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药白居岳已反复配过了,如今月份小加之他安排的医师在少女身旁调养不会落下半分病根。
反而就同少女此前所言若是孤儿寡母,日子总归要更艰难些,万一这孩子身上有像他之处惹她愁思便更为不宜。
白居岳非是个十多岁的少年郎,便又像这世间大多数事般,他权衡得清楚利弊得失,自当由他来下这个决断。
白居岳手中的药丸已触到少女的唇。
最终,却是他用自己的唇封了上去。
冰冷的、麻木的、毫无知觉的过了许久,直到温热的、闷疼的满口腥甜涌上,他才霎时抽离。
他扶住床沿重新站了起来,止住摇晃处理好衣衫上的血迹褶皱,再无迟疑地离去。
只是暗门开启那一霎,恰是又一声“轰隆”的雷鸣,他微不可闻地低声念了一句:“微斯人也,吾谁与归。”
作者有话要说:
查了一下,害喜严重的确有可能导致吐血。
一些引用参考:
建木是古代的一种神树巨木。 “白民之南,建木之下,日中无影,呼而无响,盖天地之中也。”——《吕氏春秋·有始》
“微斯人也,吾谁与归。”——《岳阳楼记》
第82章 泪
在同一声雷鸣下,魏定恒对着眼前人则是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请吧。”
饶是张以斯瞥过那张什么狗屁建木的帖子后,已是晓得魏定恒今天给他备得不是那讲和的茶,是找茬的茬,早做好了大吵一架的准备。
听见这话却是结结实实地怔了一下:“魏子磐,你.......”
雷声刚响完,电光又闪,白芒极亮竟将屋内人的眼都晃了一瞬。
等张以斯再看向魏定恒时,发觉他的眸子已垂了下去,立在桌前又提起笔写他的帖子,口中不急不缓又道一句:
“对了,叔断兄你前次送来的礼,我本也没动过,也请一并拿回去吧。”
张以斯闻此一言定睛一看,只见那桌边还真真放着自己前月里赠予魏定恒的紫毫与端砚,甚至规规矩矩地仍躺在他当时送来的锦盒中。
再想想魏定恒的那声“叔断兄”......
除开刚认识的时候,他们二人大多数时间都是指名带姓地叫得毫不客气,如今话说到这儿份上了,竟假模假样称自己一声叔断兄,要说不是嘲讽那倒真再寻不出别的解释了。
“呵呵,魏子磐,你是以为自己有多清高?”
张以斯禁不住冷笑两声,把双手往那桌上重重一拍。
“大家一条道上走了这么些年,你是瞧着老师抱恙,敬卿归乡,你胜券在握就要割袍断义,还是因着松江泄洪淹着你华亭魏氏的田了在这儿泄私愤呢?”
他那一下的力道让魏定恒的笔歪了下,魏定恒眉头一皱,很快便抽出了张新纸重新镇好,但丝毫没有抬首的意思,接着又道:
“世间万物素其位而行,今年这雨雪怪得却是连钦天监都测不出了。炸堤改道纵可解一州府之急,白灾洪水时疫不绝,这违逆天意铸下泱泱的祸事又该何解呢?”
张以斯更怒:“是天灾还是人祸,魏子磐你不要觉得旁人不晓得?”
而魏定恒又回:“这一条条人命不惜前仆后继死而后已的原因,是刀没落在张叔断你身上你不晓得么......”
到这句时,张以斯听着魏定恒的语调重新渐渐起伏回他二人平日吵架时那般咬牙切齿。
想自己近日审这些案子本也不能是白审的,心中升起几分得意,竟消掉些怒意,禁不住微微勾了勾唇角。
却听魏定恒竟也同时轻笑一声:“哦,我忘了你们张家本来就是拿来做刀使的,要按砍下的人头论赏对吧。”
这话落下后,“轰隆——轰隆——轰隆”,连劈了三道电光炸了三声响雷,张以斯才终于确确切切确认自己的确是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张以斯的手朝到腰间抓去,既然魏定恒说他是一把刀,那他可不应该在他面前亮亮么。
正好那礼物还摆在跟前呢,前月里他给老师和小太后娘娘挑生辰礼时,无意间翻了魏定恒那些惹人厌的折子,瞧着上面的字迹好像涩了些,才顺手买了套笔砚。
如今不若再顺手拿来劈了......
