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说,仙君你说好了让我摸犄角的,怎么能这般小气动了怒?
却只听耳边传来噗嗤一声,恶臭和糜烂的污血刹那间溅满了半个炕。浓黑污血还带着鲜活的热气,仙君手中的银色宝剑已经沾染了血迹。
什么东西咕噜咕噜滚落在旁,烟若这才看清楚它的全貌,那是个腐烂的白毛僵尸,它头顶各处的毛发已经变成了绿色,这只僵尸已经成了气候,从白毛僵进化成了绿僵。
绿僵跳跃极快,不怕人畜,只怕日光,力大无穷,可吸食人的精血和生气,一旦被抓,就会患上尸毒。
刚才绿僵悄无声息攀上了窗沿,竟然在无声无息间便扑向了烟若,好在身旁这位仙君神通广大,即使盲了还有这般神通。
他那把银色宝剑,看起来平平无奇,仿佛是仙市上一把灵石一把的普通品,其实却是浊剑仙留下的唯一佩剑,能一剑劈山分海,却被这位不显山露水的五长老藏了许多年,当做浮夸的佩饰,几乎从未使用。
此时大约是情急之下,用起来也如行云流水般自然,可见他除了医术,剑术也当卓然。
毕竟是浊剑仙在世的唯一弟子,只是他几乎从不在人前用剑,不知是因为什么。
烟若收起自己暗自打量的小心思,转头去看他。
纪云渊很自然地收敛了一身杀气,拉着烟若站起来,身上的尾巴犄角都不见了,一身翩然佳公子的模样,一双眼睛犹如翦水秋瞳,几乎看一眼就会让人望之倾心,望之沉迷。他眼中毫无阴翳,犹如一面镜湖,倒映出烟若惊魂未定的面孔,这是已经全然恢复了视力。
就是这双犹如宝石一般美丽的眼睛,瑰丽灿烂,让烟若又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这倒是不怪她。因为魅妖的天性便是喜欢美丽的事物。以前听闻有些龙族,喜好挑选美丽的宝石和珍贵的黄金,藏于自己的洞穴日日欣赏。魅妖只是小精魅,没有这等本事,但一样喜欢精致美丽的东西,或者蛊惑众生的美人,是以魅妖若是现世,也多见于美人之间,常藏匿于秦楼楚馆,也多是这个原因。
这位高不可攀的凌霄仙君大概还不知道,眼前这个胆大包天的小魅妖竟然敢把他当成自己的藏品偷偷窥视,也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这换在以前,烟若也是想都不敢想的,可是意识到自己重生一世之后,很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她倒是做的毫无心理负担。
毕竟上一世你都可以将我藏在金屋之中观赏,此时我偷偷看两眼,你又不知道,又能把我如何。
纪云渊的确没闲心关心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微微蹙起的眉头稍纵即逝,心中只诧异,一只区区绿僵,为何敢在百日行走,莫不是因为这只僵尸是人为饲养的?
疑问暂且压在心中,只听他语气轻柔地安抚着:“烟若姑娘,你没事吧?”
“刚才多亏了仙君,民女无事。”烟若很快回神,皱眉看着这恶心东西,心中已大概猜中此物来历。
“别担心,只是一只小小的僵尸,有我在这,你便什么都不用怕。”仙君不忘拔高一些自己的形象。
“我才没有害怕。”烟若嫌弃地离那颗头远了点,身子发抖地嘴硬,“谁怕谁是小狗,我才不怕。”
“好,你不怕。”纪云渊勾起嘴角,越打量着她的反应越觉得有趣。
她明明怕成了那个样子,却还是要在他面前硬撑着,大约是不想被人看轻吧。但是作为乡野女子,她已然足够有胆识。一般人看到这等狰狞恐怖的秽物,早已被吓得大喊大叫,哪里还能如此理智平静地和自己对话呢。
于是他点点头,身负灵根却不骄不躁,遇到危险强自镇定,是修仙的好苗子,只是不知她是否愿意罢了。
“我只有这一床干净的被子。”谁能想好苗子此时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她晶亮的圆眼睛又瞪圆了一些,是个不高兴的模样,“明知道他藏在窗外,干嘛不出去杀?”
