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处处洋溢着因为一个小娘子的到来而带来的欢乐,后院都是家仆, 前厅更是来来往往的人们。
唯有站在外面的自己同这里格格不入。
他正准备转身走,被人拉住了胳膊。
“这位公子, 请随我来吧。”一个极为高挑的婢子道。
他挣开胳膊,并不想同此人交谈。
只听婢子说:“奴是这府上的婢子, 名唤秀芝,公子不必慌张,奴只是依照着丞相的意思给公子安排个住处。”
他上下打量了一眼,不过是一个婢子而已。不久后他才知道,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婢子,而是丞相夫人的陪嫁婢子。
他跟着名唤秀芝的婢子走了,在一间很舒适的房中住了下来。这是他近几个月来最舒服的一处住所。
等着婢子走后,他便熄了灯,躺在榻上听着外面来来往往的,真是热闹。
政事堂丞相的名讳他听过,只要留在此人身边,日后有的是机会复仇。说来这丞相收下自己的原因也真是奇怪,他说自己腰间的玉好看,还说因为他今天多了个女儿高兴。这两个说词少年都不信,他只要知道这丞相从自己身上得不到东西,且自己能往上走就行了。
……
在他以为丞相要忘了自己这个人的时候,丞相来了。
那一日,外面飘着的雪终于停了下来,地上层层的厚雪,踩上去的声音像是在幽州那般。只是这里的风是刺骨的冷,同幽州的冷还是不同。
他跟着家仆的步子,来到了一处幽静的书房,一进去便觉得这里的书真是多,能将一个人压死一般,当真有人能读完这么多书吗?
正疑惑着,听到了面前人说的话,“孩子,你我有缘,我便留你。只是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他当然不会告诉眼前的人自己叫什么,哪怕是姓氏也不行。他撒了个谎,说自己没有名字。
本以为会被丞相质问的时候,又听他说,“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八大姓氏,你喜欢哪个?”
他瞬间抬起了头,八大姓氏?这就是政事堂丞相的权利吗?
“但有一点,八大姓氏虽好,但不可能通婚,所以日后你想要攀上一个好的岳丈,怕是不能。”卢征又道。
这一点少年知道。
“柳。”他轻轻开口。
卢征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提笔在纸上落下一个字‘安’。
“此后,这边是你的名字。”
……
柳安本觉得可以将此处作为自己的跳板,却不想卢征对他的教育甚至要比对自己的亲孩子还要严苛。渐渐的他从这个本应陌生的丞相身上,找到了一丝家的温存。
而这个丞相像是知道什么一样,让他莫要整日蹙着眉头,这人世间有太多赏心悦目,值得品赞之事。
这些话如过眼云烟一样,即便读再多的书,柳安也是沉不下心来,喜欢舞刀弄剑。
转眼,便是一年之久,他为何如此清楚,因为去年出生那个小娘子,一岁了。
这是丞相的幼女,丞相只有两个女儿,长女卢琳,和这个小心尖儿宠,卢依。
这一日丞相府上又是很热闹,往来庆贺的人挤破了门槛儿,丞相虽觉得如此不好,也没有强行扫了诸位的兴致。
与去年不同的是,柳安也跟着众人来回忙碌,似乎是这个家中真正的人一般。
……
“来了来了,出来了。”
“慢些,当心脚下。”
柳安循声看去,只见两个婢子跟在夫人一旁出来,其中一个婢子还抱着卢依。
小姑娘在怀中左右张望,很快目光便落在了柳安身上。
柳安被这眼瞧得浑身不自在,又想要走过去仔细瞧瞧,这小娘子长得何止是俊俏,双眼囧囧有神,旁人都说她和卢琳长得像,而在柳安看来,她要比卢琳还漂亮。
“诶?柳安你在哪里做什么?”夫人瞧见了他,开口问。
柳安慌忙低下头,“我这就走。”他并不清楚自己在这府上究竟算什么人,丞相说他不是奴仆,也不是下属。是家人。可这词太缥缈了。
“走什么,快来瞧瞧这妹妹。”夫人又道。
柳安有些意外,他想要过去,却又紧张,这个妹妹倒是不会怎么自己,只是这周围的人他是一个都不想说话。
一边想着,他的步子已经不自觉走了过去。
“你看她一直盯着你。”夫人又道。
柳安耳垂一红,有些不好意思。
“抱抱阿竹?”夫人问。
柳安抬眼,他想自己粗手笨脚还是不抱了,万一伤着了如何是好,便道:“夫人,我粗手笨脚还是不抱了。”
夫人笑了,“那便等阿竹长大些,再同安哥哥玩。”
阿竹咿咿呀呀伸手够向他,他垂着手有些局促,最后还是伸出了手递牵上了她肉乎乎的小手。
“哇!”阿竹忽然哭了。
柳安吓得赶快松了手,像是做了什么错事一般,心中不安。
正当他想要道歉的时候,夫人朝着自己走了过来,一把抓住了自己的手。
夫人蹙眉道:“手怎么这般冷?”
