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周仙——长安梨【完结】
时间:2023-10-08 23:24:46

  李渊没做过父亲,对着那么小的李幼蓉只能哄着,上下朝都带着,年纪大了点就放在书房里亲自教养,他毕生所学都是帝师倾囊相授,如今他又一一教给李幼蓉,教她为君,为帝。
  若说是父亲,不如说是师傅更为契合。
  李渊长长叹了一口气,看见她发上的小冠,心里陡然生了丝愧疚之意,“你也曾怨过我罢。是我亲手把你推在风口浪尖,你本可以不用面对那些。”
  李幼蓉定定抬眼看他,摇摇头,“陛下于我,乃是父兄,是师友,阿婵从未怪过您。”
  李渊眉目温和,侧身自枕下抽出一份明黄的帛书,他拉过李幼蓉的手,将帛书放在她手心,柔声道,“阿婵怕么?”
  明黄的帛书背面绣着龙纹,里面是李渊亲手写的传位诏书,末端盖着李渊的朱印,南晋自古帝王登位,有诏书和青龙玉玺方是正统,青玉玺已经在王府,诏书他亲自给了李幼蓉,他命不久矣,过身之后李幼蓉就是南晋的女帝。
  他说的轻巧,仿佛这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李幼蓉低头看着手中的诏书,南晋的朝事她早都看了个遍,与这个位置早就是一纸诏书的事,这会拿在手里,她只觉得有千斤重,指尖微微颤着,吐息都格外沉重。
  她不愿意接受的,不只是诏书。
  “南晋的江山要攥在李氏手里,等我过身之后,你就是李氏唯一的女帝。朝堂旧臣不少,他们无非就是迂腐些,你还小,政事上他们绝对能于你助益。
  可到底一朝新帝一朝新臣,你也不必怕,张易之是我为你选的人,你可信任他,你有自己的主见。
  其余新臣我都一一为你安排好,等你上位他们都会站到你眼前,等我过身之后……”
  李渊一句句嘱咐,他从来没和李幼蓉说过这些,现在已经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了。
  他布了一个局,一个长达十二年的局。
  李邕离世之后,他就开始做这个局,他把自己都做成当中的棋子,他十二年来改朝局扶新臣,培植御林军护卫,只为了给李幼蓉一个全新的李氏江山。
  “阿婵不怕吧?”李渊又问了一遍。
  李幼蓉摇头,眼眶红着,没落一滴泪,“不怕。”
  “回去吧,好好待着就行,从今以后你是李氏唯一的后嗣。”李渊松开她的手,点头示意她出门。
  李幼蓉颔首,她知道李渊并不好了。
  李幼蓉双手捧着帛书,跪在地上拜了一拜,退至屏风外,与张易之一并出去,大巫师留在寝殿。
  殿外的宫妃都被遣走了,只余下一个席灼远等着,她在殿门口微怔了会儿,下了台阶步子一软,张易之眼疾手快的扶住,席灼远两步就到跟前来问。
  李幼蓉摇头,推开二人的手一步步向宫外走去,张易之在身侧说着什么,她半听着,将诏书狠狠攥在手里,眼中有雾漫上,宫里处处点了灯她却看不大清楚路,路过的宫人全是躬身垂首立在墙根下,无人敢直视她。
  行至半路,有人说宫墙底下有人犯事,涉及郡主殿下,请席灼远处罚,他不得已抽身,托了张易之护送郡主回王府后匆匆离开。
  离宫门也就百来步路,出了宫门就有车架接她回王府,宫门在她眼前一点点关上,身后有声音传来,“郡主殿下,留步。”
  李幼蓉转身,张易之看清来人护在她跟前,瞬时就明白了,席灼远是被骗走的。
  为首官袍着身,官帽端正,鬓上白丝延进帽里,城门的火映在他眸中犀利又凝重,仿若刀子刮在李幼蓉身上,朝中于郡主偏见最深最执着的,便是左言清。
