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侍女却是连痛呼一声也不敢,即刻翻身趴在地上:
“太皇太后恕罪,是潞王殿下哭闹起来,说什么也不肯吃药。”
“废物!”
黎永惜实是不知怎么那个男人一不在,她这个孩子就要她劳这么多神了。
只是这个孩子是她如今唯一的孩子了,而且大抵马上就会派上用场。
黎永惜深吸口气压住自己眼神中的阴戾,终归还是得去瞧瞧。
位于内廷深处的司礼监,倒是自卫敬忠真坐上掌印之位后是既无血腥也没死人。
随着亥时人定,早早就同整个紫禁城一般把灯都熄完了。
只是这新任的东厂厂督李贤收到蒋千户的信后不敢耽搁赶紧得来汇报他这干爹。
不过李贤正想往里走呢,忽听见内间门似“啪”的一响,接着似有什么人跑了出来,听那抽啼的声音分明是位女子。
李贤心中大叫不好,看来自己今日是没撞上好时机,竟是撞上了自己干娘。
当即是四肢扑在地上趴得死死的,直到那女子的抽啼声渐渐消失,才敢略略抬头朝四周打量了一眼。
他那干娘应是真真走了,但李贤想着自己趴都趴下了,索性也就不起身一路爬进屋去,一路爬到了自己干爹近前。
李贤感觉近日这干娘哭着跑走,大抵干爹也不会好受,是愈发小心恭敬。
他叫了声“干爹”,也不敢多说什么废话,就把蒋千户给他的信件双手托着呈给了干爹。
却忽地被一把捏住手,接着“咔嚓”一声......
李贤一声“干爹饶命”的惨叫也未能阻止他右手指骨尽断。
只听卫敬忠淡淡道:“咱们这些腌臜奴婢的手也能染指太妃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一些小小的阅读贴士(一些小设定的提醒):
宋岩是前首辅,高楼是白居岳的字,蒋千户是东厂的锦衣卫71章出场来邀请过魏定恒和卫敬忠会面。
《论政》这篇文章66章提过,魏定恒家的匾额“正人以政”就出自这篇文章。
另外,没错,咱们白阁老的外祖父也当过阁老,不过他和他的家庭显然说来话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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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稍稍给了个群像,不知道大家能不能感受到其实乾清宫其实真算是一块净土了,哈哈哈。
不过这章的选手们都是咱们大晖朝的顶尖水平,而且经验丰富,咱们小拾意毕竟刚刚十六岁入宫才几个月,咱们白阁老都十七才入朝呢~
下章他两应该都会回来吧(作者沉思.jpg)
第78章 罪
乾清宫这一夜,因太后凤体欠安,腹中的小陛下自然也就不安,灯火通明了整晚,太医们来往不停。
可越是如此,梁拾意反倒越发难安,却是半分说不出口去。
她回忆着白日里何兆丰上谏一事......
当时按何兆丰谏言,白居岳不光瞒报了母亲的丧讯,更是为此贿赂朝官、绑架幼弟、谋害继父。
他言之凿凿,更是拿出一封与白居岳笔迹极为相仿的信件作为佐证,颇似人证物证具在无可抵赖。
梁拾意立时便被何兆丰的谏言搅得脑中是一团乱麻。
她绝不相信白居岳是个真如何兆丰口中那般绑票杀人的恶徒。
但何兆丰为上此谏受了活活一百廷杖,没被打死算他命大,看上去亦绝非是什么奸邪挑唆的小人。
误会、一切一定有什么误会,梁拾意只能如此想到。
“白首辅的继父高崖此次随微臣一起上京,太后娘娘召高崖入宫与白首辅前来一同对质,定能真相昭彰!”
故而听那何兆丰说要对质之时,她差点便要应下。
梁拾意想白居岳绝不会做出过何兆丰所言之事,那按此理,当面对质便能澄清误会,真相大白。
却不料她刚脱口三个字:“那便召......”
随侍的宫人们突然齐齐涌上,一把按住何兆丰大喊他冲撞圣驾将他拖了下去。
何兆丰身上的斑斑血迹在梁拾意眼前又多拖出一条路来。
霎时间,梁拾意再也忍受不了胸脯中的翻涌,连连作呕全然无法止息,自得赶紧请太医来瞧。
可这样一来便是更坐实了何兆丰惊驾的罪名。
梁拾意随后听闻何兆丰被直接打入诏狱,白居岳更借由此事彻底封禁任何外臣进入内廷。
白居岳的血,何兆丰的血......
