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那个藤蔓印记么?”卫玘正专心替周莘拢了里衣从肩头罩上,一面从腰侧系上带子一面解释,“五岁袭侯位之后,朝廷动荡群臣不安,正值嘉仪姑姑出家,明宗帝派了死士护卫,那是我第一次见那个刺青。”
再后来见,就是周莘在朔城亲手揭开刺客的面目。
周莘一时愣住,原来那个时候卫玘已经开始猜测是明宗帝下的手了。
何至于一定要卫玘死,周莘突然心生怜悯,她与卫玘同病相怜。
她和卫玘隔的很近,呼吸都近可闻,卫玘眉梢利落干净,长睫明目,面颊上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薄唇微红,给人疏离冷淡之感,可从枷楞山到樊阳,卫玘每次都帮了她。
周莘心头一惊,这人怎么突然生的这么好看了?
依稀还记得自己在叶府时并不大喜欢这人,他自持高傲,除了叶府上下,他瞧不上任何人,连襄公他都不放在眼里,原来那时的周莘认识的还只是卫玘这个身份而已。
好像有什么东西滋生在周莘心头,这种感觉不太好,周莘咬紧下唇,驱散这陌生又危险的想法令自己清醒一点。
卫玘又替她拢了件薄衫,抬眸正对上周莘怜悯的看着她,下唇咬的快出血,他只好伸手过去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松开牙齿,周莘像是才回过神,垂下眼帘不说话。
卫玘没打算放过她,撑手在她身后,抬着她下巴叫她看着自己,手指贴上周莘的下唇,温声轻语问她,“你这穿肩的伤是怎么回事儿?”
卫玘眸中漫上缱绻,比明灭的火光更加撩拨心弦,落在耳畔的话像是诱哄,周莘在他眼中看到那抹诡异的红紫色,想要挣扎却慢慢被勾着沉溺。
“周府出事之后我曾回去过越王宫一趟,便是那时候中的除魔鞭。”
周莘目光迷离,一字一句的说着穿肩伤的事,她藏了这些心事太久了,无人诉说,又或是今夜的气氛足够动人,令她陷在这份温情里。
周府沦陷,满院血色,周莘醒后忍着满身的疼,将满周府的人一个个背去别院埋了。
那些都是她的至亲,她见过太多双手垂在她肩侧毫无反应,每一位至亲的血都染在她背上、耳侧,叫她的心一点点冷了起来。
周莘跑了整一夜,终于倒下了。等再次醒了,她将自己洗干净,在别院养了十天的伤。
周暄还在的时候,周莘每天都和他打架拌嘴,两人性格跳脱,一刻也不得闲,在别院养伤那十天,周莘一句话都没再说过。她翻了所有典藏的书籍和珍藏的灵丹妙药,在王宫刺杀前一夜全吞在肚子里。
周莘趁夜飞进越王宫,她对这里太熟了,一花一草她都认识,轻易的她就从宫门口就到了宴会上。
酒过半酣,席上早已喝倒趴一片,她见席间并没有天玄的身影,只高座之上面容醉红的越公,他双眼迷离,举着酒盏笑的开怀。
周莘手中长剑迸发剑意,高树之上数鸟齐飞,周莘自席间闯入。
她吃了不少七七八八的药,此刻胸中似有团火,臂弯力量环绕,直冲越公如入无人之境,挡着周莘的人都死在她剑下,越公大惊失色,从高座跌落,发上冠冕玉旒统统散在后脑。
周莘来势汹汹,她抱着必死的决心,剑出直击越公眉心,下一刻他人被带出,剑只划过他的肩膀,血从手臂流下,越公跌在地上,提着他的正是那天玄。
眼中染上血色,周莘踏碎地面石砖,踩着桌子就冲了过去。
天玄一把推开歪倒的越公,他缩在一旁捂着胳膊发抖,看着周莘和天玄的身影缠在一起,比起灭周府那夜,周莘的剑意凛冽许多,步法招式都有了些章法,在天玄手底下游刃有余的过了几招。
越公眼中杀意横起,周廷高傲自大,他的女儿倒是个修炼的好苗子,那夜不留神,让她多活了几日,谁料她进步如此神速,这样的周莘,留着真叫他日夜都不安。
他紧紧捂着胳膊,血从他指缝渗出,眼里满是疯狂和弑杀,齿尖挤出声音,恶狠狠的对着天玄喊,“杀了她!杀了她!”
