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烨长叹一口气,目光落在剑鞘上,悠悠道:“庆阳侯在朔城成亲那日听说叶家准备了好大的排场,你去瞧过了,究竟是哪家千金,令他隔着万里也要纳进卫家的门?”
“回禀陛下,臣去那日并未见到昭华夫人的面,叶府上下极为恭敬,又是自叶府出嫁,想来应是叶家的亲眷。”满叶府的红绸,灼的他晃眼,无相花根燃的香都没能留下那个姑娘。
“那可真是与叶家亲上加亲了!”字句里蕴着切齿的怒气,沈才均霎时就听了出来,还没等他回话,萧烨就拈了案几上的剑鞘和长绫丢在地上,唤了跪着许久的黑影和内侍上前,“将这长绫和剑鞘都给朕碾碎。”
黑影和内侍应声,拾了地上的东西,退出殿外。
萧烨下了台阶,沈才均后退随在一侧躬身垂首。
“沈卿,你亲自替朕传个旨意,他完婚已三月之久,是该携新妇回京了!”萧烨背手站着,鬓边上了白,却仍不减他帝王之威。
沈才均袖中的手指微动,萧烨之意明显,外面动不了他,那就提回来杀,他只得躬身作礼,“臣遵旨。”
沈才均退了许久,萧烨才静下来,他亲派沈才均传卫玘回京,不让他动手,是因为他心里清楚,沈才均始终太过清正,不适合做他的刽子手,既然黑影除不掉,他就亲自杀!
便是卫玘查到些当年的事情又怎么,他还胆敢造反吗?当年卫长风都败在他手下,何愁收拾不了一个卫玘。
萧烨想起卫长风,总能想起宣姬那张倾国倾城的脸,终究可惜了。
萧烨突然笑了起来,何其开怀,这世上最后一颗鲛珠都是他亲手捏碎的,粉末还藏在他的暗格里,卫玘活不过二十五,也就是只没了爪牙的狼,又有何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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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才均隔日就动了身,他在庆阳军掩护下,去了趟平山隆恩寺,那里的后山有座清音庵,出家的嘉仪长公主萧亦如正在那里。
上京城平山上原来有座行宫,二十三年前染了满行宫的血后,萧烨就派人拆了行宫盖了座隆恩寺,再往后山就是清音庵。
沈才均上次来清音庵大约还是三年前,若不是托了他母亲的面,只怕长公主不愿再见朝中之人。
那日飘了小雨,沈才均撑了伞辗转大半个时辰从隆恩寺往清音庵去,卫玘的探子立时从林中高树跳下,垂首在他身侧回话,“清音庵周围布满暗卫,约摸是天子卫的人,此番平山探子只有四人左右,除尽暗卫只怕打草惊蛇,倒是能拖延住半刻钟。”
沈才均立在青苔阶上,袍角都染了泥土,雨丝渐密,他遥遥抬头,眉目清朗,“足以。”
探子飞身而去,不多时便有暗号,沈才均抬步进了清音庵。
是个小师傅开的门,嗓音稚嫩,“你找谁?”
沈才均在檐下收了伞,礼数得当,“敢问慧明师傅可在庵中?”
小师傅才来庵中修行,光她来的这些时日想见慧明师傅的不在少数,大多都是非富即贵,可慧明师傅嘱咐过都叫她一一回绝。
沈才均见她面露难色,拱手道:“劳烦小师傅带句话给慧明师傅,说我姓沈。”
小师傅想姓沈应是有什么缘故,一刻也不敢怠慢点头叫他等着就跑回院里报信。
不多时小师傅说请他进来,沈才均道谢,跟着小师傅入了院子。穿过石板路,院中两侧摆了水缸种了满满两缸睡莲,八月里开的正盛。
正堂门大敞着,中央摆了佛像,蒲团上跪了个着素色海青的女师傅,头上戴着僧帽,盖住后劲所有青丝,素面细眉仪态万千。
她手中转动着刻了圈纹的木色碧玺珠串,另一只手敲着阵阵木鱼声,浓浓檀香味漫出,沈才均就着袍角鞋底沾了泥土为由停在门口。
小师傅无可奈何由着他,跨了门槛进去回了慧明师傅,旋即退了出去。
“晚辈沈才均,见过慧明师傅。”沈才均仍旧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
慧明闭着眼,口中念的经书停下,木鱼声未断,“沈夫人可还安好?”
