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挣扎在星球上留下的伤痕，在此后的无数年间被时间慢慢治愈, 于是火山停止喷发，露出碧蓝如洗的天空, 如同创始之初那样，上万年的雷雨过后, 荒漠长出青草，砾石又化为新的荒漠, 海洋和陆地此消彼长，冰川融化又冻结……
偶尔她是那道穿过山谷的风，在与河流并行间自由穿梭，有时候她又是海里的一滴水，漫无目的地随着洋流环绕陆地，她能在星球的每一个角落里感受到蓝渊的存在，就像他在过去的岁月中守护她一样，在这个层面上，他们达到了另一种形式的永恒……直到星球消亡。
*
潜意识中这场梦似乎持续了很久，久到她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当她再次在现实中睁开眼睛时，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还是那一缕随着季节穿行的风，混沌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
天花板……这个东西是这么叫的吧？
入目所见的是浅灰色的天花板，她一动不动看了许久，直到眼前一片模糊，湿润的液体从眼睛里不断地溢出，她却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
她应该记得这里的。
时间过去太久了，过去的记忆早就变成了模糊隐约的一片，如同一副老旧的相框，不断努力回忆才能一点点擦除上面的蒙尘。
这是她的实验室，实验室的宿舍。
在很久以前，她在这里渡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记忆在她找到蓝渊之时戛然而止，在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会回来？
意识交融时她应该是存在于另一个维度，那种抛却沉重身体只以精神能量的形式存在，睁眼闭眼间就是无数年的沧海桑田，只要她想，她就能变成任何想要的样子，只有精神的存在不会因为时间磨损，更不会感到痛苦和悲伤，这种感觉可以说是无限接近于神明，眼里不再有喜怒哀乐，对待世界众生平等。
她原本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为什么会突然回到这个身体里呢？
明江闭上眼睛，试图再用精神联络上蓝渊，但无论她怎么努力，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联系都被切断了。
她感觉不到蓝渊。
“……”
在精神的层面上看到的时间应该回去了很久，为什么她还会活着，又或者她已经是一个和【明江】相似的个体，保存有她记忆的克隆人，或是别的什么？
自我的存在这个问题，答案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若有若无的海浪声传进耳朵里。
凭借模糊的记忆，她站起身，缓慢地试图找到重新利用双腿移动的感觉，但很可惜失败了。
就连身体也已经忘了怎么走路。
最后她几乎是以连走带爬的形式走到墙壁边，然后费力地拉开窗帘——
刺眼的阳光。
久居黑暗的瞳孔花了很长时间才适应外面刺目的光线。
阳光，海滩，热浪隔着玻璃都能感受到。
可她分明记得这扇墙壁应该只是投影。
明江深吸一口气，又打开落地窗，直到双脚触碰到滚烫的沙子，温暖的海水没过双手，她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不再是精神能量体，而是真实地存在于此，以三维的形式。
天空碧蓝如洗，海水清澈见底，海浪和果冻一样透明。
没有焦糊味的空气，没有散发着金属锈味的海水，也没有成片的垃圾，也……没有人。
是除了海水以外，空旷而死寂的世界。
身后传来脚步踩在沙子上的声音，她恍然回过头，发现面前伸过来一只手。
“你醒了。”
手的主人声音带着熟悉的温柔，应该是她曾认识的。
明江恍惚地抬起头，看清了那个在阳光中朝她伸出手的人，那张脸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忘记……