周莘这十日大有进益,浑身的力量使不完一样,长剑翻转间,数道寒光疾闪,形成凌厉的风刃隔空朝天玄劈过去。
天玄小看她,没拿正眼看她,不留神的袖口被周莘砍下去一节,他圆目怒瞪,一瞬间周身妖风四起,额间长纹如血,凭空一支除魔鞭飞来,与周莘缠斗起来。
除魔鞭刀枪不入,周莘手中的剑渐渐显了裂纹,她人也落了下风,被除魔鞭打的节节败退,一个手震间隙,周莘手中的剑断裂,她还没缓过神,眼前朱红的长鞭翻转,尖端没入她的左肩。
剧烈的疼痛自左肩传来,周莘已无力思考,那瞬间周莘身上的力量都消散殆尽。天玄使出的力使得长鞭穿透她的肩膀,直直拖她到十多丈开外,将她狠狠钉在宫柱之上,才消停下来。
大片的血顺着她肩头的除魔鞭流下,她身上的力量都在泄出,除魔鞭所经之处每片骨血都在战栗,深入骨髓的钝痛蔓延到她整个身子,她就那样被钉在宫柱上,双手垂着,血液不断涌出。
周莘终于没了力气,她没再反抗,垂头看着地上的血,眼前逐渐模糊,手心开始逐渐变冷,她似乎什么也听不见了,只觉得整个人浸在寒冰里。
有深暗斑驳的记忆从脑海里传来,好像有人在呼唤她,一次又一次,可她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再醒来时,已经是两个月后,夏侯复凭着和周廷的情谊,一路从越王宫摸索进去,当着天玄的面使了个障眼法,拔了除魔鞭带着周莘离开。
时隔两年周莘想起那夜仍旧是心底发寒,她眼眶蓄着泪,手心发冷,那段过去裹着浓重的血腥味,唤醒那个被她死死摁在心底深处的噩梦。
手心扣住指甲捏进掌心仍然没有知觉,还是卫玘握住她的手一点点给她暖上,周莘才回过神时卫玘伸手抚上脸颊替她拭泪。
“都过去了,已经过去了。”卫玘的声音轻柔的仿佛飘在朦胧雾气里,周莘的心跳不可抑制的漏了一拍。
都过去了,那段灰暗的记忆,已经过去两年了。
周莘看着卫玘的眼睛,有什么正漫上她心头拉着她往里坠,她所能看到的就只有卫玘的那双眼,有手扣上她的腰畔,炙热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灼的周莘一点点往卫玘臂弯里靠,卫玘急促温热的鼻息都扑在她额上。
太近了,周莘想。
周莘动不了,只有一双眼将卫玘的脸从上往下看了个遍,等定睛看上卫玘的唇角,忽然有袍子兜头盖上,惑人的眼神消失,一瞬间细密的酥麻感爬上周莘的脊背。
周莘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整个人显的异常窘迫,她差点就亲上去了,她方才真是入魔了。
周莘怔了半晌,才伸手拉下袍子,一时间山洞里只有噼里啪啦的篝火声,她低头看见自己脚踝的伤已经被包扎起来。
卫玘坐在另一边,本身矜贵的长衫上都是发黑的血迹,背后有擦刮的迹,应该是落下寒潭时替她挡了下,周莘心里有点过意不去,良久才开口,“你受伤了?”
卫玘没转身,几不可闻的回了句不碍事,他身影坐的正直,旁边摆的是闪着微光的长生剑,可惜已经丢了剑鞘,只剩染血的鸦羽长绫缠着。
这一路被追杀,婚书没了,剑鞘丢了,两人说起来都是北晋与越有头有脸的人物,竟狼狈至此。
周莘看见卫玘拿着被晕染的没了字迹的缚魔锦,一节节的往火里送,缚魔锦材质特殊,就算是没了那些梵文,被寻常人看见也是个宝贝,这里她们二人也呆不久,索性卫玘也就全烧了作罢。
周莘寻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面上波澜不惊,心中有了几分猜测,犹豫了片刻后才开口问道,“缚魔锦名副其实,我这样的人需要也算正常,可你…为什么…”
卫玘的身影微怔,似是没料到周莘会问这个,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我身上有魔性,需要借助缚魔锦压制。”说着回过头来,嘴角带着弧度,背着火光,周莘看不太真切,又听他道:“你方才不是也被勾住了么?”
