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回头,见白居岳已从龙椅上站起身,身姿并看不出异样,而此前说话时的语气语调也是一以贯之地维持着平稳,
但梁拾意听到那个词,绝非是能让她轻易放下之事。
她急忙翻身跟着站了起来,问道:“你说命不.....”
梁拾意看见了红色。
白居岳唇角的殷红比他朝服的绯色更艳,手中捏着一块方巾,一块已经全然染成血红色的方巾。
而上面的血似乎已经超过方巾能够吸收的极限,在顺着向下滴,被白居岳的另一只手接住没落在乾清宫的地上。
接着接住血珠的那只手往方巾上似乎抹了些什么,方巾竟又在短短时间内重新恢复了素白。
白居岳揩掉自己嘴角的血,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顿涩,他抬步要朝外走去。
这时,完全呆愣住的梁拾意终于回过神来。
她拽住了他的衣角,张开口:“......”
却发觉自己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白居岳先她出了声,向外吩咐道:“来人,扶太后回寝殿休息。”
然后便有数个宫人听命入内,哪怕梁拾意再怎么死死地攥住白居岳衣角,还是被宫人们架开。
她最后拼命说着:“不要,不要......”
“不要”二字并没有任何下文。
无论是何,白居岳做的决定不会更改,他没有看她也没有为她再分出半点余光。
只是在确认她已彻底离开后,白居岳抬步离开时竟踉跄了一下。
而在踉跄的那一下前,他抬手示意所有人噤声。
于是,没有人会发出一声焦急的“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有些人就算当场心碎当面吐血,并交代自己命不久矣,也还是会一生要强到死。
关于我们白阁老拥有除血污小秘方,24章就有哦~
第76章 死谏
“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
似乎又许多声音在叫梁拾意,也有不少人在她眼前来了又去,冰心、丹心、太医院的钱院使......
但梁拾意唯一能听见的,仅有不断在耳边回响的四个字——命不久矣。
她唯一能看到的,也只有一片血淋淋的红色,由白居岳鲜血染出的红色。
除此之外,梁拾意整个人无知无觉,什么都不再知道了。
直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飘入她的鼻腔。
梁拾意记得,她记得被从白居岳身边拉开时最后残存的就是这样的血腥味。
“不要、不要、不要......”
梁拾意霎时间重新呢喃道,拼命摇起头来。
一旁的冰心听她终于开口,急忙问道:“太后娘娘不要什么?”
她不要他流血,不要他死,更不要离开他。
但梁拾意来不及回答丹心。
她分辨出那股极淡的血腥味是由风透过窗棂裹进屋内的。
这代表白居岳还没有离开对不对?
他一定还在殿外,她得去找他。
没错,她得去找他。
梁拾意倏地一下直接站起身来,推开冰心仓皇朝殿外跑去。
她跑得太急差点被绊倒,丹心瞬步便闪到了她近前,伸出手似乎是想扶住她。
但梁拾意想到此前众宫人围上把她脱开的场景,竟是一下从袖口拔出了匕首。
丹心俨然没有料到梁拾意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一时不察,手轻轻被那匕首刃尖刺了一下。
看梁拾意的样子分别就不会用刀,竟在袖中藏了把匕首?
丹心想起上次梁拾意夺匕首害她被责罚的事还历历在目。
她当即反手想立时将那匕首给梁拾意缴了,她绝不愿梁拾意再生出什么事端。
然而很快,丹心发觉自己的手竟然根本无法动弹,没有任何特殊的感觉与预兆,但就是无法动弹。
再顷刻,这种症状由手臂扩散至了全身。
丹心瞪大眼睛满是惊异:“太后娘娘你......”
“对……对不起,丹心。”
梁拾意见丹心的手被匕首刺破也是慌张一瞬。
但见丹心的面色没有多余的变化,只是眼神中有浓厚的不解与震惊。
梁拾意想看来白居岳并没有在这件事上骗她,他已将匕首上原本的剧毒换为一种无害的麻药。
梁拾意更坚定了她一定得去找白居岳的信念,她要把一切问个清楚问个明白。
她不能稀里糊涂地就被他推开,更不可能听着他将死无动于衷,任其发生。
“你们谁也不要想来拦我,我必须得去找他。”
梁拾意攥紧匕首,继续朝外跑去。
“可娘娘,大人已经离......”
梁拾意听到冰心的喊声时,已经先行推开殿门。
却当场愣住。
殿外没有白居岳,只有一个浑身是血却在不停爬行着的人。
这人似是受了极重的外伤,爬得十分缓慢,每爬一步都得歇息喘气。
他身后拖着弯弯扭扭绵延得看不到尽头的血痕,血腥味更是浓厚。
可他依然不停地爬着,方向正正朝着梁拾意呆立的寝殿门口。
冰心追出来,眼见此幕,对守在外面的宫人斥道:
“不是吩咐你们带这位何县令先去好好清理一番,太后娘娘自会召见么?
