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他而言大多数痛苦,竟来源于某些虚妄的欲|念产生的求而不得。
这种痛苦通常要比实际五脏六腑的撕扯疼痛更加磨人,但白居岳自幼也便学会了忍耐二字。
直到遇见这个他如今牢牢搂于怀中的少女。
难以忍受,这四个字不断浮现在白居岳脑海,又或许已遍布他躯壳的每一个角落。
更令人觉得可笑、无法接受的,相比求而不得白居岳竟然觉着好似得到更加痛苦。
如果少女对他无情,如果能按白居岳所设想一般,少女任何残余的情愫在真正见识过他的罪状后都因被彻底磨灭,白居岳无疑能感到一种释然的轻松。
可现在当她的手抚触他的任何一寸肌肤时,白居岳顷刻感到自己所有裂痕都在愈合被填满,连眉头都不由自主地舒展。
但这无疑是错误的罪业。
罪业是另一种白居岳习惯承受之物,甚至他还曾经试图过让少女学会如何承受,但如今却让他感受到难以忍受的痛苦。
就连后悔这种于事无补的无谓情绪,白居岳今日都产生得太过频繁。
他想他无疑拥有更多更为决绝的手段,早就可以终止他们这段错误的关系,可白居岳竟然可耻地舍不得。
白居岳将残存的恼人的液体重新咽回咽喉,开口道:
“娘娘何须为了一个罪臣自苦。”
作者有话要说:
男女主双双吐血ing
第80章 惊雷
只是白居岳得到的回答非他所愿,然略一思及少女的性子却又最在情理之中。
少女说:“不要,我不要你有罪,更不要你在我面前告罪。”
她的话音带着浓厚的哭腔颤抖着,一下覆于白居岳唇上的指尖也颤抖着,少女的整个身躯只能在他这将死之人的怀抱中不住颤抖着,却又说出了下一句话。
“白居岳倘若你当真有任何罪业,那便让我也随你同受吧。”
少女在白居岳面前总是露出些微的颤抖,畏惧害怕心伤难过都可能是其中的因由。
白居岳前次都才将将借着这由头,来试图证明少女对他的所有接近,不过都只是是被他的威权、被自身无助的处境逼迫而成。
然现下少女既知他命不久矣,亦知她自身已有退路,她的战栗不仅没有减轻,反若比此前任何一次都要抖动得更加厉害。
少女的言语动作更是一同往时,哪怕再颤抖也坚定地再一次靠近拥抱了白居岳。
于是白居岳的干涸,哪怕鲜血满溢而出仍无法解决的干涸,也再一次得到甘霖的浇灌顷刻被润湿疗愈。
他所有的罪业或许亦应如此般,于少女之前烟消云散。
白居岳的唇角微微挑了一下:“是臣失言,若娘娘恕罪,臣自当无罪。”
三更将过,本正应是月华退却天幕被幽黑覆尽的时分,偏白居岳话音落下时,不知从哪儿漏进了一缕银芒。
银芒浅淡至极颇有种将散未散之感,却恰因此散去月色凛然孤寂的一面,唯余朦胧而柔和的一抹正巧落于少女脸庞。
白居岳把掌中黏腻而恼人的液体随意于衣袍上擦净,借着那一缕银芒,用指腹轻轻帮少女拭去泪水。
而另一只环在少女腰间的手,将她搂得更紧了些,用自己的怀抱全然包裹住少女。
纵而今日晓得少女呕血一事后,白居岳难免急切匆忙了几分未做得万全的准备,他的怀抱有些失温颇具寒意。
但便像少女的怀抱每每赐予他的抚慰一般,哪怕白居岳被疼痛消磨到麻木的知觉已再难好转,他仍能清晰地知觉到他冰凉的怀抱亦能让少女安然不少。
少女颤动渐渐减缓,虽眸中仍有晶莹,泪珠儿已不往下滚了。
白居岳拭泪的手却是没有随之止息,反而用掌捧起少女的脸颊,更加轻柔小心地抚过每一处泪痕,最后落在少女眼尾的一点红上。
他将指腹停于那处,目光则向她的双眸凝去。
白居岳一生不信天地,却在这时不免感慨约莫天地还是待他不薄。
能于这天地之中,仍许他有这一时两刻。
白居岳捧着少女的面颊,将她眉目唇齿一笔一画于心中再勾勒刻印得更加清晰,嘴角的弧度再扬起了些。
只可惜那抹银芒,终究不过是月光消散前的一缕余华,稍纵即逝,屋内很快重新陷回一片漆黑之中。
恰如世局生死皆有定数,纵他不甘纵有难舍,也该认得终局便是终局,一时两刻也终究只是一时两刻。
白居岳微阖上眼,将手从少女面颊抽离。
或许是此前那些被强行咽下的液体太多,他喉头竟难免哽了一下,最后吐出话语的声调随之变得有些喑哑。
“只是娘娘想宽饶臣必先保得自己周全......”