卫玘语气温和,周莘听的面颊生热,想起方才离得那般近差点自己就迎了上去,她不自然的咳嗽掩饰,回过神才发现卫玘是在逗他,嘴里嘟囔着骂了两句。
不过卫玘说到魔,卫家就算是往上三代,八竿子都和魔扯不到一起,怎么偏到了卫玘这里就变样了。
周莘想追着问,卫玘轻飘飘的劝她多修养,未见尸首那些死士必定会下来寻找,这会两人身上都有伤,只能休息一夜等天亮再出发。
周莘觉得有理,可她将自己的事可是和盘托出,卫玘却还有所隐瞒,叫她心里觉得不公平,想到毕竟是卫玘救了她,又觉得无需纠结许多,心下安定就没再多问,等肩上的伤疼的轻了她才稳稳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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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丽亮堂的宫殿,铜绿的香炉焚着龙涎香,高大的殿门被人推开,有一抹黑色身影闪了进去,主座之上的男人眉目硬朗,明黄的绣龙服连着描金的发冠,威严庄重。
黑影跪在案几前时他正看着折子,宽大的案几上堆满奏折,他头也没抬,黑影人一一汇报。
“两人跳下断云崖,已安排人沿崖边往下寻找。”
宫殿内霎时沉静无声,黑影低头不敢出声,汗水从额前滑落,案几前的奏折被人合上。
殿外似有声响,沉重的殿门被推开,内侍公公自门外进来立在外间隔着屏风垂首行礼,“陛下,宣姬娘娘正在殿外。”
“叫她进来吧。”似乎是听到宣姬二字,明宗帝的低沉的面色稍有舒缓。
北晋上下都知道,明宗帝似乎格外疼爱这位宣姬,便是任何要求都没有不应的,黑影跪在地上轻缓一口气,心中不免对这位宣姬生了几分感激。
内侍恭身退至殿外,明宗帝抬首盯着黑影,目光里都是冰冷,开口的话也格外令人心中发寒,“朕现在,只要卫玘的项上人头。”
黑影颔首,明宗帝的目光盯的他后背发凉,等外间珠环作响,黑影恭身没入帘后翻了出去。
案几前是一张绣着北晋堪舆图的大屏风,上好的绢丝隐隐透着光,屏风后有抹袅娜的身影出现,映在屏风上,缓步自外间进来。
入目的女子容颜昳丽,碧蓝眼眸似明珠,乌发弯曲垂腰,发间只别了枚金簪,腰间别着凤纹佩,曳地纱裙绣着金线,自有一股异域之美。
自北晋皇后薨逝后,明宗帝后宫就独宠这一位宣姬娘娘,兴许是太过宠爱这位宣姬,萧烨赠了宣姬前皇后的凤纹佩,听说这个作为就叫北晋宫妃和朝臣们颇有微词,若不是朝臣们拼死上谏,指不定皇后之位就落在了一个鲛人头上了。
北晋皇室从不许妖者沾染,这是萧家的祖训。
不过宣姬倒是不甚在意这点,她跟了萧烨近三十年,看着他收服各部,又或许是历经二十三年前那场战乱叫她心如止水,不争这些虚名。
鲛人一族已经消失百年了,她出现的时候据说是鲛人族最后的希望。二十三年前她失了血泪鲛珠,便是再回到海里,也生不出鲛尾,如今能陪在萧烨身边,已是万幸。
身后有内侍奉茶,宣姬亲自端过奉给萧烨,待他接过浅酌替他放回案几上,随后移到他一侧,替他揉着太阳穴,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宣姬又是个美人,一举一动都颇具韵味。
“陛下,您又皱眉了。”宣姬的手细长白嫩,力度轻柔,萧烨很是受用,闭着眼挨在龙椅上,手就顺势挪到额前捏上宣姬的,握紧往下贴在脸颊上,格外沉迷。
“若是人人都如你这般叫朕省心,朕也不至于日夜操劳。”萧烨面浮倦意,将脸埋在宣姬掌心。
