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这一幕,烟若忽然红了脸,这火苗仿佛烧到了她心里。这胸膛,她又何止见过一遍?
曾经他们不也在那张赤色龙凤雕花大床上纠缠?
虽然并非自愿,但他毕竟与她朝夕相处了三年,甚至凭良心说,妖帝待她还算不错。
炉鼎大多处境凄惨可怜,地位连侍妾都不如,还会经常被大人物拿来送人。但是妖帝天生睥睨四合,根本不可能把自己的宝贝送给别人,他对她也算是宠爱的。
即使如此,难道她就不算一个玩意儿了吗?
兰渠殿里那些日子,至今回想起来,还会让她觉的脸红心跳,心中燥热。一半是窘迫,一半是后悔,她也是想把那些荒唐日子当成一场梦的,忘了就好。
——
霜雪村三十公里外的白漫镇,是这附近方圆百里最富庶的地方。
这里有往来的客商,有官府巡逻的卫队,也有一个保护城镇的大法师。
大烨国主信奉仙门清越宗,奉其为国教,可见其地位尊崇。而有些散修和道法低微的修士也饿不死,都能在大小城池府镇找到一份闲差,便是成为当地的大法师,既能享受当地的供奉,又能到处搜罗宝物助自己修炼。
白漫镇的大法师王信便是这么一个人,他年近六十,头发已然花白,修炼 半生不过炼气水平,做梦都想自己得到什么宝贝,一跃而为筑基修为,突破这寿元限制,再活个几十上百年。
此时的房间中一片漆黑,四周都是厚重的幕布,没有一丝光线能从缝隙中流露出来,此间气氛堪称诡异,四个幽森的骷髅头悬浮在半空中,眼眶处释放着青绿色光芒,最中间是一个大火盆,再一面墙上挂着以白漫镇为中心,方圆百里的地图。
火盆中的青白色火焰带着不详的气息,房间四角各一口硕大的棺材,漆黑的棺椁上贴满了猩红色的符咒,密密麻麻更添诡异。
大法师的弟子们匍匐在地,看着被簇拥到中心的周信穿着道袍,摇着铃铛,脚下舞动着诡异的步伐,嘴里正在念念有词,好像正在显什么灵通。
当啷一声,火盆中青烟弥漫,吐出几截散乱的指骨,并未有清晰而具体的指向,周围弟子更加诚惶诚恐,纷纷把头埋进地毯中,不敢吭声,担心被暴怒的大法师波及。
已经三天了,自那日地动后,大法师陷入狂喜中,紧接着便命人准备更多的人骨用来占卜,从他兴奋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他定然是发现了什么大宝贝,连兵匪闹灾之事也全然顾不上了。
周信自己却很不满意,淬了一口,将铃铛狠狠掼在地上:“明明那日地动时露出了一丝气息,为何找了这些天还找不到具体的位置。那可是一只魅妖啊,若是真能抓到魅妖炼化,本座还愁自己不能筑基吗?真是狡诈又可恶的畜生啊。”
“报,法师大人。”这时便有小弟子急忙前来,“近几日镇上客栈接待了几位器宇不凡的客人,是个老者带着几个孩童,他们穿着打扮不俗,衣服都是绣金线暗纹的莲花图案呢。”
“莲花纹?”大法师眯着的眼睛陡然睁开了,他焦躁地踱着步子,“清越仙宗的大人物为何来到我这小小的白漫镇,难不成也是冲着那绝无仅有的魅妖而来?不成不成,不能让他们抢了先,那是我唯一的希望。”
相通其中关窍,他便一不做二不休,抓起一截锋锐的人骨直接插-进自己胳膊上,顿时血流如织,那青色火焰燃烧更盛,里边隐约露出森然的鬼脸。随着鬼脸越来越清晰,周围四口大棺材开始剧烈晃动起来,一截腐烂到一半的手掌从棺材的缝隙中伸了出来,露出一脸长白毛的可怖面孔。
弟子们更是大气不敢出,想不明白大法师这次怎么这么舍得,把自己炼化多年的白毛僵都放了出来,只为了找一件珍贵宝物的下落。
棺材盖子轰然破碎,那四只白毛僵如同闪电般飞的无影无踪,大法师脸色铁青地静默在原地,重重地吐了一口黑血,沾染了厚重的地毯。
——