这就有些强词夺理倒打一耙了,哪里有人敢这么对一位仙君说话,何况此人还刚刚救了你一命。
但是一个过分跋扈,反而衬托出另一个过分的好说话了。
“很抱歉,当时我的五感并不敏锐。”纪云渊倒是当真好脾气,明知道她没事找茬也不点破,随手施了一个清洁咒,整个房间便焕然如新起来,“下次我一定做的干净一些,不让你看见丑东西。”
“哼。”烟若从床下角落揪起吓昏过去的旺财,想起了另一件重要的事,“我还是担心借运这件事,仙君不妨随我去李家看一看吧。”
“也好,现在就去。”
烟若胆战心惊锁好门,她知道此时的凌霄仙君还并未黑化,还是清越宗脾气最好,最受爱戴,也最为女修喜欢的那位五长老,这个时候的他几乎对别人有求必应。所以这次她赌赢了,虽然这般利用纪云渊让她心中有愧,可是李家的事情不能再拖了。
反正她只是一只无依无萍的魅妖,早晚也要依靠纪云渊的力量,是早是晚都不重要,反正代价她上一世已经付过了。
白毛僵被纪云渊随意丢在院子里,临走前还在它周围布置了一个小小的法阵,一张黄符被贴在了此物后背。他直觉这东西不是凭空产生的,恐怕是被什么邪修饲养而成。绿僵珍惜,只怕饲主还会循着线索找来。
“四年。”仙君一身清俊白衣,失去了斑斓绚丽的鱼尾后,腰间别一把华丽轻巧的佩剑,只抬眼看着对面李家的院子,他薄唇轻启,便得出了结论,“李家房梁上被人藏了借运咒,下咒的时间是四年前。”
看看,这就叫专业。
烟若急了:“竟然四年前就开始了?”
她拼命回忆四年前的李家发生过什么事,想起来了。
那一年李家人都很高兴,因为正是那一年李昌华考上了秀才,别说在霜雪村,这便是在整个白漫镇也许久没出过一个秀才了,当时的镇长、大法师和城主都派人嘉奖,李秀才戴着大红花在镇上绕了一整天,还领到了一些银钱作为奖励。
那次他十分高兴,特地花钱开工动土,把这茅草房变成了泥瓦房,想必当时那符咒便是这么放上去的。
仙君的宝剑光华闪过,轻轻一挑,便把藏在房梁后的东西甩在了地上,那是一个通体赤色的小棺材,四角钉着青铜钉,棺材里藏着李家所有人的生辰八字和代表他们的小人。
“原来当初骑马游街那次,李家的运势便被人盯上了。”烟若倒吸一口凉气,怪不得后来这一家人一个比一个惨,他们本该幸福和美,却被人算计,下场凄惨。
那时她还以为是自己的命实在不好,因为和自己过从甚密,生生害了这一大家子。
少女抿唇不语,露出悔恨又愤怒的表情,走上前去,重重踩了几下这赤木棺材,鲜红的液体自棺材里流出,让人一阵恶寒。
一簇火苗腾空而起,少女双手交缠,咬牙生生把棺材烧成了灰烬。
“借运咒毁了,施术人也会受到反噬。”仙君声音清冷,“只不过这四年的运势就犹如丝线,还是攥在他手中,毁掉这口棺材,不过是治标不治本,只有杀了借运人,此术才算彻底解了。”
“赤血没金棺,白骨养绿僵。”少女再睁眼,温柔的眉眼已然带上了狠辣决绝的意味,“我知道是谁了,白漫镇上有位大法师,早些年跟着云霄宫学过一些法术,因为心术不正又资质平庸,很快被人赶下山去。传闻此人最喜欢派弟子挖掘乱坟岗,找一些无主尸骨修炼邪术,我看这周围再没有类似的邪修,是他的可能性极大。”
所谓一山不容二虎,通常一个厉害修士的底盘内,不会容忍别人踏足。就犹如清越宗弟子诛邪,通常不会来云霄宫的底盘,倒也不是怕了他们,而是大家分域而治,面子上倒也勉强过的去。
“虽然都属于散修,但是各地供奉的法师也归大烨国占星司管理,这个人如此肆意妄为,占星司巡查按竟然无人去管吗?”仙君蹙眉,洁白的世界观受到了冲击。
占星司是大烨国专管沟通阴阳,直通清越宗的部门,本意是统领管理全国的法师,大多由清越宗内门弟子轮值,负责在大烨国境内巡视,主要便是抓捕、诛杀邪修。这在纪云渊看来,清越宗既然是大烨国国教,受到国主供奉,这些便是分内事,今年的轮值弟子是谁,怎么连这等小事都做不明白?
