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幼蓉转眸看她,想起周莘捧着玉玺单膝跪在她跟前,心中动容,“小周姐姐,从前以为你是男子时,觉得你潇洒恣意,只想和你在一处。后来叶阑雨说你是女子,我觉得满腔的心意都错付,我不怪你,我仍然想和你亲近,想叫你留在南晋。”
“可现在不行了。”李幼蓉眸中含着水光,不再看她,“这世间,我留不住任何人,从父王到叔父。”
她称李渊是叔父。
李幼蓉长长出了一口气,想稍稍缓解郁结的心情,周莘仍然能听出她哽咽的声音。
“小周姐姐,我不想骗你,这帝位我是有过野心的。十二年前三月猎场回来以后,叔父每日都教我朝政之事,教我为君为帝。
那时大巫师就说我是帝女星,是他不管流言蜚语,仍旧教我看折子画疆域图,他早早就做了打算要把这江山给我,他对我说,这李氏,只有他和我了。可现在,只有我了。”
周莘伸手揽过她的肩头,轻轻拍着,“这世间多少身不由己之事,你瞧着别人开心,其实别人的生活更不尽人意,你再瞧瞧初生的太阳和落下的夕阳,都一样耀眼。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有意义,你如今是新帝,这就是你于南晋的意义。”
“阿婵,虽然我只比你大两岁,也深知些道理。这日子还长着呢,你习帝王之道这么久,也一定能当好这个皇帝,不要觉得怕,须知这世上,甜多于苦。”
周莘劝解的语气好似万千石块落在李幼蓉心头,终于她不再压抑,靠在周莘肩头歇斯底里的哭出声,双目通红,浑身止不住的颤抖。
那时周莘就想,她不要拿青玉玺了,那枚玉玺是李幼蓉一辈子的护身符,她自己已经够难了,她不想李幼蓉陷入和她一样的境地。
然而这一切被卫玘看的透,周莘盯着他那双眼,心中酸胀怔的流下泪来。
卫玘欲言又止,微微抬指擦去这滴泪,半晌后有些无奈道:“我这又不是骂你。”
“那你想做什么呢?”周莘的眸子清澈的发亮,隐隐透着倔强。
“秘术传自夏侯府,你想成仙我知其缘由,可真没了青玉玺,你要拿什么来替代呢?”
那夜叶若淳用青玉玺治好她的伤的时候,她就套过叶若淳的话,她说青玉玺是她见过最厉害的宝贝。
叶若淳笑她,“十三州的好东西多的是,只是你不知道罢了,我就听说北晋皇室有串木色碧玺还可以跨越时间穿过生死。”
她怀里还揣着写给夏侯复的信,问的是北晋皇室那枚珠串的事。
卫玘指尖微凉,从脸颊往下滑贴在她下巴尖上,叫她蓦地想起什么,她想起初到樊阳的那晚,她喝的醉醺醺,梦里有人捏着她后颈,将她抱回床榻。
周莘推开他的手,摁下要质问他的心思,若万一真是个梦,岂不是丢人,只好笑着打趣,“侯爷净会揩我油。”
送灵的队伍见了尾,过城门时有铮铮锣响,周莘看着长街归于宁静,想着卫玘迟早都要猜出来,不如毫不避讳的和他明说,转头回道:“我听说北晋皇室有串碧玺,不知侯爷知不知道下落。”
“你在玉人阁跳了半个月的舞换了鲛珠的下落,要拿什么在我这里换呢?”卫玘眉眼柔和,唇角勾着笑。
细雨迷蒙里,这抹笑晃的周莘眯了眼,她也跟着笑了,她想,她这回真的完了。
.
几日前南晋新帝受诏那夜,沈才均驰马到了越国卫都,在卫都城门关之前进了城。
城内有庆阳军的人接应,他入了城就被接应到客栈,卫都城大的很,又入了夜,往城郊确实不太方便,他便在卫都逛了一夜。
沈才均升令尹之后,朝中事物繁杂,他忙着理了两年多才得空管些外事,也正是那时他才知道越国周家已经没了两年了,那之后他再没来过越国。
上次来还是他十六岁时,在越国祭天仪式上,他认识了周莘。
越国周家谁人不知,一双儿女出类拔萃,祭天夜宴上兴许是奴才们也恭维着,将周家的位置排在最前,周莘和周暄的位置都放在世子与北晋使臣并列,正巧就在他对面。
十二岁的少女格外跳脱,暗红的劲装套在身上也不会显的她瘦小,反倒衬的她神采飞扬,沈才均第一眼就认出她来,白日里咬着卫玘衣服不放的原来是周家的小姑娘。
越国卫都里有座凌虚台,比起王宫城墙略靠后些,四十九步台阶往上是偌大的圆台,上面刻了老旧的经文和倒三角的符号,听说很多年前有人在这里登仙而去,从此就成了越王室的祭台。
凌虚台下有持了利器的重兵把守,沈才均大略扫了一眼才离去。
第二日一早有人领着他去了周家旧宅。
因是得罪了越公,自然没人敢将周府纳入地籍管理重新划分,以至于这里荒废两年。
大门早已受尽风霜,往里的院子生了乱草,亭柱上都是利刃的划,墙壁上只余下斑驳的血迹,沈才均后来只听闻过,听说周家无一幸免,满院都是血水,浓腥的血气散了许久,便是过去两年都无人敢靠近。
沈才均袖中手颤抖,忍着声问侍卫,“去别院吧。”
“是。”侍卫跟在后头应声。
骑马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城郊别院,别院门微敞,从里头出来个洒扫的老翁,见了来人隔在门前就行了礼,迎了沈才均进门。