“按照计划,我们本不该在白漫镇多逗留。”客栈的大堂里,一个面容慈祥的长须老者正抚摸着胡子,对自己对面的少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希望对方能改变主意,“这里多瘴气毛僵,灵气稀薄,基本不可能出什么好苗子,一开始这里也不是我的目标。”
对面的小少年精致的宛如一只瓷娃娃,一双黑曜石般璀璨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你时,只会让你产生自惭形秽之感。可这只是个七八岁的小少年啊,怎么会给人如此的压迫感呢。
老者是清越仙宗的执事长老张青石,虽在宗门中品级不高,修为也一般般,但他的神通是颇为厉害的一双清明眼,用来探查童子天赋和灵根,用来招收选取新入门的弟子,那是再合适不过。因此他常年在凡间行走,所到之处都是山呼海啸般的崇拜,到处都是吹捧和尊敬,也捧得他有些飘飘然。
去了大的城池,城主都会给他极其奢华的招待,但是来了白漫镇这等又贫瘠又偏远的边陲之地,这里的百姓都粗鄙没见识,可能都没几个人能认出他身上的莲花纹,更别提上来巴结了。
若不是因为眼前这个少年天才,也是自己此行最大的收获,他是万万不愿意在此停留这么多天的。
这小少年名叫墨星痕,年纪虽小,却生的英俊可爱,小小年纪就能看出以后人中龙凤的风姿。他凛然神色和举止做派却像个小大人一样,有时某个狠戾的眼神,都能让他张青山吓的一激灵。
缓过来,张青山便想,可能天才都是这么孤傲和与世不同,心中也便谅解了这少年。他总是抱着自己那把剑独自一人相处,不肯与其他孩子说话,要么便看着远方,那是霜寒雪山的方向。
一开始他还以为这小孩是个哑巴,直到他们的飞舟经过白漫镇直奔锦绣城的路上,少年漆黑的眼睛中仿佛突然有了光,他第一次开了口:“停下。”
张青山很惊讶,这孩子竟然还会说话?
他这么大一个长老,可不能随便就这么听话,于是便装摸做样的询问:“为何要停下?你说停下便停下?这飞舟是你家的不成?”
他本是想逗逗这个硬石头般的少年,却没想到对方看都没看他一眼,便直接飞升踩着船边缘,从万里高空一跃而下。
第6章 白漫镇02
张青山吓了一跳,连忙御剑去追,这才在半空中拦住了这小祖宗。
这时墨星痕说了遇见他以来的第二句话:“白漫镇上有个人,你也一并收走。若是她不走,那我也不跟你走。”
单系天级雷灵根,这是百年未曾遇到的顶级灵根,而少年还天生剑体,这更是千年难遇的资质。要知道上一个天生剑体,还是清越宗的开山祖师,剑尊浊剑仙纪澜。
简直没人比他更适合修炼了,张青山见多识广,从看到墨星痕第一眼起,便知道若不出意外,这少年将来一定能成为第二位剑仙,甚至有可能成为飞升仙君。
一想到这样的宝贝弟子是被自己带进山门的,他就陷入一种被天大的馅饼砸脑袋的狂喜之中,生怕这宝贝疙瘩被别的宗门发现或者半路不愿意跟他走了。
如今听到少年这无比清晰的威胁,他更是一个不字都不敢得罪,更不敢拿出长老的架子来教训对方。因为这小小的身量下,竟然有一颗说跳船就跳船的决绝心思,这种人发起狠来,只怕是普天之下恐怕没人制得住他。
张青山闻声,只好与他各退一步:“好,那便依你所言,在白漫镇多待几日。但你可不能再做出这等自损之事了,让我看得胆战心惊啊。”
少年却再次沉默,根本不愿与他多费唇舌,是个冷傲怠慢的模样。
一待便是十日,一无所获,一个能看过眼的新童子也没有,张青山逐渐失去了耐心。
这中间还发生了一件事,让他心中不由得犯合计。
这孩子整日里抱着剑,表情阴沉,他也不当一回事,直到那日少年去集市,回来了便是一身肃杀和血腥之气。张青山一打听,才知道他是为民除害,可是这般狠辣的手段,哪里像个修仙之人啊?
