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姨,这位是明阳郡主。”周莘解释,她叫灵犀备点醒酒汤来,不敢叫她准备车马,大张旗鼓的回去只会引来注目。
灵犀端着汤回来,身后还跟着卫玘和叶昭,二人不知出去做了什么,卫玘手中还捧了个长匣子。
几人顿时塞满了雅间,叶若淳扶正李幼蓉,周莘在她跟前喂解酒汤。
周莘哄小孩一般的喂,李幼蓉也不吵不闹,明亮的眸子直盯着周莘的脸,心思都写在脸上。
屋子里氛围怪异,只周莘一人认真给李幼蓉喂汤,等见了底放下碗伸手用袖口给李幼蓉擦嘴,又替李幼蓉罩上兜帽,叫她乖乖的,到王府再闹。
叶若淳叶昭到底不是王府的客人,二人留在酒楼的厢房,看着灵犀带路,卫玘殿后,周莘背着李幼蓉抄小路回了王府。
叶昭在门口看的龇牙咧嘴,饶是他不懂男女之情也看的出来这小郡主一门心思在她这嫂嫂身上,叶昭有点不服气,“姑姑,小郡主她为什么没瞧上表哥呢?”
周莘奔走江湖,寻常穿的都是男装,叶昭第一次见周莘也以为她是个男子,小郡主毕竟年纪小,为个少年郎心动也是常事,可他玘表哥长身玉立,人中龙凤,怎么能输给一个女子呢。
叶若淳斜目瞥了他一眼,“你懂什么?承渊瞧着就不大容易亲近,小周细心又体贴,小女孩自然愿意靠近,苒儿不就挺喜欢小周?”
叶若淳若有所思的看着几人离开的方向,微微叹了口气。
叶昭二十出头,上有兄长继承家主,从小都是散养着长大,也没吃过什么苦,性子活的恣意随性,女孩家的心思自然不懂,被叶若淳这么一说,便不再接话,他这嫂嫂确实平易近人,深得叶家上下欢心。
周莘这边几人抄了小路匆匆回府,刚过了长巷正要拐弯过去不远的角门,李幼蓉像是醒了一般,揽着周莘的脖颈,下巴搭在她肩上,浓浓酒气扑在周莘脸侧,周莘隐约听见她说着什么。
“小周哥哥,你喜欢南晋吗?你愿意留在汾州吗?”到底还是个小女孩,嘴里喃喃的说些话,声音糯的像是挠着尖儿的小猫,叫急忙忙赶路的几人都吓着了。
“等我做了南晋的皇帝,你愿意留下来吗?”李幼蓉的酒全醒了,她心里清楚的很,李渊这个帝位,始终是要传给她的。
她心里细数这十几年的人生,在小春山那些日子竟是她最开心的日子。
灵犀急的鼻子眉毛皱在一起,卫玘捧着匣子在身后跟着,他听见周莘侧头低声哄了她一句,“郡主殿下,你醉啦。”
卫玘透亮的眸子映着二人叠在一起的身影,唇角在暗夜里勾勒出弧度,周莘真是个吸引小姑娘的特殊体质。
枷楞山时骆成韵恨不能贴在她跟前小周姐姐的叫,朔城叶家里他那小表妹叶苒与她也是推心置腹,现如今又多出来个李幼蓉,小姑娘也是真将她当个男人,当南晋皇帝留她这话也能说的出口。
卫玘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长匣子的沿,扣的他指尖发白,他在叶府外支开了沈才均,在玉人阁替她劝退了鲁公,郭城偷偷看她,他就显在她跟前教她练剑。
他原来还以为周莘四处吊着,可偏巧周莘就是个不开窍的,连他一点儿心意也没看见,他难不成还要在周莘跟前同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争些什么名份么?
真是有够蠢的。
卫玘自嘲,看着周莘背着李幼蓉,生怕李幼蓉贴上她的肩伤,将匣子换了只手,上前托住周莘的胳膊,“尽快回府。”
几人趁着夜色进了角门,穿过长廊送了李幼蓉回房,哪知李幼蓉拉住她胳膊不叫她走,“小周哥哥,你陪陪我罢。”
灵犀急的脱口而出,“郡主不可!”