那少女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用一种古怪的神情看着不谙世事的凌霄仙君,仿佛在看一个不通人情世故的孩子。
她并未解释什么,只是轻轻摇头:“仙君想的简单了些,如今这世道,妖魔横行,仙门之人有心无力。邪修不说遍地走,也随处可见。若是都杀了,谁来帮正道仙门诛杀邪魔呢?虽说是邪修,百姓却也是能忍的,总比妖邪吃人要好。你说呢?”
纪云渊觉的她说的不全对,却又想不出什么道理来反驳,只是心中堵堵的,为她那不愿意相信任何人的眼神而不悦。
于是便说:“区区一个小镇的大法师而已,便是杀了又如何?占星司成百上千的在籍法师可以随时顶替他。我们这就去找他。”
烟若愣住了,没想到山中修行的仙人也愿意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修仙人大都不管人间事,也并不愿意沾染人间因果,沾多了便会影响心境,修行进度也会受到极大的阻碍。
因故清越宗的人大多自扫门前雪,对凡间之人的疾苦并不在意,这还是烟若第一次见到如此爱多管闲事的修士,怪不得人人都夸纪云渊是活菩萨,他倒是当得起百姓的称赞,可惜误入了歧途。
少女清澈的眸子带了一点感激,却还是摇摇头:“仙君此番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因果不在仙君身上,只在我自己身上。我会亲自结果了大法师,仙君不必如此。”
第11章 不速之客01
面对少女这般斩钉截铁的拒绝,纪云渊也没说什么,好像早有预料一般,反正她总会给自己带来惊喜。
他只说:“白漫镇上这位大法师,怎么也有炼气五级的修为,你虽然会操纵火元素,但终究还是个凡人。你想去杀他,无异于以卵击石,若是等你修炼而成,也不知要多久。你想清楚了?”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烟若语气沉下来,“还请仙君不要插手。”
“可以。”
往回走的路上,两人都不提这件事,仿佛彼此之间心照不宣的暂时忘记了。
仙君依旧出尘俊逸,犹如谪仙,白袍飘逸,却没走几步便轻轻咳嗽,一双美丽的琥珀瞳孔都泛上了水光。
“仙君的伤还没好吗?”少女很自然地关心。
“功力大概只恢复了一成。”纪云渊的表情出现了些微的不自然,“当时一时情急,冲破了身上的一重禁锢,耳清目明恢复了视力和微末的修为,还是和废人差不多。”
烟若心中微震,修炼之人若是强行冲击经脉,必然会倒行逆施造成不小的损伤。自己的血的确有激发丹田识海的作用,可是用不好便会如现在这样,治标不治本,看着光鲜亮丽,里子里已经残破不堪。
纪云渊嘴上说的委婉,其实却代表他禁断期强行动用灵力和宝剑琉璃,妄动真气,只怕伤势更重了。
“烟若姑娘不必担心我,我是大夫最清楚自己的伤势,多则七八天,少则三五天,就能恢复个一半,倒是我便回到清越,不再打扰。”纪云渊怕她担心,早早出言提醒,“清越坐落于青黛山上,灵气充裕,适合养伤也适合修炼。”
“仙君此言何意?”看来纪云渊想带自己回清越宗,烟若开始装傻。
经历了上一世的痛苦,这一世她实在不想和那些人那些事还有牵扯,愿意救下纪云渊是她一时没忍住恻隐之心,但之后不会了,她不想再见到白家人和墨星痕,这些人都是她生命中的伤痕,每逢触碰,便会痛不欲生。
“姑娘,你这般的好资质,不去投奔仙宗可惜了。”仙君语气温柔,说出来的话却颇为冷酷,“魅妖一族,本就为天地所不容,容易被心术不正的修士觊觎,修炼艰难,寿命也短。若是不能早早修炼突破,月夜反噬和灵气稀薄便是足以要命的。”
心术不正的修士,也不知眼前这位凌霄仙君是否在自我介绍。
活了两辈子,难道这些道理烟若能不知道吗?