“梁……遇……”
她颤抖地伸出手，被勉强扶着站起身时已经泪流满面。
“梁遇，”明江的手抵着他的胸口，流着泪哑着嗓子问道，“你为什么没有体温……也没有心跳……？”
手下的触感僵硬又冰冷，全然不似人类的柔软，与其说是僵硬，倒不如说是更像是一台机器。
面前的人如同往常记忆里的那样扶了扶脸上的眼镜，温和地笑着解释，说出的话却让明江浑身一凉。
“我是人工智能梁遇XXBH103号，你说的‘梁遇’是我的初代模型，”他说，“我的底层代码中有一份资料备份，里面有他留给你的东西。”
人工智能……代码……
她花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那他……现在在哪里？”
“你看了他留下的资料就知道了。”
面前的“梁遇”脸上笑容不变，然而在刚才的对话之后即便是这样的笑容，在明江看来仍旧平添了一丝诡异。
“……”
她走路不稳，这个“梁遇”便扶着她进了刚才的房间，明江这才发现她出来的地方只是一个海边的小房子，想来只有里面的装潢和过去的实验室一样。
那之后到底过去了多久的时间呢？
——
桌子上的全息屏幕投影出梁遇的脸，看房间的背景，他似乎也是在一间实验室内。
背后躺着明江的身体。
面前的梁遇一只手支着头，拿着电子笔在另一台终端上写着什么，直到身边疑似助手的人类提醒，他才不好意思地说“已经开始录了吗？”
于是他迅速调整状态，尽管努力微笑，脸上仍旧带着淡淡地疲惫。
“明江，当你看到这条消息的时候，我一定已经死了吧，你心里一定有很多疑问，让我想想该从哪里告诉你……”
“现在是我们从海底回来的第三年，海威特的实验已经将世界搞得天翻地覆了。”
他伸出手，将录像设备转了个角度。
明江看到画面中有数条像是触手一样的巨物遮蔽了天空，上面缠绕着蓝色的“线”，那些线从地底伸出，牢牢地困住了那些触手的行动，就好像是这颗星球在努力地抵御外来者。
“现在我们在的地方是第一号极密避难所……与其说是避难所，倒不如更像是最后等死的地方就是——哦对，我跑题了，至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事情要从我们把你带回来那天开始。”
“我们和你分开后，海威特很快找到了我们，我们跟着放在你身上的信号，找到了你在哪里，还有……那个人，我差点以为你死了……幸好，你还活着，海威特说你的精神已经打开了那扇通向更高维度的大门，一开始我不太能理解海威特所说的‘钥匙’是什么，现在我知道了。”
“他只是想满足自己的私欲，利用了所有人。”
“但他太自负了，不知道有些东西并不是他一己之力能掌握的。”
“阿留申地下的怪物跑出来了，不光是这样，蓝鲸实验室制造的变异体也跑得满世界都是，多亏了有你和赵岚研究的药物，人类才不至于在这个末世中灭绝，你看到那些线了吗？那个长着无数根触手的怪物被那些线困住，破坏停止了。”
“后来过了半年，外太空的那些家伙就来到了地球。”
“‘神’出现了。”说到这里，梁遇露出一个苦笑，“蓝渊，这是他的名字，他在找你，明江，你认识他，对吗？”
“他说你总有一天会醒过来的，我只能抓住这点希望了。”
随后他摇了摇头，将录像切断了。
从海底跑出来的怪物，根据赵岚的口供和梁遇所说的，那恐怕应该就是海威特认为的“神”，他想要得到一个完整的与之有关的精神体，却根本意识不到未知的不可掌控，不，或许他意识到了，只是欲*/望超过恐惧罢了。
那个触手的本体，应该是蓝溯在地球上的力量投影，如同过去那样，蓝渊再次将它打败，这次他失败，就再也没有翻身之地了。
但想要这个身体消亡，势必要耗费巨大的代价和漫长的时间，在这种情况下，人类又该何去何从呢？
接下来每隔一段时间，梁遇就会为她留一段录像。
琴酒打了她留下的血清从海底回来了，甚至平安无事，防护罩被鲸撞碎，那座在地球上沉寂了五亿年的遗迹最终还是消亡于海底，由于触手的破坏，地质灾害频发，地球和人类文明危在旦夕……
记录保持着稳定的更新持续了近十年，这十年间的记录明江一分一秒地全都看完了，有时候梁遇在忙，就会在匆忙间录一两句日常，就好像明江还在的时候两人之间最简单不过的日常对话。
“……他的舰队已经来到地球三年了，人类组合成了联合政府，将所有科技和资源投入到了航天上。”