你们是怎么胆敢放他这般模样爬入内殿的!”
宫人跪下请罪:“太后娘娘恕罪,不是小的们不做,而是这位何县令坚持死也要以这幅模样面圣。”
冰心更怒:“何县令坚持?冲撞圣驾的责任他担得起么!还是你们几个能担得起?”
却听:“是白大人说由他来担。”
“大人……”
冰心双目一睁开口差点便要问出大人这是何意,她不大明白大人为何会下这样的命令。
可对于大人的命令,他们向来都只会遵行从不疑问。
冰心闭上口,但她又不禁将目光投向身旁的梁拾意。
自从今日大人离开后,太后娘娘就一直神不守舍,像是受了什么极大的刺激。
而现在她看上去面色愈发苍白,身子抖得厉害。
哪怕想到梁拾意如今情绪不稳,她手上的匕首似乎还能让人麻痹得动弹不得。
冰心还是近前道:“太后娘娘此乃山西富良县令何兆丰,有死谏之意,已受过刑了。请太后娘娘示下。”
虽然大人有授意,但如今太后娘娘亦同样是她们的主子,更莫论她肚子里还有位小主子呢。
若娘娘不想见,冰心说什么也要把这血咕隆咚的何县令请出去。
“......去把他搀过来吧。”
或许春风罕见的凌厉,又或许是其裹挟的血腥太过浓郁。
梁拾意出了殿门后头脑忽地被吹清醒了许多。
她意识到她的慌乱失态于事无补,也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梁拾意将匕首重新放回袖袋之中。
她深吸气,只觉血腥味愈来愈中,俨然是那何兆丰的伤口还在不断往外渗血。
她又补一句,吩咐道:“去太医院请钱院使再过趟乾清宫来。”
此前夺情党争之时梁拾意见了不少嚷嚷着要死谏的红衣大臣,最后却在这死谏真要受刑后,尽数作鸟兽散。
而这何兆丰虽不知他究竟想要谏何事,但梁拾意见他一个七品县令有勇气受一百廷杖,青衣尽数染血还一路爬了这么远。
单凭这份坚持的气节,想来也值得几分钦佩。
宫人们听令便各去行动。
不料那位何兆丰实在固执,旁人或拉或劝,他自岿然不动,死死就是趴在地上不肯动。
梁拾意忍不住朝前迈了几步,扬声再道:“何县令,哀家让你起身你便起来。”
或许是因为伤势过重对四周的感知受损,何兆丰仿若这才将将注意到走出寝殿的梁拾意。
他身姿一顿努力抬头望向梁拾意,似确认其太后的身份后,撑手要起身......
但将将起到一半,双肘一曲全失力气般“扑通”一声砸在地上。
从声量上便可知这一下摔得极狠。
然梁拾意正想示意宫人还是赶快过去扶着时,却见何兆丰又咬着牙竟真把自己重新撑了起来。
一身泥灰与血混杂,触目惊心,看得梁拾意将所有话语都哽在喉头,听那何兆丰开口道:
“内阁首辅白居岳欺上罔下悖逆人伦,此等不忠不孝不义之徒,微臣何兆丰愿以死求太后圣裁,重正法理,以昭天道!”
他声音颇有些嘶哑,一字一句落得却十分凿凿,言毕之后重重一个叩首磕到地上,重新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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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十,夜,魏府
礼部尚书魏定恒看着自己那位一向只想藏巧装拙、明哲保身的学生佥都御史刘维安竟直愣愣地跪在了被砸碎的杯盏碎片之上,双膝霎时被扎出血花......
他微微挑了挑眉,语气却仍是淡淡:“方平,老师说过受不起你的跪,你要求人还是接着去跪白阁老为好。”
不知刘维安今日去求白居岳饶过他那位惊驾的同乡好友何兆丰时,是否也是这副模样跪了一个下午。
但听:“老师,学生非是为他何瑞年求情而来,而是有一句话想与老师说。”
刘维安话至此处顿了一下,深吸口气似是下了极大决心,一字一句落得凿凿:“昔日汉相已成汉贼,还望今日老师莫循荀令君故事。”
第77章 初十夜
“大晖如今海内升平国泰民安,只因你那好友入狱,你便将今朝比作四方扰攘群凶秽乱的汉末,居心何在!”