如今世道有些乱,妖魔横行。
修道之人就算没有济世救人之心,也不能小小年纪便犯下滥杀这般因果,这一定会影响以后修炼和进阶的,万一再产生了心魔,那是很容易走偏的。
他有意劝说这孩子几句,不想让他小小年纪便走歪了,话还没张口,就听到那少年自言自语道:“若不是你们这帮杂碎,我大概早就遇见她了。一群虫豸,该死。”
那孩子的语气和神态只让他毛骨悚然,他看得出这孩子并无什么修炼的痕迹,也没有多少灵气,那他又是如何使的鞭子和飞剑,怎么一下子杀了那么多人呢?
可无论怎么探查,少年的灵台也干干净净,没有丝毫入魔变妖的痕迹,当真是清白又坦荡。
张青山心中忐忑,决定无论如何不能等了,还是早些带着这古怪的绝世天才早日回到宗门,交由宗主大人定夺,自己只怕是制不住这小子。
等了这许多天,张青山的耐心即将告罄,再过几日便是仙庭云华执法长老换届的日子,是宗门中的大事,他可不能耗在这个小地方。于是今日,他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跟墨星痕好好谈谈,不日便要带他离开这里。
对面的少年听了他的劝说,眼睛眨了眨:“再三日,若是再等不到,我便无话可说跟你走。”
张青山心说,我才是长老,你一个小毛孩子算什么,可是在看到他乌黑深沉一般的眼睛阴沉盯着你时,他竟然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好叹气:“祖宗,你到底在等什么呢?”
“等一个人。”透过覆盖霜雪的窗棂,他的目光再次落到远处丛云叠嶂之上,像是透过那座庞大的雪山看到了许多人。
——
周围又冷又冰,喘不过气来,无法呼吸。
纪云渊发现自己被困在极裂之海的万年寒冰中,眼前划过各种支离破碎的画面,轰隆隆一闪而过,那些碎片如星辰,握不住,抓不到,这让他心中酸涩,痛得不能自已。
那些画面中,总有一个穿淡烟色罗裙的女子出现,尽管她面容模糊,那股子熟悉之感却挥之不去,肤若凝脂,灿若星辰,他开始猜测她的模样。
零零碎碎的画面好像在讲一个很长的故事,纪云渊看着自己在清越宗治病救人,在后山捡受伤的小动物,怀里一直抱着一只胆小的兔子。
兔子是浅黄色的,乖巧可爱,耳朵下垂,团成一团,瑟缩在他怀中。
再然后便是天崩地裂,他迎来了自己身为半妖的第一次禁断期,修为尽失妖气四溢,惊得锁妖井中万妖沸腾。
一个个画面一闪而过,哪怕被仙道最高力量仙庭云华合力围攻,他也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唯独那个女子,她着火凤留仙裙,穿各色绫罗薄纱,又穿大红色婚服,再便是躺在自己怀中呢喃,一颦一笑震颤他的心弦,每多看一个画面,他便多一分的心如刀绞,此时那些碎片画面已然看过了大半,纪云渊颈间青筋毕现,巨大的痛苦即将刺穿他的神魂。
那仿佛撕裂般的痛楚下,他却依旧没停下来,贪婪地、入了魔般的,只想看到更多画面,他想看到她的脸,想知道她究竟是谁?为何让他这般的肝肠寸断。
那般淋漓尽致的大梦做完,他只知道自己在那个梦里夺了天下,却又随手弃之,因为那抹艳色消失在红莲业火之中,他便对一切意兴阑珊。
呼啦,冰面上裂纹越来越多,瞬间碎裂成各种碎片,他的本体化作一条庞大的龙形虚影,在极裂之渊种回看自己模糊的记忆,决定就此醒来。
屋内一灯如豆,风还在哗哗的吹,终究有些冷。