“劳慧明师傅挂念,家母身体尚好。”沈才均回道,雨声渐大,斗大的雨滴砸在青瓦上腾了雾气,睡莲的瓣也被砸裂浮在水面上,与此同时一齐传进去的还有沈才均不大的声音,他说:“慧明师傅见谅,沈某此番叨扰,是因为庆阳侯卫玘。”
慧明神色淡然不为所动,声音里透着回绝,“贫尼如今只管庵中事,其余外事一概不知,还请施主回吧。”
“天子卫接了暗令,追杀卫玘,他如今在交界落了断云崖,生死不明。”
慧明骤然睁眼,手顿在空中,正堂里木鱼声久久没有落下。
夏日雨来的快去的也快,沈才均下山时日头沉了西山,满天霞光昳色,叫人叹其惊绝。
有人在山下替沈才均备了马,他拢了伞,抽出手中信件递给那人,嘱咐道,“传到汾州城里,自有人会拿到卫玘手上。”
薄薄一页信,探子接过收好,与沈才均俨然去了两个不同的方向。
沈才均翻身上马,手中握着半拓信件,是他下山时庆阳军的探子呈给他的,信件被捏的发皱,引着他前往越国卫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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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西沉时,席灼远送了李幼蓉回王府,周莘和卫玘跟在后头,周莘疲惫不堪,浑身像散了架,卫玘看起来倒什么事儿也没有。
白日里周莘和卫玘像两个靶子,挑战的人轮番上场,二人应接不暇,最后还是李幼蓉叫了停才罢手。
校练大营的将士对二人印象颇佳,恨不能夜里将二人留下来把酒对歌。可郡主身份尊贵,二人又是郡主的座上客,便是郡主不说,席灼远则是头一个不同意。
因军营比试周莘卫玘二人取得席灼远的信任,翌日一早二人打了个招呼就出了府门。
周莘精神大好,和卫玘并肩走在汾州主街上,想到卫玘的化名,不经意问出口,“叶阑雨,是谁的名字?”
从前卫玘化名叶青骗过周莘,这会周莘问他倒也不稀奇,他眸光浅浅,主街上早有庆阳军的探子隐在人群里替他们引路,卫玘背着手,一面缓步跟着,一面回周莘的话,“阑雨,是我父侯的字。”
卫长风,字阑雨。
卫长风年轻时也是个疏阔男儿,纵马驰骋天地之间,庆阳军踏遍赤霞关冰河大营,十三州内仍有庆阳铁骑的盛名。
周莘心里咯噔一声,好死不死她非要问这一遭,暗暗掐着自己指腹,又偏头瞥着卫玘的脸色,觉察并无异样才缓出口气。
在玉人阁的时候,卫玘曾说过来汾州的目的是寻当年卫长风旧部,跌崖时杀手提起说是幌子,如今他又用了卫长风的字,到底是有些缘由。
周莘一点就透,她不识的卫长风的字,但总有人知道,她立时顿下脚步,盯着卫玘波澜不惊的面色,惊异道,“难不成你父侯还余有旧部的事是真的?”
“校练大营,你也看见了。”卫玘停下来等她,周莘跟上后两人并肩走着。
校练大营里,卫玘与每一位上场的将士都拱手报了名姓,仅有那么一双眼睛,不同于其他人的试探审视,而是笃定和坚信。
周莘想起来了,那人是御林军副都尉陈征。
作者有话说:
差点就忘了还有个小沈先生啦
第54章 、青玉玺(九)
卫玘一向严谨周密, 就算是身在王府里也有办法同探子联络。
那日入汾州时二人大摇大摆跟着明阳郡主的车架,除了萧烨的天子卫,还有卫玘自己的人也注意到庆阳侯已经到了汾州, 庆阳军在汾州布下的网, 那几日里瞬间活络起来。
满汾州找叶若淳叶昭二人并不难,再等周莘卫玘出王府时,派人引路,轻而易举两方人就能接上头。
卫玘带周莘进了个酒楼, 立刻便有小厮迎了上来,引着二人上了二楼雅间。
甫一推门,屋里两个人齐齐起身, 正是叶若淳和叶昭。
周莘卫玘的伤早在王府就已经养好了, 饶是这会看到完好的二人,叶若淳也没忍住眼眶里浸着热泪,上前几人一番寒暄之后才坐下细聊。
“那日为何你们会随明阳郡主的车架一起入王府?”