  他携了同派的两个老臣,气势汹汹的朝着李幼蓉而来,身后是紧闭的宫门。
  李幼蓉认得左言清,她幼时陪在朝堂一侧,见过他,那时他发上还没有泛白。
  “见过相国大人。”张易之站在李幼蓉前头,遥遥的就向左言清行礼,可左言清只瞥了他一眼,直冲李幼蓉而去,待看清她手中握着的帛书,隐约猜到些什么,怒气更甚。
  张易之脸色微变,伸手拦在他和李幼蓉之间,“相国大人。”
  “张御史!难为你一贯拥护郡主,这会她拿着诏书,必定你也要升官了吧?”身后有臣子一改朝堂忠臣作风,伸手指着张易之,恶狠狠话张口就来。
  李幼蓉搭上张易之伸出的胳膊,示意他放下,而后往前恭恭敬敬的朝左言清行了个礼,“相国大人。”
  “郡主不必紧张,老臣不过想邀郡主同饮一杯茶水而已。”左言清微眯着眼,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李幼蓉过分镇定,叫左言清都摸不准这位郡主的心思。
  朝堂之人一万个心眼,左言清叫人骗走席灼远,又亲自来请郡主喝茶,任谁都不信,郡主年纪尚小,哪能玩得过老谋深算的左相国。
  张易之哪管得了这个,仍旧站在她前头挡着,全然不顾左言清是相国之位,声色俱厉,“相国大人,恕易之不能容您带走郡主殿下。陛下亲传送郡主回府,郡主乃千金之躯,手上持有诏书,若出了半点闪失,可不是左相国与我一个御史能够承担的。”
  左言清转身与他对视,年过半百气势仍不输张易之锐气,无形的对峙震慑在场几人。
  李幼蓉唤张易之,示意他退下,“既是相国大人相邀,宫中自有御林军护卫,张大人不必担忧。”
  左言清言辞犀利,任谁听了都要矮半截身子,偏李幼蓉毫无惧色,李渊教她朝事时,她对这位相国就有所耳闻。
  两朝元老左言清,于李氏忠心耿耿,一面奉行帝女星是妖论一面不认女帝之说,自然不会给李幼蓉好脸色,李渊说过,老臣之中他威望颇高。
  李幼蓉早就想同这位相国叙话了。
  李渊有心要她接触朝臣,是她一直不知以何种身份,如今正是个好时机。
  左言清规规矩矩的请走了明阳郡主,张易之这人轴的很,偏要随在郡主一侧,左言清领着郡主往宫里有处偏殿走,张易之的袖口被他揪的发皱,想起郡主给他的一个眼神,不断思索其中联系,才觉得这招甚为惊险。
  郡主已经是名义上的储君,往坏了说孝成帝的身子撑不撑得下去都难说,她手里此刻只有诏书没有玉玺,就是名不正言不顺,忠臣替孝成帝清君侧这事,依照左言清也不是干不出来。
  这会左言清正和郡主在殿里议事,那两个臣子一前一后跟着他,生怕他冲进去。偏殿里外灯火通明,从他们进来后便有人守了殿门和墙根底下,左言清是有备而来,张易之越想越觉得放任郡主跟左言清来这事是个错误。
  等席灼远回过神来,必定要回来找他们,找到他们二人不是难事,只是没有御令,万一扣了个逼宫的帽子,席灼远首当其冲要被朝臣的笔杆子砸死。
  宫城内外都是御林军,他们离开的事若是要传到孝成帝的耳朵里,届时事情就会变得容易许多。
  张易之考虑过几种可能,挪着步子钉在门口,一旦就里头有什么动静,他就立刻冲进去护住郡主。
第58章 、青玉玺(十三)
  偏殿里左言清正给李幼蓉倒茶, 目光几度在她手中诏书上,推给她茶盏,又自饮一杯, 声色温和, “郡主殿下,只要您肯交出诏书和玉玺,老臣绝对不会为难您。”
  李幼蓉将诏书放在一侧,心中约摸猜测王府那边也有困境, 却仍旧悠悠接过茶盏淡淡道,“相国大人,你我都清楚, 陛下的身体已经拖有七八日了, 若不是宫里实在瞒不住,贵妃娘娘不会传出来消息。”
  李幼蓉抬眸直视左言清,声音清脆,如玉裂在瓦地, “大人您在等什么呢?等陛下改变心意撤回诏书?”