为何娘亲临死前含泪也要让她去找自己的亲爹白兰溪,就是以为这位亲爹能照看一下孤苦无依的小魅妖,却没想这男人早把她们母女忘到了九霄云外。
可是她拼命求着进了仙门,为了找爹也为了自己,随着年龄增长,霜雪村稀薄的灵气越来越不适合她的生存,每次蜕变更是痛苦万分,为了活下去,她当真用尽了手段。
再活一次,难道这些都要重新经历吗?
烟若自己和自己僵持着,还并未想通。
纪云渊看出了她内心纠结,不知她在顾虑什么,但也没有强逼她,只挥手一掀,手中便多出了一把华丽繁复又泛着金光的小剑,正是缩小版的宝剑琉璃。
“这是一把无足轻重的装饰剑,有几分灵力。”仙君手掌白皙,掌间纹路纵横驰骋,托举起这把小剑,有几分随意的味道,“这把剑先留给你,若是我不在,可以暂时替我护着你。以后若是你想通了,你也带着这剑去清越宗或者大烨占星司,自然会有人为你引荐。”
烟若吓的不轻,好一把“无足轻重”的装饰剑,眼前的仙君怕不是疯了。
这不是你师尊给你留下唯一的遗物吗?琉璃宝剑是清越宗十大名剑之一,排名甚至在掌门夫妇的朱雀和锁清秋之上。这样的绝世名剑,他为何如此轻易便送给一个乡野民妇?怕不是得了失心疯。
烟若根本不敢动,眼中皆是震惊的神色。
可纪云渊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机会,抓起她嫩白的小手,把琉璃小剑放上去,又一根一根把她的手指握上去,紧紧抓着这把剑。
“说是送给你的,便是给你的。”他始终如同端方君子,语气平静淡然,可里子里永远霸道蛮狠,根本不容人拒绝。
烟若听懂了,他的意思是,给你的你便接着,不容违逆。
转念一想,何必拒绝,虽然怀璧其罪,不拿出来示人就好了。有了这把剑,能镇许多妖魔,何乐而不为。
见烟若欣然收下,纪云渊眼底这些露出些许笑意,镜湖般瑰丽的瞳孔又瞬间冷凝起来:“有人动了那具绿毛尸体。”
烟若也意识到此时非同小可,二人很快便回到了院落中。
院子里静的离谱,以前喜欢叫嚷的鸡鸭都跟哑巴了一样,安静地只能听到风吹过的声音。
烟若忽然想起还在昏睡的旺财,想要冲进去看看它是否安好,却被纪云渊直接拦住了,在她手心很快地写着:“里边有个很厉害的家伙。”
手心有些痒,心里却更加困惑,大法师不足以让纪云渊觉的很厉害,里边的人是谁?
福至心灵的,一片寒意划过她全身,每个毛孔都开始炸裂,心中有个声音叫嚣着,烟若,快逃。
无师自通的,她忽然知道院子里的人是谁了。
脑子里已经一遍遍的说,快走啊,两条腿却像是灌了铅,一步也走不动。全身冷汗簌簌而下,巨大的恐惧让她差点哽咽,浑身冰凉之下,手中那枚小小的宝剑却带来了一丝丝的温暖,这温度让烟若勉强回过神来,苍白的嘴唇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