刘维安话音一落,便听得老师魏定恒厉声呵斥。
“哐”的一声,才沏满滚水的茶壶也被扫在地上。
但刘维安将指尖狠狠地攥进掌心,把被那碎瓷片扎破的膝盖再往前挪了挪,正是往魏定恒座下那刚摔了茶壶的地方去。
“嘶。”
茶壶中流出来的滚水还冒着热气,一下烫在刘维安膝盖上的破口处,刘维安疼得立时倒吸了口凉气。
与此同时,他的老师魏定恒又是冷冷一句:“起来,这厅堂可不是你自苦的戏台。”
但刘维安却似没听到般,愣是一下一下挪着膝盖,彻底跪到了魏定恒身前。
不得不说那滚水烫着是真疼,疼得刘维安是差点大脑放空到脑子里只有疼这个字了。
但他想了想那个天字第一号大傻子何兆丰,他受那一百廷杖怕远比这疼上千万分。
结果这大傻子没给疼死就算了,居然还能一路爬进乾清宫去犯傻......
刘维安努力深吸几口气,将手攥得愈紧几近要掐出血痕,终于让头脑清醒不少,开口道:
“是,老师慧眼如炬,学生承认自己的确有私心。
可当年进京赶考,他何瑞年兜里有一个馒头,这一个馒头就都给了学生,自个儿饿晕在考场上。
此恩不报,学生岂非是个全不知礼义廉耻的牲畜了。
先前学生也是一时情急,才去求他白首辅能手下留情。”
刘维安见自己这一番剖白,魏定恒终于肯拿正眼瞧着他,又想了想今日去求白居岳的经历,是彻底下定决心继续道:
“学生知老师素清正风骨最重礼义,终究顾念着这师生名分在。
但当年若非是老师身为状元郎主动认下他白首辅为师的名头,若非是他外祖佟阁老的遗望,他白首辅岂得以号召众心系社稷之辈,又岂有今日之位。
可如今他白首辅心中莫说没有半分师生同僚之间的情义,连祖宗父母的恩义也都全忘完了啊!”
刘维安是越说越激昂,却听魏定恒道:
“当年他能于大殿之上当场作出《论政》一篇,我认他为师心服口服。
再者彼时天下苦宋岩久矣,改换新天时势之必然,你不必往我脸上贴金。
而我此前与你说过让你务必嘱咐他何兆丰谨慎小心,他却弄得自己浑身是血去找这既无实权又偏生是天下最金贵的太后娘娘,如今的下场怕怪不得旁人。”
魏定恒话说得刘维安是心底一沉。
怕他这位老师要么是还在疑他今日先去求白居岳一事,要么莫非近日竟真生出了退意。
但事到如今,他刘维安却是绝不能再生退意,无论如何都得硬着头皮说下去。
“老师,何瑞年此人,学生知之甚深,十成十的忠直绝非什么悖逆狂徒。
白首辅前日令死谏非先受刑不足明死志,今日真受刑者却是直接打入诏狱,分明便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更遑论借由此事,以让太后安心养胎为名,是彻底让外臣皆不能面圣。
一步退,当日由白首辅摄政任未出世的孩子继位,如今步步退,随他指鹿为马为所欲为。
除了董卓、曹操,老师且告诉学生还能退到哪儿去!”
刘维安这话说完,终于听得魏定恒轻笑一声:“方平,你如今终于有几分御史的样子了。”
魏定恒端着他的胳膊将他扶了起来,又道:“政者,正道循之,不正纠之。”
而刘维安凝着魏定恒于茶几之上摆的棋局,未几:“学生甘为马前卒。”
——
宣泰十年三月初十,随着那外臣不准再入内廷的令旨一下便注定了这必然不会是个安宁的夜晚。
寂静许久的诏狱,这几日进了不少新人,在种种酷刑拷打的惨叫连连下终于又热闹起来。
刑部尚书张以斯平日无论朝堂还是私交,瞧着都是个直白好相与的性子。
但把这份喜怒挂在面上带到那刑狱之事里,便自没什么喜色,怒倒似地府阎罗。
张以斯接过一份的名单,其上血迹未干一看便知方才画押。
他扫过名单里的一串名字,正巧瞥见一只乱窜的老鼠。
老鼠“叽”地一声被踩成了地上的一滩烂肉。
张以斯冷笑道:“我说呢,这千防万防,是家贼难防。”
远在天寿山的皇陵作为历代帝王的安寝之处自见不得诏狱这般血腥,不过也就没什么生气。
一身素服的美艳妇人看着那口新打的棺材,今日是特地好好施了一番粉黛,唇上朱色点得尤其浓郁。
“高楼,很快你就能永永远远陪着我了。你瞧我为你挑得住处可好?”
太皇太后黎永惜将怀中的一副悬崖高塔图展开铺平在棺材底部,笑意亦是愈发浓厚。
“这金丝楠木又涂了四十九层金漆,可是帝王才能享受的梓宫呢,你一定会喜欢......”
可惜侍女“嗒、嗒”跑来的脚步是一下打断了她的柔情蜜意。
还未待那侍女开口,黎永惜一巴掌就把她扇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