  诏书所写更是不言而喻,左言清辅佐两代帝王,胸中自有城府, 若不是被李渊逼到这种境地, 断不会做出违逆帝命幽闭郡主这等事。
  陛下此刻不会听信朝臣所言,他只要在陛下反应过来之前拖住郡主,拿下诏书和玉玺,还予陛下群臣奏请收回成命。
  十六岁的明阳郡主视线毫不避讳的盯着他, 仿佛要将他看透, 年逾六十的左言清心中微跳, 这眼神像极了登基后铲除奸小的李渊。
  左言清在李幼蓉对座, 茶盏雾气氤氲,漫出他许多记忆来,微微叹口气他才开口,“左某十八及第,弱冠便进了东宫陪读太子,辅佐太子登基,伴御驾二十载未曾有过一丝错处。先帝在时朝堂稳固,后诸侯动乱,乱贼杀到跟前时,李氏子孙皆四散逃亡,唯臣一人提刀拥护。
  先帝驾薨,提了尚未及冠的陛下为帝,微臣自当倾心尽力辅佐。孝成帝至明至圣,与诸侯世子肃清奸邪,国盛民兴。却未曾想十二年前余孽围杀,南川王牺牲,帝女星谣言四起。
  陛下念及南川王旧情,便是大巫师之言也不管不顾,全心信任郡主你。虽广开后宫,却终究无一皇嗣,身体每况愈下。”
  左言清说及这段,胸中难免踌躇满志又疾疾而终,瞧着李幼蓉尚有稚气的脸,愈加难平,他忍了半晌,压低声音继续说,“陛下不在意,是因为欠了您父亲南川王一条命,他甘愿让了这位置,可臣子们不行。南晋李氏百年基业,决计不能毁在诸侯王一个女娃娃手里!”
  左言清向来不惮于做个撕破脸皮的人,就帝女星一事,他早在朝堂摆明立场,恨不能剖开自己的心给李渊瞧瞧。李渊毫不在意,偏他是个执拗的性子,因着这事甚至都豁开脸面扯到才十六的郡主跟前。
  左言清话过激时,手中杯盏都抖出些茶水来,这一目目都落在李幼蓉眼里,她想来以为左言清一派不喜她是因为她是个女子,迂腐的思想并不许女权至上,她如今才懂,臣之所以忠,忠于王室忠于朝堂。
  李幼蓉垂眸,“所以大人要逼我交出诏书和玉玺么?”未及左言清回话,她手抚上明黄的绢帛,自嘲笑出声,“便是交出来又如何?李氏无后,嫡系诸侯之中,皆在那场乱战里没了命。相国大人效忠的南晋李氏,也唯陛下与我而已。”
  诚然她懂自己并非嫡系亦并非男子,可她仍旧是除了李渊以外,唯一李氏的血脉,这点谁都不可撼动。
  这点也从由不得她自己做主。
  左言清听了这话,忽而大笑起来,杯盏倾翻,茶水漫在整个矮几上,绢布立刻湿作一团,火光映在左言清眼里,满是悲切。
  “郡主还不知道吧?”他的笑声苍凉,夹杂着怒气,李幼蓉隐隐有些不安,“为了叫你能顺利登上储君之位,陛下喂了中宫所有娘娘十多年的凉药!多狠的心呐!诸侯群起,春猎围杀,都是李氏血脉里流淌的狠毒之心!”
  李幼蓉眉目骤抬,眼里都是不可置信,手中的诏书像是滚烫的碳,灼的她手抖。
  很小的时候李渊就和她说过,李氏就剩了他们二人血脉,将来李渊下了位,必定是要她来坐的。
  原来从那时起,李渊就动了培养她的念头,欲将她推上王座。
  “南川王英勇赴死,郡主你温良无害,有哪一点像李氏的血脉!这样赶尽杀绝的事,你们二人是定做不出的,不是么郡主殿下!”
  左言清失声哽咽,他在朝四十一年,南晋种种,他看的透,于帝王而言,李氏的杀伐果断正是不二之选。
  宫中风起,偏殿小窗侧了口,殿中烛火摇曳,左言清起身至殿门前,他回首看不清李幼蓉的神情,见她端坐半晌,只以为她年幼受惊,方低了声道,“无论嫡系或是诸侯,依李氏处事,绝不会在这世间无后。王府里青龙玉玺臣已派人去拿,郡主仅有这封诏书依旧称不上储君。日后寻着李氏血脉,辅佐新皇登基,便是斩了老臣,臣也问心无愧!”
