块说和的吕肃已经归乡守七七去了。
梁拾意瞧着白居岳对她更柔情的同时,于朝会上但凡发话却是更胜以往的威势凌厉。
心知白居岳也绝不会去当叫旁人和好的说客。
梁拾意便自己主动拦下这活,召了与自己更为相熟也是阁臣中辈分较长的魏张二人前来。
“……哀家相信二位皆是朝中肱骨,无论争论为何只是角度不同,然都是为国朝尽忠为大晖着想的同道人啊。”
她按照平常见吕肃怎么劝解的方法,果然有用。
虽然梁拾意听见他们出殿时竟又吵了起来……
张以斯:“我是看在太后娘娘的面子上。”
魏定恒:“臣行君令,是谨遵旨意而非什么面子。”
但想想以前的二位阁老,吵起来应该正是代表二人关系恢复不少。
“冰心,你今日见他们朝会时,有没有觉着还有谁需要我召过来再同他们好好说道说道的?”
梁拾意要给白居岳做回礼的荷包绣得差不多了,又想起这茬便想问问身旁冰心的意见。
“……”
却是半晌没听到回答。
“冰心,冰心!”
她又连喊了好几声,冰心才终于回过神来:
“太后娘娘怎么了?”
连梁拾意在她面前晃的手都没看见。
想起来近日冰心好像的确时常走神,从前梁拾意哼小曲的时候冰心总会跟着合两句呢。
梁拾意有些担忧地拉住冰心的手:“冰心,你最近没遇上什么事吧?要是有,可一定要同我说啊。”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的头号cp粉头小冰心为什么不开心了呢?
引用: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岳阳楼记
春呵春! 得和你两流连。—牡丹亭(游园)
第73章 生疑
“奴婢......奴婢,没有遇见什么事啊。”
冰心听完梁拾意的问句很快便摇了摇头道,但开头那一下迟疑已让梁拾意彻底觉出些不对来。
冰心算是这乾清宫内少有的活泼性子,相熟之后喜恶也渐渐挂在面上,让梁拾意得以瞧出。
但若论起真遇到事了冷静自持、处变不惊还是白居岳手下一贯的秉性。
这又走神又结巴的,实在太不寻常。
然而未待梁拾意开口追问,冰心似乎瞧出她的怀疑,竟是抽出手福身做出请罪的架势:
“太后娘娘心思细密,奴婢自知瞒不过娘娘。
前日娘娘寝屋外檐上那窝燕子下了蛋,奴婢想着等一窝小鸟都孵出来叽叽喳喳难免扰娘娘安歇,便自作主张想帮它们移个窝。
却是失手把燕子窝给砸了,奴婢自知有过,请娘娘恕罪。”
砸了窝,那其中的蛋……
冰心这么一说,倒还真解释了她此前吞吐的表现。
对如今有孕在身的梁拾意来说哪里还有比这砸窝碎蛋更不吉利的兆头。
梁拾意听着心便不禁一沉,但她知道冰心定是无心之失,本意也是为她着想。
“我晓得你是一番好意,莫要放在心上了。”
梁拾意出言宽慰,想要扶起冰心。
谁料一时的心乱让她一不留神把手戳到绣盘的针上。
她“啊”地轻呼一声,血啪嗒啪嗒又滚落几滴。
冰心急忙关切:“娘娘,没事吧?”
梁拾意含住自己的指尖摇了摇头。
不过眼神盯着那已快绣好的荷包眉头蹙了起来,此前滴在仙鹤的丹顶之上还算好,可如今仙鹤的白羽也沾上斑斑点点的血渍。
这意头......
梁拾意的心跳不禁漏了两拍。
但旋即又回过神,梁拾意晃了晃脑袋深吸几口气,要把不安的念头挤走。
她可不能胡思乱想自寻烦恼。
什么意向天兆的,天下子民无不信奉祈求上天庇佑,可上天当真庇佑过谁么,又或者说真正庇佑这天下的是谁呢?