叶若淳细问,拿出随身带的包裹, 里面放着个暗色的锦囊,里面装满了缚魔锦,周莘身上有除魔鞭的伤, 卫玘魔性未除, 她料想二人不论是打斗还是落崖,缚魔锦必定会有所损坏,索性出门时将所有缚魔锦都带了来。
“淳姨,我们从崖底出来后, 就入了小春山, 没想到碰到在小春山给孝成帝祈福的郡主, 我与郡主有些旧交, 便一同入了城。”
周莘一一解释,眼见着叶若淳将缚魔锦抽了出来,才想起来在王府待的这些时日,肩上的伤口已然结了痂,晕染的那些缚魔锦,她早收了起来。
“好险!听说就没见过从断云崖底活着出来的,玘表哥和嫂嫂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叶昭到底是个直率的少年,开心都映在脸上,毫不客气的就将周莘纳入亲人之列。
周莘抿着唇,斟酌着嫂嫂两个字眼,心里生出怪异之感。
叶若淳抽出来缚魔锦,折中掐断,“南晋也不是个平静之地,将新的缠在身上到底安心些。”拢了一半给卫玘,另一半团在自己手中,拉着周莘起身吩咐,“昭儿你给承渊缠上。”
雅间里外用屏风隔了起来,叶若淳和周莘进了里间,叶若淳到底是好意,周莘便拆了腰带脱了外衫,纤瘦的左肩上除魔鞭的伤口结了暗红的痂,周围的经脉也淡了些许颜色。
待叶若淳看清楚后愣住,皱着眉头深思,“这…这…除魔鞭的伤口怎么会结痂?你在王府这几日可曾吃过什么?”
叶若淳这话问的外间正脱了一半衣裳的卫玘都怔住了,他微微偏头,目光深邃,只听见内里传来周莘的否认,“未曾啊!我也正奇怪呢,去了王府之后好似身体都舒畅许多。”
叶昭给他从脖子缠着缚魔锦,等肩头手腕缠的差不多了,卫玘罩上外袍时手中动作戛然而止,想起他在王府时身上魔性也没有发作,像是被压制消散,他眸光登时锐利起来,“青玉玺。”
里外具是愣住,一时没了动静。
叶昭倒抽一口凉气,“你说的该不会是南晋李氏的青龙玉玺吧!”
传世玉玺,青龙镇国。
这枚玉玺传承上百年,带着真龙之气,寻常妖魔都不能近身,一直放在王府,是以能够压制周莘的邪祟之气和卫玘的魔性。
叶若淳给周莘缠的仔细,那边卫玘已经坐下喝茶,周莘才一件件套上衣衫。
自卫玘说完青玉玺,周莘思绪有些低迷,叶若淳推了推她,她才回过神来。
叶若淳领着她出去,想起方才卫玘说的青玉玺,细细斟酌道,“我从前倒也听过青玉玺,若真与青玉玺有关,小周身上的伤和承渊的魔性,想必都能借由青玉玺祛除。”
可青玉玺毕竟是南晋王室的东西,怎么能轻易拿到?