周莘木着,脑海里有瞬间炸了一般,一时间是留下也不是扯开自己的袖子也不是,只得挨在榻前细心劝她,“郡主殿下,您是万金之躯,我…又是个男子,万一坏了您的名誉和清白,那我可就是罪人了。你且好好歇着,明日我再来看你。”
周莘哄人怪有一套,两句话一出口,李幼蓉听了就乖乖躺下,由着灵犀给她擦脸洗漱,周莘和卫玘则是默默退了出去。
第55章 、青玉玺(十)
方退出门, 周莘虽长出一口气,眉头仍紧锁,她想清楚了, 李幼蓉是真当她是个男子了, 甚至添了些情窦初开的心思,她急的直挠手心。
卫玘在她身侧睨着她,半开玩笑,“这会知道急了?”
“你可别说风凉话了, 有什么招尽管支给我!”周莘的步子快的生风,往前走了好几步,又退回来。
周莘的屋子离李幼蓉的本就不太远, 这两步就到了, 心里打定主意明天去李幼蓉跟前说清楚,转身想叫卫玘陪她一道,谁知刚回身怀里便被塞了个东西。
她看清,是卫玘回来后一直抱着的匣子, 她话都还没问出口,卫玘清冷的眸子刮了她一眼就走了。
“哎?莫名其妙!”周莘低头端详,捧着匣子进了屋, 连点了三盏灯才看清, 长匣子外雕了纹路,点了翠刻了花,看着就是件价值不菲的物件儿。
顶着卫玘为何送她的疑问,她拧开匣子的锁扣, 里面正经放着两样东西, 一样是柄剑鞘, 外表倒是朴实无华, 拿在手里细看,有细小的云纹显着,周莘登时亮了眼,想起自校练大营回来后,卫玘就将长生剑拿回她这里。
她将长生剑放进去,意外的合适,除了剑柄处的鸦羽长绫,一眼看着是真普通了不少。
周莘满意的点头,放下长生剑又看着另外一样东西,是个卷轴,她解开铺在桌上,映入眼帘的正是婚书二字,字里行间苍劲有力,撇捺间透着股锋芒。
周莘认得,是卫玘的字,待彻底铺开,落笔处盖着卫玘的私印。
周莘愣住,内心有块柔软的地方正在塌陷。
诚然她嫁给卫玘不是真心的,到底是拜了天地的,昭华夫人的金册宝印未曾交给她,客栈刺杀那夜婚书被刺烂后她一直觉得自己名不正言不顺,见了叶若淳心里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这下周莘才明白,她原来不是怕自己拖累卫玘,她是怕自己不够资格,回首这些日子,她与卫玘经历的何其之多,已然是共担过生死的人了,她回过神来,扬起的唇角立刻垮下,手中猛然将婚书卷起。
周莘心想,完了,她铁定栽在卫玘手里了。
在玉人阁时,玉娘笑夏侯复怕他,不敢回周莘的信,玉娘还靠着栏杆和她说话,语气轻蔑,“瞧见了吗?这就是男人,薄情寡信,疼你时有说不完的花言巧语,天上的月亮都能摘给你,不爱你时,你吐口气都能碍着他的眼。小阿莘,你可要清醒点,不要进了男人的圈套。”
周莘脑海里都是断云崖下卫玘那双含了情|欲的眼,她低头看了眼婚书,迅速放回匣子里盖上,吹灭蜡烛,人已经回了榻上。
她拍拍心口安慰自己,一定是和卫玘待久了,被他的魔性入了心,等她明日就去借了青玉玺。
周莘这一夜都没睡好,翻来覆去的梦里都是大婚那日瑰红的绸子,天过五更时她蹦起来耍了两套剑,才回房躺下就觉得天都亮了。
周莘起来用膳时都已过了巳时,不仅卫玘和李幼蓉没见着,就连灵犀也不见了人影,她问了王府的侍女,才知道这二人一早就去了校练大营,是席将军亲自来接的人。
周莘夹菜的筷子一顿,心中疑问丛生,卫玘去大营兴许是为了卫长风的旧部,席将军也肯把李幼蓉带出去,实在匪夷所思。
她这会追过去也不像个样子,干脆就在王府等着二人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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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练大营里,李幼蓉着了暗色的骑射装束,长发盘起,眉目一改昨夜乖巧,暗藏锋芒。