梁拾意重新回想起正月初她被和杨钧翊的尸首锁在一起时,乾清宫里那股怎么也驱散不了的血腥气。
还有一头撞死的文院使,被砍下头颅的十一姐。
而这一切仅仅是一个开始,随着外臣不准入内,一沓又一沓奏章文书却被送入了乾清宫。
每一本每一篇,没有一个字不是在历数白居岳的罪行。
往大处社稷论,有他妄改田户之策,乃乱国之根本。
往小处私德纠,这六亲不认的不孝都算轻的,甚至有说他为了自己医病,在地方开生祭。
最狠的便是那左佥都御史刘维安一封三问疏,分别叩问他不忠不义不孝诸桩罪行。
最后更是直言白居岳违逆天道早就命数该尽,却强行吸了四方生气得以病愈还朝,才致使如今时疫难抑。
听说刘维安上这道折子前还休了家眷,抬着棺材上的。
而这些仅仅是自三月初十后两三日内朝臣们新参的,乾清宫的书房内还堆满了白居岳自他十七科举入仕以来十五年间来全部的罪状。
那些纸张有的陈旧到轻轻一捏便会破损,竟然也被整整齐齐地摞到梁拾意眼前。
“其罪昭昭,秉竹难书!”
其中不乏各式血书绝笔,仅略略扫过几张,这八个字便已如同烙在了梁拾意的脑中一般挥之不去。
再多看几封,那便再加上八个字“其罪不诛,天理难容”。
三天三夜,梁拾意看着那些东西是水米吃不进,刚喂下去的药一炷香时间不到就又给吐了出来。
第三天时,她虚弱得浑身无力都下不了床了。
但梁拾意还是让冰心给自己腰后垫了垫枕头撑起身来接着看。
“太后娘娘冰心求求您了,别看这些糟心玩意儿,好好把安神药喝下去歇了吧。”
冰心眼眶通红,语调也带上哭腔,几乎是急出了泪来。
梁拾意却是淡淡一句:“冰心,你是要抗我的旨也要违你家大人的令么?”
弄清叫她看这些东西是白居岳的意思,并不需要太多思量。
便同那日何兆丰爬进乾清宫一般,梁拾意晓得没有白居岳的首肯这些东西是绝递不到她眼前来的。
“臣只是想告诉娘娘不必再借由所谓的情意去掩盖臣的罪行,美化不堪。”
想来想去,多半起由就是白居岳的那一句话。
他是一门心思要把自己的罪状一本本地摊开在她眼前来击碎他们的情意。
梁拾意又想了想白居岳的后半句是什么来着。
“毕竟臣命不久矣,娘娘与其白费心思倒不如好好又思量一条后路。”
然后想着想着,简直要不禁自嘲地笑出声。
白居岳倘若真命不久矣,梁拾意的确想不到自己还有任何活路可言。
这般一想或许白居岳说得没错。
一直以来她梁拾意都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让自己能更心安理得地活下去,不断地告诉自己白居岳是个忠臣良相,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有因由的。
但从一开始白居岳不让潞王继位,而是扶了自己这么一位从未与杨钧翊圆过房的嫔妃去当这个劳什子太后,早已是大不忠的篡位之举。
至于不孝不义,朝臣们列了许多,倒也不需梁拾意来一一枚举。
再者她梁拾意自己还不是对先帝不忠,对父亲不孝,对亲姐不义。
这般想来,或许他二人还真真是一对般配至极的奸|夫淫|妇。
若白居岳当真像那些奏章上一般恶贯满盈到了天诛地灭的地步,她梁拾意左不过也只能是随他一块去地狱赎罪。
倒也算应验了最初那夜的一番话语。
“哎。”
但梁拾意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抚了抚自己的肚子,只可怜那腹中的孩儿。
她这三日来吃什么吐什么,钱院使请脉时都还说小陛下康健,看来这孩子是当真想活得紧。
她轻轻拍着肚子说道:“孩子啊,是阿娘没用,你阿爹不在,阿娘也护不住你,来世去投个好人家吧。”
却听“噗通”一声,冰心忽然跪在了地上。
“太后娘娘万不可有此自弃之言,奴婢虽不知大人许多事的用意,但对于娘娘,大人早就安排好了万全之策。
此前因大人之令,奴婢莫敢开口,可见娘娘如此,奴婢只道是违抗大人令旨也不得不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冰心:没想到我的cp双双开摆,最后要靠我来c
第79章 自苦
依丹心所言,梁拾意如今这副病态的确可以或多或少说是白居岳的安排。
她当真抱恙在身,太医院众太医的脉案自然更能让人信服,也就可以顺理成章的以安胎为由去行宫休养。
连时日都敲定了,便在三日后的三月十五。
而到时负责护卫的亲卫将由她阿爹梁成印所率,会确保一出偷龙换凤,让梁拾意得以就此远离朝堂纷争,送她去江南安度余生,还有凌飞雁也会与她同行。
“我阿娘是江南人,若什么时候有机会我也想去那儿瞧上一瞧。”
梁拾意想起前些日子她是同白居岳说过这样一句话。
而后冰心还拿出了早给她收拾好的行囊,什么户籍文牒田契地契一应俱全,甚至还有给孩子读的小人儿书。
画风字迹,梁拾意颤抖着手从袖中取出一张有些皱的小纸条。
纸条上整理衣冠的鹤袍小人儿画风与那书上是一模一样,再翻转一面......