然在手抓空那刻,张以斯才想起为了见他魏礼部,自己先是更了衣卸了刃的。
而魏定恒是头也没抬。
人家都说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也该晓得话不投机半句多。
张以斯背过身,步伐再没有丝毫停留,最多就是还朝着门又踹了一脚踢开的。
狂风骤雨打到他脸上时,喉节不由朝上滚了一下,但他最终还是把那句话咽了回去。
说真得,张以斯平生最厌烦的就是像魏定恒这样所谓“清正风骨”的文人,审起来最是费事。
不光总念叨些之乎者也,顾左右而言他,都进牢里了还要带着股万般皆下品,惟有自己醒的高傲。
平常做事,魏定恒也爱那拿些礼教的框框架子来束着别人。
可差点在喉中滚出的那句话却是:“我们手上多沾点血,你们手上不就能少沾些么。”
莫名其妙的,原来他张以斯对这些人又有些别样的佩服。
想十五年前魏定恒一个十八岁的状元郎能认下十七岁的同届当老师,想这些年他与自己的一次次激辩,也想到那些在刑罚中仍不愿低下的头颅。
但该怎么做,张以斯还是会怎么做,他还是个娃娃时就目睹过已巳之变,上过战场,总不能敌军有气节就不打了。
既然他们都选了自己的道,马上便要上那决战场了,分晓胜负前的确再无的可说了。
当下人回禀张以斯已然离去时,魏定恒手下又多了几张废稿。
他看着那些捏成一团的废纸,想着早知便不该让这浑子入府,难道他还能指望一把刀愿意离了主人的手么。
若当真如此,反不可信。
只是觉着口渴,又不喜浪费,便吩咐下人把此前沏好的茶给他端来。
明前龙井,那凉透了的寒意倒更激出几分清冽的回甘。
“哗啦。”
茶具被魏定恒的大袖一扫全砸在了地上,他不需要这份回甘。
大抵魏定恒这下砸得极重,杯盏四分五裂,连自己的眼角都沾上一滴溅出的茶水。
或者,应该说是泪水。
梁拾意是第一次看见白居岳的泪。
她曾见过他双眼泛满血丝瞧她的样子,那时梁拾意便想过那泛起的红是否是落过泪的缘故。
但再一思索,便又觉容或只是因白居岳太过乏累所致。
梁拾意自是为白居岳哭过不少的,亦非是觉着他待自己情浅.
只是她似乎的确怎样也无法在脑中勾勒出这个男人的泪水。
他连血都是要尽数咽回去不愿与人瞧见半分,何况是泪了。
但在那电光亮起的刹那,梁拾意拼命睁开眼,要将白居岳往心里再刻一遍时。
她看见了,看见了他毫无血色的面庞,看见所有残余的红所汇集的唇角,亦看见那行不断在往下淌着的泪。
还有他悬在半空中,离她肩头不过差几寸的手,他大抵是想抓住她的,她也好想。
可电光就是只有那么一刹,白居岳的手攥了起来没有睁眼,而梁拾意没能再动弹一下,眼睛就只得又无力地合上。
除了一行泪一直在流。
她感觉不到却知道。
在不知经过了多久的混沌与黑暗后,当梁拾意被一种自指尖蔓延开的痛觉重新唤醒时,面上都仍是湿润的。
这让她差点以为时间还没过多久,却未几,又意识到周身的摇晃以及车轮与马蹄的声响。
而后是一个熟悉,却又不得不让她感到陌生且惊异十分的声音:
“白大人还真有能耐,半日内整个京直隶全部戒严,下午一直跟着的那些小尾巴,现下是连半个影子都寻不着了。”
第83章 马车
十一姐!?
听到声音的一瞬间,梁拾意便竭力想要睁眼,瞧清那说话之人是否真如她心中所想。
可纵使指尖似针刺般不断传来痛感,却也仍仅仅能勉强维持着她的清醒。
梁拾意的躯干都沉重得厉害,眼皮更如烙铁一般是怎样也打不开。
而后马蹄与车轮声仍在继续,四周的空气却仿若停滞在了一片死寂之中。
死寂持续了许久,差点就要叫梁拾意以为方才是她发了梦怔才会听到有人的话语声。
许这个梦便是关于象征着离别的车马,再也不会见到的人,还有那从无法触碰的指尖蔓延至全身的疼痛。
直至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再次打破了沉默。
“孙大夫,我这拾鸩妹妹都睡了一天一夜还有多了,我心中总是有些不安啊。”
若说方才那极像十一姐的声音,她还有几分不大确信,但如今这声音梁拾意敢肯定是凌飞雁。
“钱姑娘,请放心,孙某敢以项上人头担保,赵姑娘绝不会有任何闪失,正是不想让赵姑娘在长途之中劳费心神才会用这忘忧散助她安眠。”
这个声音就的确陌生了,听上去有几分老成约莫是四十来岁的妇人。
钱姑娘、赵姑娘、孙大夫......
也许是持续的针刺感,叠加上梁拾意始终不愿妥协于昏睡的某种执念,这些称呼连接起一些散落的记忆碎片
梁拾意的思绪渐渐拼凑清晰起来,她想起来了,那个送她去江南安居的计划,会有一位姓孙的女医师同行,而她和凌飞雁自都得改换身份。
凌飞雁的化名是钱飞燕,而她的新名字则是,赵拾鸩。
赵拾鸩......几乎在想起这个名字的一瞬间那根从指间刺入的针一下扎进心脏正中。
说来奇怪她从前没有名字没有户籍,做她的十二不也尚好地活了十六年。
再到后来顶替逃走的十一姐成为梁拾意时,她觉得能用上别人的名字都像是馅饼砸在了头上。
可如今,她终于有了独属于自己的身份户籍,竟反倒计较起了名字。
拾鸩,拾鸩,此前梁拾意还未曾得时间细细想白居岳为她选这鸩字。
她于他如穿肠的鸩毒......大抵倒也真真恰当。
“姑娘?姑娘!”