烟若去给炉子加了点珍贵的银丝炭,生怕床上那人被冷到。这一点子银丝炭还是她专门为过年准备的,自己平日里都不舍得用。
以前娘亲最喜欢这种银丝炭,不同于平日落烧的泥炭,这种贵价的炭烟尘小,温度高,还带点浅淡的香味。
已经过去了两天两夜,床上的如玉仙君脸色倒是愈发红润,只是丝毫没有苏醒的意思。
烟若已经能将小火苗攒在一起凑成一朵火焰花,腊月二十八那天她也没出门,过年前她应当都不会走出大门,整日里照看着床上这冰雕像大约就会她最大的乐趣。
她的手指点在他毫无瑕疵的俊美脸蛋上,心中得了一些趣味。
此时这个人安安静静,宛如一座木胎瓷人,只是纯粹的美却无害。即使你戳他的脸蛋,他也不能喊打喊杀把你怎样。
于是这次烟若也是这么做的,她小心翼翼,用手指肚沿着他下巴的轮廓上缓缓移动,直到他的眉心,那里还有着清晰而美丽的御龙剑纹。
难怪早些年,清越宗五长老在江湖上有着“玉菩萨”的美名,这张脸当得起一声玉面菩萨的称赞,他五官生的极其精致,偏偏那好看里又没有丝毫的攻击性,你会在第一眼就觉得这是个好相处的为温润公子,下一刻他就会对你展示出温柔笑颜,证明你的猜测。
想到这里,烟若不禁发出了轻轻的叹息,好一个偏偏佳公子,怎么最后便会沦落为那般毁天灭地的疯子,到底是命运的不可抗力,还是有奸险小人一直在害他呢?
如果自己想想办法,能不能稍微给他提个醒,让他藏好自己的半妖身份,不被仙道发现,也不被人追杀唾弃,是否一切就能避免呢?
她眼睛微微看向斑驳的烛火,没注意到那白玉菩萨的眼皮跳了跳。
手心中的火焰或犹如温暖的泉水,沿着那人经脉一点点向前按摩,烟若有些走神,总觉的最近有些心神不宁。
白漫镇的集市被取消了,方圆百里的兵匪也被杀的干干净净,一切已经与上一世不同,或许有些事情是能被改变的,别人能做到,那自己也能。
她还沉浸在困惑和心惊中,突然一只骨节修长的大手死死攥住她,那冰人竟然猛然睁开了眼睛,一双凶恶冰冷又充满敌意的眼神犹如利箭死死向她射了过来。
烟若被这眼神吓了一跳,第一个念头便是跳下床逃走。
毕竟前世记忆带来的身体本能还在,她实在怕死这位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妖帝了。
毕竟后来她接触他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了那位不可捉摸又残忍嗜杀的万妖之王,他最讨厌的便是道貌岸然的正道修士,最喜欢把玩他们头骨做成的碗,还时常问她,哪位大能修士人皮做出来的灯笼好看?
这样可怕的妖帝犹如山岳,对于烟若这等小小的魅妖而言,一个眼神足以吓的她仓皇狼狈。
几乎只在瞬息之间,她便躲到了门后,转过头去不敢看那忽然苏醒的仙君。
纪云渊从漫长的噩梦中苏醒,只觉的有一从游走不定的小火苗不断在自己身上徘徊,熟悉地让人眼眶发红,可是他眼前只有隐约的轮廓,根本看不清坐在床头那女子的长相。
只能隐约判断出,她穿着粗布衣裳,年龄不大,手心有常年握弓箭留下的茧子,极力躲闪的模样,似乎很是害怕自己。
几乎只在一瞬间,他便松了手,整个人身上的气质便陡然一换,所有的威压和戾气瞬间荡然无存,他脸上挂上温柔的笑意,一双眼宛若春水繁星:“得罪姑娘了,是在下不知轻重。可是姑娘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