然白居岳的嗓音再嘶哑,他吐字清晰仍做不得半点含糊,一字更是比一字落得更重。
梁拾意本正暗自下定决心,此世无论生死他二人心同身同皆在一处,她便无甚再要畏惧,却听得这几字入耳,心中猛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白居岳的温度似乎正在离她远去,哪怕是没有温度的寒凉亦在离她远去。
就连那萦绕不散的血腥与药气不知从何时起梁拾意也嗅不出来了,仿若消失的无影无踪。
可她分明仍在他怀里不是么,梁拾意顿感几分慌神,她开口想问竟发觉自己蓦地失声。
此时再听白居岳一句:“倘若有失,臣身死,亦不敢瞑目。”
身死不敢瞑目,梁拾意想到什么忽然瞪大眼睛,只觉那字字于她耳中都是道道劈下的惊雷开绽。
可惜她瞪大的双眼也好,惊雷也罢,却连梁拾意的片刻清醒都难以维持,更无法将她拖拽出那逐渐失去意识的深渊。
梁拾意无可奈何地丧失着她对周围的一切知觉,她知道自己马上便会重新陷入昏睡之中。
而梁拾意也晓得这样的结果毫无疑问,定是白居岳决意要与她相离。
他要护她周全,更已为她留下了万全的退路。
若她梁拾意当真随他白居岳而去,怕的的确确依他所言反倒是一种会让他死不瞑目的辜负。
只是方才月光自窗外照进来时,正正投在梁拾意身上,而与她相对抱着她的白居岳自然便逆着那光的方向。
故而梁拾意只能看到掠过的光隐约显现出了白居岳的轮廓,然他的面容却愈发藏匿在了漆黑的影中。
而如今连那一线光也彻底隐去。
莫说她看不清他的脸庞,梁拾意眼前无光手上无力,是连白居岳的轮廓都彻底分辨不着了。
难道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竟是于这一片漆黑中,她眼睁睁地看不见他。
所有感知都迅速溃散至虚无,甚至连贯彻心扉的疼痛也感受不到。
直到一声“轰隆”。
那是什么?是雷,是惊雷!
或许本应再无法感受,或许一切理应全部消散,但梁拾意心中的执念没有散。
若是雷鸣必有电闪,电光虽短却明如白昼,白昼之明定能允她再看白居岳一眼......
从一片虚无深渊中,梁拾意拽住了执念的绳索。
早就沉重到闭起的双眼重新开始挣扎,她一定要再见他一眼。
“轰隆隆。”
外间的雷打得更响更频了些。
虽然三月十三,这一日按钦天监所测本应是个晴日。
张以斯从诏狱出来时无风无雨,京城的夜仍维持着表面的宁静。
他没预料到骤雨突临自然也就不可能准备什么斗笠蓑衣
不过这些年张以斯什么风雨没经过,几声雷连他的马都惊不着,没受丝毫影响仍跑得极快,快得连蹄子溅起的水花都连成一片成了水幕。
地动山摇可比几滴雨厉害多了,张以斯没得时间可耽搁。
却在又一声雷落下时,他“吁”的一声拉住缰绳,回身朝后望了望。
哪怕隔着层层雨幕,这街道两侧唯一一所亮灯之处也太过扎眼,
张以斯迟疑刹那,最后还是把马头一掉停在那处明灯的府邸之前。
作者有话要说:
(思索)钦天监怎么天气一直测不准呢
最近实在很忙努力摸了一章,希望大家多多担待。
因为快结尾,之后可能会干脆存稿到正文完结一起发,争取五月完结吧~
如果大家有想看的番外也可以评论一下,哈哈。
第81章 相离
张以斯做事素来雷厉风行,那朝廷公务上的规矩除开不得不守的,都是能省则省。
在太国丈镇国侯梁成印来北镇抚司前,他那几个副手还时不时喜欢叽歪两声他是土匪头子呢。
当然,这并不是个蔑称,张以斯觉着大家伙在外人面前充充规矩,关上门做土匪挺好的。
反正无论是京城,还是各省提刑按察司断案效率自他接手后起码翻了两三番,那无论是做土匪做阎罗都是美事一桩。
不过张以斯既在公务上都不喜欢搞那套繁文缛节,于私下里自然就更不拘一格了。
是连自己的胡须鬓角都不爱理得怎么随性怎么来,就喜欢这么副放荡不羁的样子,唯见二人除外。
一是面对当今的太后娘娘梁拾意,这梁太后看上去年纪轻轻娇娇柔柔的,偏生却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哪还有更惹人怜的呢。
如今这么个多事之秋,一个不过十六七的小姑娘被推到这么个位置上,有着身子每日也都还勉力与他们一同朝会,能撑到今日实是不易。
张以斯不看僧面也看佛面这两月来还是多拾掇了一下自己的。
至于另一位嘛......