此时丹心的声音骤地响了起来,或许是焦急,或许是丹心离她的距离更近,这声音落在梁拾意耳中格外清晰。
“孙大夫你快看一看,我家姑娘她忽然浑身颤抖。”
很快梁拾意那只没有被针扎住的手被人拉了起来,腕上旋即传来对方指尖的触感。
这一下,梁拾意便能觉出这位孙大夫应当的确是位经验十分丰富的医师。
她手上老茧的位置和厚度跟每日为梁拾意看诊的太医院钱院使几乎一般无二。
而后,梁拾意竟不禁觉得那根针扎得更狠了,叫她浑身都想缩紧。
她又在心头念白居岳了。
在宫里时,她每日都是有人请平安脉的,然凡白居岳见她时总要再替她诊一次。
他手上茧子倒薄,每日批那么多公文,连执笔那几处的薄茧若不触到,都是微不可见的。
梁拾意猜这大抵同白居岳会掐掉他发间的任何一根白丝,理平衣上的任一一处褶皱是一般道理。
在所有旁人可见之处,白居岳都会做到滴水不漏没有丝毫瑕疵。
哪怕在他们相处的那些短暂瞬间中,梁拾意瞧见过白居岳鬓角散落的碎发,眼中的红丝和眼下的乌青,甚至是源源不断溢出的鲜血,但不消片刻他都会恢复如常。
就连体温,他都时常保持在不冷不热的恰到好处。
他是如何做到的?依梁拾意对白居岳的了解,大抵不会是个让他轻松的法子。
说来也怪,其实他二人相识不过两三月时光,一旦回忆起来却是没完没了的,叫人心直疼,梁拾意脸颊上温热的液体也愈发多了。
好在这时,丹心又是出言一问:“孙大夫,我家姑娘如何?”
这暂且阻断了梁拾意对记忆的沉溺,但她却又隐隐产生一种极不对劲的违和感。
丹心一贯对梁拾意是再冷淡不过的,话也不爱多说两句,往日这些话都是由冰心来说。
不对......冰心呢?
梁拾意忽地意识到她方才听了这会子话,竟是没听到冰心的声音。
“脉象上看没什么大碍,应是赵姑娘心绪波动所致,有醒转的迹象,再加些药量既可。”
又听那位孙大夫言,梁拾意心知若真让这位孙大夫给自己再加些药,待她下次醒转怕已不知是何时了。
她决不能再放任自己这般昏睡下去,无论是白居岳、冰心还是她自己如今的处境,她都想弄个明白。
梁拾意开始竭力调动她身上的每一寸,依然是那般又沉又重,不过原先左手指尖传来的针刺感由一指变为了三指......
梁拾意明白过来,这刺痛绝非是她的心理作用,而大抵乃丹心所为,目的便是要将她唤醒。
痛觉,没错只有痛觉才可以对抗麻痹。
梁拾意一口咬住了自己的舌尖,少顷血腥开始于口中蔓延,于此同时她的眼睛终于抬开了一条缝。
果不其然,她在一架极宽敞的马车上。
不过外间似乎已经入夜,车内光线昏暗,梁拾意看不大清。
她只能勉强判断出在她身旁的是丹心,除此外还有两个人影,应当便是孙大夫和凌飞雁。
“孙大夫,非是我不信你,但我这拾鸩妹妹毕竟还身怀有孕,当真能用这么大量的迷药么?”
“这药的配比都是反复验证过的,不会对人有什么损伤。”
孙大夫手上拿着一瓶大抵是药剂的玩意,手却被凌飞雁抓住了。
的确没有冰心,梁拾意心中一沉。
“可.....孙大夫,我听说对这成人无什么影响能用的药,许多孩子仍受不住,若我说得有不对你只当是我道听途书编造出来的。”
“未出世的胎儿并算不得一条性命,只要能护得赵姑娘安稳便好。”
再听这孙大夫谈起她腹中胎儿的语气,梁拾意心是更凉。
她该怎么办,她不能让旁人动她的孩子,而冰心的下落她势必该弄明白。
孙凌二人还在争辩并没有注意到梁拾意已然睁眼,她抬眼看向就在自己身侧的丹心,比了比口型:“你还有多少根针,都扎下......”
“嘶——”
没待针扎下来,却听马嘶鸣一声,车厢猛地剧烈晃动了一下。
“老子刚刚说话,你们没有一个人搭理,自己倒聊得痛快。这车谁爱驾谁驾,老子不伺候了。”
第84章 鸩
马车的骤停是那样突然。
车厢内的四人除了丹心勉强稳住身形外,其他人的身子都不由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