“安,勿哭。”
白居岳的字迹向来遒劲锋利,字如刀刻,偏偏这三个字仍是工整至极笔锋却似多了几分柔和,亦与那书上字迹分毫不差。
梁拾意想起这三日来所见对白居岳的诸般口诛笔伐,恶言咒语,再想想他那座宛若监牢般的府邸。
哪怕白居岳入仕时,不过也就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郎,但似乎从那时起这一个“安”字......
无论安宁、安全还是安然,这个字就从来与他无关。
但他却在自己时日无多之时,给她铺陈了一条平安之路。
“......按照大人留下的不止,娘娘此后一生定都能安然无虞。”
梁拾意本觉已是心如死灰不会再起任何波澜,无可奈何也只能坦然接受无论熔岩炼狱刀山火海,她都陪着白居岳一道赴黄泉罢了。
但当冰心的话音全然落下,当梁拾意知道自己可以独活之时,她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浑身发颤抖个不停。
梁拾意紧紧地攥着那张纸条,越攥越紧,浑身也似被什么攥住一般越缩越紧。
“不要、不要、不.......”
她口中又开始不停地念叨这二字,然未说完两三声,喉头一股腥甜涌上,一口鲜血溢出。
三日来的心力交瘁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击垮了梁拾意。
她听见冰心大喊“传太医!”的声音已愈来愈小,眼前也愈来愈黑。
梁拾意的身子往下一倒彻底失去了意识。
当她再次醒来时已是深夜,空气中萦绕着浓重的药味,却不刺鼻,反而让梁拾意胸中那股郁结之气舒缓不少。
梁拾意缓缓睁眼只见屋内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瞧不着。
“......白居岳,是你么?”
但几乎是立时间,梁拾意便意识到什么脱口问道。
前两日乾清宫都是彻夜明灯,毕竟她身为太后抱恙在身身边必须有人时时刻刻盯着状况。
那如今这一片漆黑唯一的解释,便是瞧着她的人不欲让燃烛照明。
因为看不清,梁拾意只能用手在身边不停摸索着,她急切地说着:
“白居岳,我知道是你,我知道你放心不下我的。”
却听到,“哐当”一声是暗门打开的声音。
梁拾意再顾不得那么多,把被褥掀开,慌慌张张地跳下床去。
可惜,她这几日没怎么吃东西身上实在没什么气力。
梁拾意一松开那扶着床的手想要朝那暗门的方向抓去,身子立马维持不住平衡就是要栽倒在地......
她砸在了一个胸膛之上,一个熟悉的令人安心的胸膛之上,白居岳的一只手搂住她的腰将她固定住了身形。
而梁拾意的手也在碰到白居岳的那一刹那起直接环住了他,下定主意绝不会松手。
只是她很快感到她倚靠的那个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
空气中本就弥漫着一股的药味,白居岳的身上也一向带着一股无法散去的药味。
然而在这两种浓厚味道的夹击之下,梁拾意的鼻腔还是瞬间被一股涌入的血腥抢占。
霎时,梁拾意意识到什么,泪水积满她的眼眶。
梁拾意想到她从醒来时就一直隐隐有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只是此前以为是自己那一口血的缘故。
但仔细一下,她昏迷了这许久,就那一口血定早早就被宫人们打扫干净,她身上的衣服感觉都像是新换的。
所以,这股血腥气只能来源于白居岳。
可白居岳连一声闷哼都没有发出,手臂亦还是牢牢地抱着她身体没有丝毫摇晃。
梁拾意想起,那日他将那一张方巾尽数染透,也是一直语气如常地同她说着话,没让别开头的她注意到分毫。
再想到“安,勿哭”三字,梁拾意咬住了嘴唇闭上眼睛不让泪水流下。
她只是极轻柔而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一只握在了白居岳环住她的那只手上,一只朝上摸索着。
梁拾意感到了白居岳喉头的滚动,碰到了他另一只手牢牢将所有的血腥禁锢在掌内,没有让它淌下半滴留到她身上。
只是这时,梁拾意自己有些忍不住了,几颗湿润而温热的泪珠儿还是淌过脸颊。
梁拾意的手最终触碰到了白居岳的眉头上,果不其然是蹙起的。
于是她轻轻地、轻轻地用指尖抚了抚。
梁拾意不知道这样是否真能抚平白居岳蹙起的眉头,但她只想能为他带去分毫的慰藉也好。
疼痛,是一种白居岳不能更习以为常的感受。
事实上,随着那个即将到来的终结,这种感受基本已转化为一种全然的麻木。
然而,痛苦是另一种感受。
大抵会令人惊异,白居岳身为首辅执掌这大晖天下数载,时时刻刻几乎都在体悟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