  矮几上茶水未干,李幼蓉低声疑惑啊了一声,像是思索什么,手中诏书清扬,人微倚在小椅上,眉目舒朗起来,“难怪陛下还未传出急训就传我进宫,相国大人伴御驾十九年,还不懂陛下的心思么?这封诏书不是给我看的,是给您给世人看的。”
  左言清身影僵住,心中急躁与不安高涨,嘴唇颤抖不发一言,只见李幼蓉抬手将诏书贴近烛火,上好的丝线织成的帛书遇火既燃,烧了大半帛书李幼蓉才松开。
  “有一封诏书,就会有第二封诏书,相国大人到底是上了年纪,还是仍相信陛下存有良知,他连自己的子嗣都不曾留下,十二年前春猎之后又岂会放过李氏遗留在外的血脉?”
  李幼蓉字字诛心,左言清手指微蜷拢在袖中,这一身暗红的官服,此刻尤其扎眼。是啊,他怎么会忘记,李渊也是这样的人。
  “还是相国大人你,要篡改诏书供上玉玺,奉外姓之人为主?”
  帛书燃烧后微弱的火光映在李幼蓉双颊,透亮的目光夹杂着锐利的锋芒,左言清对上都不由的心惊,他终于想起来,某个殿门阖上的瞬移,他瞥见案几前孝成帝翻开奏折递给郡主瞧。
  李渊作了好大一场局,十二年前他就有心培养郡主,一直留她在身侧亲自教导,他排除万难摁下群臣也要留下李幼蓉,或许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帝女星,前朝养了新臣,后宫除了子嗣,宫墙内外席灼远带领的御林军,都是他给李幼蓉的储君之礼。
  左言清身影踉跄,一步步朝李幼蓉走过去,她就端坐在那里,抬眸睨着他,到底是李渊教出来的人。
  左言清失声笑了,颤抖着伸手指向李幼蓉,面上苦涩难看,“你…你……”
  殿外有人影急忙赶来,立时退了殿门跪在左言清身后,左言清回身见他慌慌忙忙道:“陛……陛下………陛下他……他不成了!”
  李幼蓉迅速起身,就要冲出去,就见左言清弯了腰,霎时跪在地上,猛的咯出一口血,咳嗽不止。
  “相国大人!”
  “相国大人!”
  殿里殿外李幼蓉张易之扶住左言清,他方才跪倒时已然将官帽跌在身前,上面落了几滴血,白发自鬓前垂了几根,他苍凉笑着,官帽就在他跟前,他伸手只能抓住李幼蓉纤瘦手臂。
  .
  南川王府外灯火通明,有大批府兵围了王府,叫里外不得出入,为首的正是朝堂上拥护左言清一派的朝臣,带的是左家与自家的府兵。
  王府大门紧闭,内里留守了不少御林军的侍卫,此刻正守在门后。
  后面站着心神不定的灵犀,她急的不知所措,王府里众侍卫听她调遣,她只能全部召集,分散围守在王府四面,他们这些人的命不重要,可青龙玉玺还在王府里。
  夜里消息传回来的时候,陛下就已经病倒,郡主和席将军在宫中快一个时辰仍然没有回来,若陛下有个三长两短,青龙玉玺就是郡主最后的支柱,她必定要守住这里。
  周莘和卫玘她已经着人去请了,等她来回转着,看见廊下出现的两个身影,心才稍稍安定。
  “灵犀姑娘,出了什么事?”周莘和卫玘一路过来就看见王府守卫森严,还以为是李幼蓉回来,没曾想庭院里只有一个灵犀。
  “小周公子叶公子。”灵犀慌忙行礼,“郡主和席将军还没回来,宫里的消息也没有传来,王府外却围了大量府兵,奴婢斗胆猜测,宫里应是出了事,王府里有玉玺,奴婢不敢擅自做主,遂请二位来出个主意。”
  周莘卫玘对视一眼,心里也暗知几分,南晋朝臣不满李幼蓉由来已久,李渊真撑不下去,也不会叫李幼蓉继位,就算是李渊给了李幼蓉诏书,他们带走玉玺,李幼蓉便是名不正言不顺。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