纤瘦的胳膊吃力拉开长弓,弓弦扯的李幼蓉指尖发红,席灼远替她矫正姿势,她的目光落在靶心,蓦地松手,箭矢落在不远处的草丛里。
李幼蓉眸中露些不甘,席灼远双手递上一支箭,恭敬道,“郡主殿下,您力气尚小,小心弓弦伤着自己。”
李幼蓉接过箭再次上弦,抬正手臂缓缓拉开弓,利箭破空而出,擦过靶沿插|进土里。
李幼蓉仿佛在和自己较劲,拿了席灼远递上来一支又一支的箭,这并不是她第一次拿箭,尚小时,李渊就亲自教过她。
李渊说,骑射之术,最忌心浮气躁,要有足够的力量和耐心,方能正中靶心。
那时李幼蓉不懂,射出去的箭都落在地上,连李渊身边只会炼丹的大巫师都比她会使箭,她一时泄气,将弓都丢在地上,最后还是李渊牵着她回了乾正殿。
李渊还说过,她不善箭,就多动笔杆,于是她就在李渊的案几上看了好些年的折子。
她于政事无师自通,南晋地界堪舆图,她只看一眼就能记住,朝中臣位,兵马制度,李渊只教一次她就能运用自如。
她从不喜表露自己心意,便是朝臣辱骂,她也从不在乎,可到了周莘这里,她情急之下不管不顾竟开口叫周莘留下。
手中的箭矢不断飞出,没有一支落在靶子上,李渊教了她许多,她独独没学会射箭。
一向是个温柔和顺的小郡主,来大营时周身气氛低沉,只有一个席灼远在身侧伺候,其余将士都站的远远的。
隔着两三座营帐,卫玘和陈征瞭望台下瞧着郡主练箭。两人交手之后今日才见面,众人以为这二人心心相惜便不以为意。
“叶公子,你这名字可有出处?”长棍在前,陈征双手叠着目光平淡,他自第一眼起,就认出他来。
像,太像了!他眉眼间敛下少年的青涩,五官线条愈加利落清晰,与当年的卫长风太像了。
可他不敢轻易认定,南晋与北晋,素来不合,绝不可因他再生事端。
“阑雨是家父的字。”卫玘接过他回首的目光,眸中笑意浅浅,“在下姓卫,字承渊。”
陈征抿唇,他怎么也没想过隔了二十三年还能得见侯爷后人,一时心中难抑激动之情,眼角生了滴泪,他伸手抹掉,却见整只手都颤抖不已,只得低头咬牙忍着。
陈征在席灼远底下待了八年有余,八年再往前他在各地之间辗转偷生,扮流民躲追杀,沿着北晋的边境,一路南下到了汾州。
在汾州他才安定下,听说南晋的卫长风应劫战死,夫人生了个男孩后也没了性命,卫家宗祠被烧毁,孩子留在王府,五岁承了侯位,及冠取了字叫承渊,又过了几年听说他在赤霞关外大败异军,拓宽边境数方州郡。
卫玘伸手拍着他的肩,陈征摆手,抬头看卫玘,他一人身处北晋皇室,不知曾历经怎样的厮杀,他跨过穷上恶水,只为了寻一个旧部,陈征嘴唇噏动,似乎悲恸至极,说出的话也不成行。
“请陈叔不要伤怀。”卫玘目光落得极远,眸子里泛着光与影,转瞬又似挟着肃杀之气,“二十三年前我尚在襁褓中,记事后一直未寻到当年之人,如今上苍恩赐,能再见父侯旧部,其间种种还望一一告知。”
陈征长呼一口气,他在南晋八年,早已经将心志磨的差不多了,上京城里叫的上名的几乎都认识当年的卫长风旧部,他半点回上京的想法都不敢有,那就是个龙潭虎穴。
“卫侯爷,他不是应二十五岁的劫数,而是被逼迫战死。”
二十三年前,边境动荡,丹阙戎狄两族联手,以血献祭,在赤霞关外施了场大雾,蔓延关外数千里,这一招釜底抽薪,想与庆阳军决一死战。
以卫长风为主将的大军镇守在冰河大营,历来勇猛的庆阳军在这场巫术大雾里吃了个暗亏,死伤无数。
偏巧在那之前出了个大岔子,丹阙人生性狡猾,与凶悍的戎狄联手派了刺客潜入上京城,刺杀明宗帝萧烨,天子卫只护住萧烨,却叫他们掳走正当受宠的宣姬,这才扭转战局。
宣姬系十三州最后一只鲛人,丹阙戎狄得手时利用宣姬逼迫萧烨让出边境十方州郡,不若就取了她身上的鲛珠,复活战死将士,拿下边境所有城池。
这战打的本就艰难,里外全靠卫长风鼓舞士气,排兵布阵,才稍稍有了起色。
“当时卫主将与幕僚商定,上上之策便是明宗帝松口求和,卫主将争取相让五方州郡,他说等大雾散去,不出三月,他必定能将丹阙戎狄整个踏平。”
“可远在上京的明宗帝,一口否决!”