这个问题也萦绕在周莘心头,南晋李氏与她毫不相干,断不会像叶家那般纵容她,她敢拿青玉玺,席灼远就敢砍断她的手。
周莘叹气转头和几人聊着天,倒是卫玘看出她兴致缺缺,给她倒了杯酒,叶昭这厢也瞧着不太对劲,只可惜外面都是探子,他们目标太大,不然汾州城里还能多逛逛。
几盏酒下肚,周莘微醺,趴在窗台观景。
汾州的风土自与朔城卫都不同,作为南晋的都城,汾州历经几朝,鼎盛繁华荣耀传承,一砖一瓦都是旧物,仿佛这座城是活着的。
周莘微微吐气,心头郁结更深,李幼蓉虽未郡主也实在可怜,真拿了青玉玺,于她更是难事。
她想着总要给夏侯复写信,问问他这个夏侯复的世子,不要青玉玺了行不行。再一回头时,屋里就只剩叶若淳一个人,卫玘叶昭不知所踪。
“淳姨…他们……”周莘撑着头,脸颊微红,叶若淳给她倒了冷茶醒酒,周莘接过道谢。
“他们自有他们的事,咱们女儿家说会儿话。”叶若淳淡淡笑着,挨在她身侧,替她将发丝拢在耳后,“承渊没欺负你吧?”
没由来的一句,问的周莘摸不着头绪,只乖乖摇头,“淳姨,没有的事。”
“你初到叶府时,我总觉得你不怀好意,后来才知你是父亲故人之子,家逢变故才不得已四处漂泊。我也是个做母亲的人,你尚且比苒儿多个两岁,叫我怎么能不心疼呢?”
叶若淳眉眼温柔,语气和蔼,抚过周莘的手,“这番来找你也是因为一事,你既然已经嫁了承渊为妻,自然也是我们叶家的人,父亲说你倔,我也非要问过你才罢休……”
“淳姨!”周莘心中酸涩,明白她要说的话,立刻开口打断,她上前抱住叶若淳,“淳姨,我知你们好意,于我而言那日嫁给卫玘不过是我的权宜之计,我只是为了偷长生剑,能得老爷子得淳姨不计前嫌已是幸事,这是周家的事,总要周家的人亲自解决。”
叶家人向来温良,她绝不可沉溺其中,即便是叶家带来的万分胜算,她也不愿意叫那些血仇沾染分毫。
“淳姨,长生剑已经是最好的聘礼了。”周莘声音哽咽,喉头发疼,出口的话还微微颤抖。
叶若淳轻拍她的后背,轻声安慰,“好,都凭你作主,但只一点,你收了聘礼,也与承渊拜了天地,就是卫家的人叶家的人,我们都是你的后盾。”
周莘点头,理智清明,又同叶若淳说了好一会儿话。
天色渐暗卫玘叶昭还没回来,倒是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周莘开雅间的门时都吓了一跳,眼前站着的竟是李幼蓉的侍女,叫灵犀。
灵犀扶着门框,神色慌张,顾不得旁边还有个陌生人,急急忙忙道,“小周公子,郡主喝醉了,奴婢不敢告诉席将军,只能来请您了。”
周莘和叶若淳互看一眼,跟着灵犀绕着二楼走了小半圈,另进了一个雅间,一开门浓浓的酒气扑面而来,李幼蓉穿了件鹅黄的小衫,发髻松松垮垮,流苏簪子早已经散在地上,整个人趴在桌上,手中的琉璃杯摇摇欲坠,与平日的郡主仪态有些偏差。
“郡主白日里知道您和叶公子出门了,见你们过了晌午没回来,正巧席将军今日在大营巡防,奴婢拦不住只能跟着溜出来,郡主来了也不愿打扰你们了只一直喝闷酒,奴婢实在是没办法了。”
灵犀的话倒豆子似的全说了出来,郡主出了事她万死难辞其咎,好在找到了周莘,心下稍稍安定。
周莘接过在李幼蓉手中摇摇晃晃的琉璃杯,伸手推推她的肩膀唤她,“郡主?”
李幼蓉双颊微红,脑袋昏昏沉沉,有人推的她只觉得天地都在转,迷蒙睁眼看,好几个周莘在她眼前晃,她撑着坐起来,傻乎乎咧嘴笑,“小周……嗝…小周哥哥…你…”
周莘皱着眉头,不知她喝了多少,话都说不利索,她这身份在外头总不是个事。
周莘唤灵犀拿了斗篷来,披在李幼蓉身上,刚给她系好飘带,她身子往前滑,整个人赖在周莘腰上,双手抱的紧,嘴里还喃喃喊着她的名字。
周莘总有种说不上来的异样感,连一旁的叶若淳都觉察些不对劲,然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