“夫人,我……”
小阿竹已经不哭闹了。
夫人道:“不要觉得年岁小就穿的单薄,要惜着身子,得穿厚些,知道了吗?”
柳安点了点头。
“快去穿衣裳吧,不用担心,阿竹只是觉察你的手凉。”夫人宽慰道。
“嗯。”
柳安从此处离开,走了很远后,才回过头,见他们几人还在远处,心中忽然暖呼呼的。
……
这已经是丞相第三次将他的文章丢出来了,他在门外捡了起来,不懂丞相为何要发这样大的脾气。
人又为何一定要会作文章,会论政事?即便是身为朝官,也是文武都有的,而丞相像是看不到自己适合做个将军一样。
他有些颓丧正准备去重写一番,也算不得重写,丞相让自己去读书,他是读不下书的,心静不下来。
如今这般,找个地方颓废躺着才是他最真实的想法。
正欲离开,书房的门开了,见丞相从里面走了出来。神情严肃。
“知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卢征问。
柳安垂下头,不出声。
卢征有些上火,“你又不是个哑巴,问什么都说不出来!”
柳安缓缓抬头,心想着,我说什么你都会接着骂。
“我什么都不知道。”柳安道。
卢征叹了声气,“带着你的文章,进来。”
“怎么还不过来?”
柳安抬了抬眼,不知道今日会被骂成什么鬼样子。心中排斥,脚步还是跟了上去。
书房的门关上的那一刻,柳安的心凉了半截,看来今日丞相是要强行输出了。
卢征从他手中接过文章,丢在案上,“不喜欢作文章?”
“不喜欢。”柳安每次回答都很诚实,免得卢征再继续追问什么深入的问题,他再回答不上来。
卢征叹了声气,“柳安,知道为何给你取名‘安’字吗?”
柳安一听,不是要责骂,又抬起了头。
“是愿你余生安康,而不是去疆场上受刀柄冷刃,让你读书也不是为了非要登堂入室,而是见多了一些事,有些事,自然就放下了。”
放下?很多事都能放下,唯独这件事不能。
“读不下书就逼着自己强行接受,慢慢的就能看下去了。”卢征又道。
柳安虽不认同,但不敢和卢征顶嘴,只是点了点头。
卢征好像意识到了这般对自己无用,挥了挥手,“去好好想想吧。”
柳安没有犹豫,从书房走了出去。他虽然才在卢征身边一年,但比许多人都要了解这个丞相的脾气,他性子确实和顺,但若是碰上了他的忌讳,他的脾气是真真不小。
柳安意识到了丞相想用一种方式来改变自己的性子,可自己的内心太抵触了,以至于冷着的脸似乎都要成型了。
在长安的夜里他无数次梦见幽州,梦见家人们还在的时候,父亲说,总有一日会带自己瞧瞧繁盛的长安,如今自己看见长安了,父亲的尸骨都不知落在了哪个角落。
柳安不想回去,一直往里走,丞相府上很大,嫌少有人往里面那些偏僻的院子走去。
走着走着,便瞧见了一棵树,天色渐晚,只能看见这树很大。
柳安望着走了过去,推门进去,发现是一个被打理的很好却无人居住的院子。
他走到树下蹲了下来。整个人缩成一团,像个受惊的兔子。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睡了一觉。
再睁眼,是听到了脚步声。
柳安的听觉很好,从前是和习武有关,如今更多是的害怕,特意形成的一些习惯。
他刚睁眼,便瞧见一个小步子跨过了门槛,一只小手扶在门上。
“安哥哥在这里呀。”
小阿竹提着婢子们特意给她做的灯,站在门处。
柳安没有说话,她笨拙的步子一步步过来,跑的有些快,柳安有些担心她摔倒。
“安哥哥为什么在这里呀?躲猫猫?”没有得到回应的小阿竹坐在他身边,小小一个,抬头看着他。
柳安不知如何回答,阿竹走过来有人知道吗?大家会着急吗?