梁拾意早就下定决心才不要不信所谓的天道,她就相信他便好了。
梁拾意抚过绣好的仙鹤纹样,只是总也不能送人一个血迹斑斑的荷包。
“冰心,帮我拿段新绸子吧。”
梁拾意心思平静下来吩咐道。
如今白居岳回来,怀抱也重新暖和起来,梁拾意仔细找过发间也没有银丝,想来身体应当好了不少。
而自夺情一事了结后,朝中亦再没出什么大事。
这几日梁拾意还看了不少各省上京述职官员的折子,晓得白居岳一力主导的新政改革也在稳步推行。
如此想来,她方才委实有些庸人自扰了,现下哪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事呢?
不过梁拾意想想肚子里的孩子难免对那窝燕子蛋生出同情,喊住正要出去取新缎子的冰心,让她叫下面人为那窝燕子立个小冢。
“对了,再叫人拿些补品去寿康宫探探凌太妃的病......”
说起燕子,梁拾意又不禁想起凌飞雁前些日子说染了风寒,都快十日没来过乾清宫了。
什么样的风寒竟能十日不好,这么一想,梁拾意担心起来,转口道:
“还是吩咐安排下去,我一会儿亲自去趟寿康宫吧。”
不料她这一开口,冰心是三推四阻......
“太后娘娘这恐怕会过了病气不好吧。”
“哪里就那么娇弱了,我瞧来请安的几个太妃也没谁过了病气的。”
“娘娘如今毕竟有了身子。”
“那我同她隔着帘子说说话总行了吧,不然我这心里实在放心不下。”
“可......”
直到丹心站出来冷冷说道:“是大人下的令,太后娘娘这段时间暂且不宜再同凌太妃见面。”
“......”
梁拾意愣住半晌问:“为何?”
倏尔她恍地意识到凌飞雁所谓的风寒似乎就是从三月初一,也就是白居岳还朝那日起染上的。
回应梁拾意的一片静默。
于是她又问了一遍:“哀家问白阁老为何要阻拦哀家于凌太妃相见?”
这一次丹心倒是立刻答了话:“大人无论做什么自然都是为了娘娘好,是为了娘娘着想。”
只是语气更加冰凉。
梁拾意发觉这几日沉她浸在与白居岳的重逢之中似乎的的确确忽略了许多事情。
自上月十五之后,她分明觉着丹心对她的态度已是和缓不少,而如今丹心却又俨然回到了原初那种冷若寒霜的姿态,或许更甚。
如此一想,冰心的走神吞吐或许也根本不是因为一窝燕子。
梁拾意深吸了口气,下定决心般抽出袖中刻着“白”的令牌:
“你们不是说见此令牌便如同见他么?那哀家举着这令牌问你们,为何哀家不能见凌太妃?你们又是不是还瞒了其他事。”
梁拾意并不确定这个方法会管用。
虽说见玉令如见白居岳,但另一边极大可能性是白居岳亲自下令。
在这种情况下令牌还会管用么?
可这种感觉就好像回到了当初那个元宵法会上。
所有人都多多少少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只有梁拾意一个人被彻头彻尾的蒙在鼓里。
不比那更加难受,她和白居岳的关系明明早就今非昔比了不是么?
当初梁拾意可以接受白居岳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扳开她......
但现在,梁拾意一旦疑心起白居岳突然间对她态度的彻底转变,并不仅仅是因为二人两心相许相交......
她的浑身便都在收紧,心脏更像被攥得喘不过气。
好在梁拾意拿出令牌后,冰心很快给出解释:
“是司礼监卫掌印的缘故,司礼监不安分想要插手前朝事务,卫掌印更是意图用凌太妃来做搭上娘娘的线。”
梁拾意凿凿:“无论卫掌印立场如何,凌太妃都绝不会伤害哀家的。”
冰心又道:“奴婢们当然晓得太后娘娘与凌太妃姐妹情深,只是待这些事务了结之前终究是避嫌的好,免得凌太妃夹在中间也难做。”
冰心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只是梁拾意很快注意到另一个问题。
“是什么前朝事务,这几日朝会哀家怎么半点风声也没有听到?”
“大人不想让太后娘娘烦扰,太后娘娘自然就什么烦心事都听不到。”
从丹心冰冷的语调中一股不忿简直要满溢出来,冰心戳了丹心一下,她的态度也没什么转圜。
相比丹心鲜明的不满,冰心神色瞧上去颇有些复杂,像在思考什么又或是在下定某种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