宣姬轻抚上萧烨的眉,挨的近些软声道,“若是人人都如妾这般,陛下就该觉得妾不懂事了。”话里嗔怪之意明显,萧烨听见这话,眼中笑意真切,眸子微睁。
从前卫玘还小,没了卫家的庇佑,他总觉得不成什么大器,如今看来,已经渐渐脱离了他的掌控,必定是留不得了。
他的目光往上抬,落在面前的锦绣堪舆图上,渐生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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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影轻功极好,翻出窗外飞身上了宫殿上头,在宫中窜了几个回合也没人发觉。
黑影只是一个代号,是只效忠于北晋萧氏的死士组织,存在于每一座宫殿的暗处,武功之高,遍布之广。
二十三年前曾受过一次重创,其中高手多殒命,十多年才恢复过来。
那之后历经太后薨逝,长公主出家,黑影组织明面上被改成天子卫,才归了萧烨个人。
近年被启用后,接受了秘密任务,就是跟踪庆阳侯卫玘,若监察到有不轨之心,可直接刺杀。
黑影跟了卫玘五年整,卫玘在北晋上京城时未有异动,可从北晋悄然离开前往枷楞山后,萧烨就动了杀心。
黑影跟的紧,从上京城到枷楞山,又从枷楞山到朔城。
等卫玘在叶家的消息传回上京城时,高座之上的明宗帝气的将奏折掀了满地。
叶家在陈国的地位无法撼动,卫玘是叶家的外孙,若两处联手,真叫人心中忌惮。
叶家百年鼎盛世族,仙家的宝贝多的是,真要动起手来,黑影确实吃亏,索性就拿小辈叶苒开刀。趁着她追着乔世子时,混在人群里的黑影只得将她推入河中,再转身时发现多了个熟悉的面孔。
黑影记得,枷楞山时卫玘假扮叶青与她相识。于是便顺水推舟将她也从桥上推了下去。
谁曾想这姓周的竟然会水,顺势把河里的叶苒也捞了起来,等叶苒的丫头们传了话回去,叶家已经来了不少人,黑影只能撤退。
黑影在朔城查了多日,隐隐发现齐王后暗地里安排杀手想在画舫宴会上动手杀了陈襄公,这对黑影来说,无疑是绝佳的一次机会。
画舫宴会上,高氏叶家卫玘都在,黑影混在齐王后的杀手里,就连姓周的小船上都安排了人盯着,这次秘密筹谋,必定叫叶家有来无回。
等真正打斗起来,黑影才发现画舫宴上都不是简单的人物,连襄公从樊阳带回来的舞姬都是法力强大的女魅。
没得手的黑影只能选择在被重创之后再次撤退。
潜伏在朔城的黑影暗卫将卫玘大婚的密报递回了上京城,却等来了明宗帝的赏赐,黑影一时捉摸不透这位帝王的心思,仍旧暗地里跟踪。
大婚之后的卫玘带了庆阳军的高手去了枷楞山,又从枷楞山北上鲁国樊阳,在樊阳呆了不过一夜就去了越国,所有行踪一一写成密报呈回上京城,就连明宗帝都不能看透,直到卫玘又折回樊阳。
这次卫玘,并没有带任何人。
樊阳地小,有百年大妖玉无心坐镇,黑影实在是不敢在这里动手,蹲了好些日子,看鲁桓公来了又走,终于等到卫玘和周莘出了樊阳。
那二人此行简单,未带任何人,直往南晋而去。
黑影约摸准备了三四日,鲁国往南晋汾州的路上有处断崖,卫玘和周莘必定要绕开,黑影索性就在此处设了陷阱。
整个客栈乃至整片密林,全都是隐藏在黑夜里的杀手。
明宗帝甚至于黑影,都低估了卫玘和周莘,黑夜中的密林,到处是干涸的血迹尸体,和浓重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