“阿竹、阿竹想坐在安哥哥腿上。”小阿竹站了起来,同她坐下时差不多高。指着地面,“凉。”
柳安伸手将人抱在自己怀里,“阿竹怎么来了?”
“找安哥哥。”
“安哥哥没事,阿竹出来,夫人知道吗?”柳安问。
小阿竹摇了摇头。
柳安心头一紧,这孩子还真是不知害怕,正准备抱着她回去。
“看,星星。”阿竹指着天上。
柳安也不自觉跟她的手看去。
怀里的人笑了起来,“阿竹、阿竹也喜欢星星。”
阿竹太可爱了,一个聪明又没有任何烦恼的小娘子,柳安瞧着她那样开心,不觉也笑了。
想要一直快乐才是一件奢侈的事。
“阿竹该回去了。”柳安道。
阿竹看了他一眼,从他身上下来,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柳安没有动,瞧着这身影,像是生气了一般,有些想笑,这么小的孩子也会生气吗?
“阿竹,你的灯。”柳安心想,也不能气的连灯都忘记拿。
小身影停了下来转过头,“给安哥哥了,天黑。”
一瞬间,柳安觉得心中无比踏实,没想到久违的归属感是一个小女孩给自己了。
他红了眼眶,提着灯站了起来,“安哥哥带你回去。”
柳安走在前面,本想过了门槛再牵阿竹的手,不想这小孩子跑的快,他前脚刚过门槛,她便后脚跟了上来。又想要追着柳安的步子,便快了些。一下踩住了自己的裙摆。
“哈哈。”有些慌张之余的柳安笑了,他蹲下身子瞧着阿竹,“踩到衣服了?”
小阿竹抬起头,“安哥哥笑起来,好看。”
“啊?”柳安瞬间有些不好意思。
他将阿竹抱在怀里,一手提着灯往前走。
阿竹的小手指指点点,说着,“哥哥你看那个房子,比其他的都高。哥哥你看那里也有个树,哥哥你看,月亮出来了。”
似乎就是从那一瞬间起,柳安想要这个小妹妹一辈子都这样开心。
……
之后的日子里,柳安还是会被卢征训,他拿着书和阿竹的兄长们站在一处。
阿竹的兄长不也都是喜欢看书的。
柳安觉得奇怪,自己不喜欢读书,是父亲不喜欢,随了父亲。可丞相和丞相夫人都喜欢书,那他们的孩子为什么不喜欢?
不过罚站的日子总是少数的,丞相似乎越来越忙了,就连夫人也开始经常走动。
柳安无事的时候便去找阿竹玩,一个两岁的孩子,像是个大孩子一般,整天喊着想要爬树。
“上去会摔下来。”柳安吓唬她,“摔下来很疼的。”
阿竹眨着眼,“安哥哥不会接到阿竹?”
“会,但安哥哥不会一直在阿竹身边。”柳安回。
阿竹像是没听见一样,笑着转移话题,伸出双手,“安哥哥,抱。”
柳安耐不住这般可爱的孩子,便将她高高举起来。
阿竹是柳安抱过的第一个孩子,也是他这活了这么大抱过的第一个人,轻轻的,一下就能抛起来。
好在还能稳稳接住。
阿竹很讨喜,不止是自己很喜欢她,府上的人还有那些往来的臣子都喜欢阿竹。虽只有两岁,但有些事丝毫不像是一个两岁的孩子能做的。
旁的孩子两岁话才说了不到一年,她便能从脱口而出前人的文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