卫长风写了战报,呈递回上京城。
萧烨誓不松口,命卫长风应战,还要将宣姬平安无事的送回来。
君之令,将不得不从。卫长风领着庆阳军背水一战,丹阙戎狄二族也屡受重创。
“大雾里丹阙戎狄毕竟占了优势,兄弟们撑了许久,可没了骑兵,许多将士便丢了利器,从此在雾里长眠。”
“他们将宣姬提到卫主将跟前,威胁主将,那时陛下拨的援军就在赤霞关里苍鹭江之外。”
“兄弟们浴血厮杀,只是为了替陛下救一个女人。”
直到现在他仍感觉到那双握着剑还颤抖的手,他想起雾里有万箭齐来,落在他腿上,落在卫长风的心口,他想起过了苍鹭江还迟迟未到的援军。
陈征通红的双眼里生出凌厉的杀意,咬紧的牙关恨不能将萧烨生吞活剥,那场大雾里死掉的将士何止数万,逃出生天的都失了踪,只剩他和几个将士一路躲躲藏藏。
陈征以为援军接管冰河大营是来救人的,可他亲眼看到历经厮杀后活着的将士被一一猎杀,那之后便开启了他长达数年的逃亡。
“早在那之前,卫侯爷与萧烨多次政见不合意见相左,卫侯爷性子耿直武人心思,哪懂朝臣们明里暗里多回讽刺他忤逆君上,边境军营制度仍以他的旧制来。”
所以就算派了援兵,也要生生耗死卫长风,在他身死之后,还要处理他所有旧部。
这就是二十三年前的真相吗?
帝王之心,真叫人彻骨寒。
卫玘手掌紧握,阴翳的天悬在他的背后,眼中掠过的寒芒衬的他面色愈加清冷。
他一言不发,在瞭望台下站到了天黑。
萧烨能留下他,大抵也是因为太后和长公主护着,直到他长大后越来越不受控,甚至牵出当年的一点苗头,所以不惜屡次三番派人要杀他。
画舫宴,断云崖,萧烨几乎派了天子卫的所有精锐,只为要了他的命。
卫玘回营帐的时候,并无异样,他一向将情绪掩藏的很好。
卫玘随李幼蓉在大营呆了两日,卫玘事无巨细的了解卫长风生前所有,离开时还同陈征说笑,“陈叔且安心呆着,这天下局势瞬息万变,谁知他萧烨能在龙椅上坐到几时呢?”
卫玘眼底阴沉,藏着肆无忌惮的杀伐,陈征知道,他不是卫长风,比起卫长风的坦荡率真,卫玘也在这二十三年里被煅炼的城府更深。
陈征此刻心定了,才想起来那日陪同卫玘来的人,二十多年前的记忆里仿佛有那么一个身影,在卫玘上马临走时多嘴问了一句,“上次陪着您来的那位,如今什么年纪?”
他没有明说,但是卫玘也听了出来问的是周莘,淡着声回了句十八。
年纪全然对不上,怎么会呢?怎会是一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