张以斯是一进他魏定恒的府邸就后悔了,自己还有事忙呢,见这位贵人一面竟然还得先更衣。
这礼部尚书,繁文缛节就是多。
不过由着魏府下人将湿透衣衫褪下后,换上套干净熨帖,张以斯闻着其上淡淡的檀香,还是多多少少舒缓了几分他这几日来紧绷的心神。
他微阖上眼捏了捏鼻梁.
接着又听:“张大人,请用茶。”
由着下人把茶递到另一手掌中,也不管是冷是烫,端起一杯直接倒入喉中。
无论是冷是烫,都能醒神这就够了。
只是倒完之后,是不冷不烫刚刚好的温,砸吧砸吧回味,香气清冽回甘极强。
张以斯一挑眉毛抬起眼皮瞥了眼那茶色杏绿清亮至极,怕不是将将新采下的明前龙井。
这对素重清朴之风,只饮陈茶的魏定恒来说时不常见。
张以斯再一扫眼,发觉茶具似乎还是前年他送给魏定恒的那套青瓷的。
莫非魏定恒今日这一盏灯,一泡茶还真是合上了他张以斯愿意勒马来这儿的心思。
虽事到如今,朝中的派系已近乎剑拔弩张不能更加分明,但倘若一切当真还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岂止是不虚此行,简直是功莫大焉。
然这想法未来得及于心中停上一瞬息,张以斯忽地发觉那杯盏的数量不对。
他面上再粗犷,但二十多岁能掌着刑部和北镇抚司,又是内阁的阁臣,心怎会粗。
原先他送的是一套四杯盏的,如今却是缺了一个。
正待这时下人又递上一副帖子:“张大人,这是我家大人给你的。”
上书:建木之下,天不见日,地唯其影;无天无地,非其倾也,岂闻道乎?
未半刻钟,魏定恒听着书房的大门被“咚”的一脚踹开。
一个又惊又怒的声音是旋即响起:“魏子磐你晓不晓得!你写的可是能做反词的玩意儿!”
魏定恒写了一夜的帖子,这才第一次抬首。
他看向来人一字一句:“正是建木之下不见天地,建木之巨遮天覆地。闻君一言,看来此木,的确不得不伐。”
“轰隆,轰隆”
又是几声惊雷。
紫禁城的天就像被今日这些雷真劈开了道口子般,倾盆大雨瓢泼而下愈发大了。
这样的暴雨天,更夫也会被免了活路。
不过这雨声、雷声、风声声声更比那打的更,更都敲在每个人的心底。
白居岳这一生说见惯风雨那都说得太少,于他而言世间从未有过真正的晴日。
他每日翻手覆手不皆是在操风纵雨么?
入仕十余载白居岳这双手握着执宰天下的剑柄,是千思万算却甚少有过半分迟疑。
但这夜骤雨竟真是把他的心打得有些乱了。
不,不仅仅是有些,白居岳面对他怀中的少女时心便从来就有些乱的,今夜是彻底的心乱如麻。
在听见那雷声劈下来时,他周身竟然颤了一下,抽离的手又不禁往少女的身上扣去。
白居岳对自己在面对少女时有失态了然于心,习以为常。
只是方才他实在生出了太蠢的念头。
他在月光漏入的一刹感念起天地的仁慈,又在那惊雷一震,担忧他自己的因果报应会不会牵连少女身上。
荒谬啊,可笑啊,若世间真有所谓的天理昭彰,或许他这双手真得可以踏踏实实地拥抱一个人。
白居岳那只悬空的手,最终仍是停在半空中攥了起来。
攥得极狠饶是他这样早就麻木之辈,竟也觉出掌中被攥出的那股生疼。
掌心、掌心,大抵多半连着几分心吧。
这般攥了不知过了多久,大抵得有十数次的雷鸣,白居岳终才舍得放开。
他松开掌,睁开眼,搂着怀中昏睡过去的少女将她抱回床上平放躺好,再重新盖好被褥。
不知是不是那雷电相比月光凄厉,少女的面颊此时瞧着更显苍白,眼睫上凝结未干的泪珠尤是透出了几分易碎。
这几日的确是苦着她了,当然这苦是他一手叫她受得。
饶是白居岳见过少女前数番的情真,心中的确对她待他之情始终仍存了几分疑虑。
譬如或许正如他自己的私念一般,白居岳多多少少还是一直叫少女站在那明光下,被晃花些眼,见他染得血便终归是少了。
却不料,在如今这个风雨交加的黑夜,她仍爱着他甚至愿与他同归。
世间人敬他畏他,遵他逆他的皆有,唯爱,这种毫无因由近似不可理喻的情愫,竟然轻而易举坦坦荡荡地包容了他的所有。
这叫白居岳又生了个十成十的蠢念头了。
他微微抬了抬手竟妄图挡住电闪不要扰了少女歇息。
他希望往后她余生的天空都只有晴日,不要有半片云的遮覆。
白居岳这般想着,又从袖中取出一颗药丸,这是落胎药。
事到如今,她必须离开,他也必须要为这件事做个了断。
何况少女今日呕那口血,除开心绪繁重,便是害喜害得太厉害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