此时的背景已经不再是避难所，而是一处充满科技感的房间，只是……外面的天空是漆黑的，那些触手开始腐烂，血一样的雨一直在下。
“那些……深海猎人，他们是这么自称自己的，在皇帝蓝渊的授意下，带领地球人发展航天科技，未来三十年，地球上所有人类将前往太空，躲避灾难。”
“这种环境下想存活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不如说，人类还能活到现在，一是要感谢你研发的血清，其次就是蓝渊了。”
“接下来的时间我会很忙，他们让我参与研发人类使用的休眠仓，好让人类能在漫长的太空旅行中存续文明。”
“不过没关系，我会继续和你联络的。”
之后的记录都是梁遇的实验进度，可以看到人类的科技在肉眼可见地进步，偶尔，他的实验室内会出现一些深海猎人，而实验室外的环境却是越来越糟糕。
“这是第1825次记录，没想到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今天是地球上最后一艘飞船离开的日子，看——”
屏幕内明显苍老了一些的梁遇，将镜头对准了外面。
天幕下，载着飞船的火箭刺穿了漆黑的世界，那一点火星最终消失在云层之外，地面上，太空电梯的轨道也已经停止运行。
此后，地球上将再无人类的足迹。
“我在这里留了两个休眠仓，一个你已经在用了，另一个我留给了自己，”他苦笑着说，“我还是有点私心……”
“现在就连最后一个人类也离开了这颗星球，不久以后，人类的文明恐怕会从这颗星球消失吧……不过你都没有离开，我自然是不会离开的，那位已经答应我，允许我在这里留到最后，我一直在盼望你醒过来，也许我能等到呢？”
“为了辅助人类的长途旅行，我们研究了更高等的人工智能，方便在合适的时候唤醒我们。”
“现在我也要去休眠了，为了我们终会相遇的未来。”
“那么，先晚安了。”
他笑了笑，关掉了通讯。
……
下一段记录在十年后，接着，是三十年，四十年……按照常理，梁遇活过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了人类的正常寿命，一部分是因为休眠，另一部分恐怕就是那份深海猎人的基因吧。
只剩最后一段记录了。
画面中的梁遇已经是将行就木的老人形态，他已经有点不太敢看镜头，絮絮叨叨地说害怕明江醒来时会看到他这幅样子，又庆幸她还没有醒。
“抱歉，这次休眠的时间有些久……我……即便是融合了深海猎人的基因，看起来我也不过是个残次品，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明江，这应该是我能给你留下的最后的记录了，真不甘心啊……我的时间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我升级了人工智能，还留了一些备份……那位也答应会一直帮忙维护，我把我的记忆进行了备份，安装到了人工智能上，这样等你醒过来的时候……还能看到你记忆中的那个我吧，这样在面对这个陌生世界的时候，你就不会害怕了。”
“抱歉……抱歉那些年我对你的欺骗……我只是想，只是想让你的眼睛多看我一眼啊……”
那个老人在镜头前泣不成声，或许是为了过往的后悔，又或者是最终无法达成目的的不甘，可至始至终没有变的，是他对明江毫无保留的爱。
至始至终他都没有伤害过她，从来没有。
影像内容到这里已经全部播放完毕，她坐在那里泣不成声，许久未曾感受过的心跳竟然给了她一种难以呼吸的窒息感。
身边的“梁遇”给她递过来了手帕和一杯热水，一如多年前那般恰到好处的贴心。
明江没有接。
她满脸都是泪痕地看着面前这个和梁遇一模一样的机器人，就连他脸部的细小微表情和皮肤质感都和她记忆中的别无二致。
但越是这样，越是在告诉她，面前的人不是他。
“他在哪里？”明江哑着嗓子问道。
面前的人神色温柔，如同过去那般轻声开口：“遵照他的遗嘱，已经将骨灰撒入大海。”
明江一怔。
但很快她便释怀了，以梁遇的性格，恐怕不想留着一处无人祭拜的坟茔，在这个人类文明已然不再的星球上孤独地看着日升月落，不如和星球永远融为一体，达到另一种形式上的永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