老翁早些年失了独子,街头被周莘姐弟施了银葬了儿,被周莘放在别院洒扫,直到周家出事后,他一直未曾离去。
“沈先生应是周姑娘好友,不然怎么能知道这里?”老翁引着他穿过前厅,往后院走,这话落在沈才均耳朵里,他闷着声应了。
后院是个偌大的跑马场,如今连马厩都拆了,满后院立着一排排的木牌,数量之多令人唏嘘。
“吓着了吧?”老翁拍拍沈才均的肩膀,宽慰他道:“周姑娘那夜一趟趟将尸体背来时,也给我吓了一跳,她满身的血啊……”
周莘执拗的像周廷,一趟又一趟把周府五十六口人背了来,又亲手挖坑一个个埋了,五十六块木牌都是她亲手刻的。
“周姑娘倔强的很,刻刀划在她的手指上,满是血,她嘴里还在吐血,她仍然不停的刻,等到都刻完了,她才终于歇下。”老翁说着渐渐失声,苍老的目光落在满马场的墓上,想起那个执着的身影,一直窝在墓前刻着牌位。
“先父周氏周廷之灵,周莘立。”
“先母白氏白岑之灵,周莘立。”
“亡弟周氏周暄之灵,周莘立。”
“已故周府统管魏氏崇义之灵,周莘立。”
“……”
周莘记得周府每个人的名字,她立了每个人的牌位,沈才均一眼过去,周暄和白岑的墓旁还有个位置,上书:周氏周莘之灵,一股寒意自后背生出,沈才均登时明白了什么,立在当场难平胸中之气。
“沈先生,怎么不走了?”老翁停了问他,见跟前是周莘自己的木牌,才笑着解释,“周姑娘说,周府五十七口人,她也放在里头才是整整齐齐的,我当时还劝她,说这不吉利,哎……沈先生你……”
“老先生,晚辈还有急事,先去了。”沈才均头一次这么慌神,没等老翁回他话,疾步走的衣角纷飞,不过片刻就消失在别院门口。
老翁自知追不上,只能由着他去,回了屋中拿了净布和长香,一一擦拭祭奠起来。
作者有话说:
下章开新卷惹
第62章 、鲛人泪(一)
沈才均出了别院一刻不落的驾马离开的卫都, 直奔汾州而去。
卫玘和周莘尚在南晋汾州,他此刻去兴许还能赶上,不知是对从前的周莘太过熟悉还是觉得如今的她为了复仇什么都能做的出来, 他心中透着隐隐的不安。
那个牌位绝不是她随手立的, 只怕她早就生了这个心思,无论是成功与否,她都要躺在那里,和周府的人一起。
或许说, 她从一开始就抱着必死的决心。
沈才均不敢深想,卫玘给他的线索有限,但他依稀能猜到, 周莘在筹谋什么, 等她达到了这个目的,她一定会回来越国。
他才离开越国不久,就接到明宗帝密信说南晋孝成帝驾崩,传位于诸侯世子李邕之女李幼蓉, 席灼远将军及新旧大臣辅佐。
南北晋素来不合,这封信里夹着明宗帝的不屑,暗讽南晋将女娃娃推上帝位, 又命他速速前往南晋探听虚实。
密信在他手中揉皱, 目光对着南晋的方向,周莘从枷楞山到朔城,又去南晋,下一刻在何处, 他也未必知晓, 他只知道, 去迟了一步, 只怕连她面都见不上。
有人纵马,扬尘而起,一路疾驰。
.
自那日送灵回来后,守灵多日的新帝却病倒了。
登基大典延迟,汾州城里众说纷纭。
到底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儿,李幼蓉病倒这会儿浑身发烫,嘴里嘟嘟囔囔说着什么,席灼远和张易之退在屏风外,只能由近身的灵犀照顾着。
不久周莘来了,身后是卫玘和叶若淳叶昭三人。
打从知道周莘是个女子之后,席灼远瞧她的目光都变了,从和睦成了由衷的赞赏,对她也是十分的信任,她带着叶若淳进去李幼蓉榻前,席灼远都没有阻拦。
灵犀见她进来行礼,又迎她瞧着李幼蓉,说着病情。
这时候病倒,于她不算是好事,外头风言风语乱传,她再不将着位置拿下,只怕还要生些变故。
周莘思及此,从怀里拿出方锦帕包着的无相花根,那根皱巴巴的花根已然没了小半,她这人不吝啬,遇着事能用上绝不客气,她想着这便是最后一次了,伸手就掐了小半截花根,招呼灵犀亲自将它碾成粉熬成药喂李幼蓉喝下。
说来也奇,李幼蓉喝下药水不过半个时辰,烧也退了,人也清醒了,坐在床榻双眸透亮。
周莘原是要来道别的,经李幼蓉这一病这日便拖延了,卫玘几人在宫里待了不多时,同席将军叙了些话,仍旧是回了王府,余得周莘在寝殿里间,席将军在殿外守着。
昨日周莘和卫玘自城楼回去之后,卫玘就收到沈才均自上京城传来的信件,说明宗帝起了疑心,要他亲自携了帝令请庆阳侯回京。
卫玘捏着信件面色不大好,周莘只看了一眼便猜了个大概,她二人在断云崖下险象环生,到了汾州自然有人将他们还活着的消息送回去北晋,明宗帝生气也是意料之中,派沈才均急召他回京,多半是想瞧着卫玘的反应再亲自动手。
他并不知道的是,卫玘已在南晋寻及当年旧部,他害死卫长风一事昭然若揭。
那信的内容叶昭只看了半面就气的跳脚,叫卫玘干脆剥离了北晋,看他萧烨还能如何。
叶若淳摁下愤愤不平的叶昭,摇头劝解道,“承渊,当年之事犹未显露,此时断绝尚不是最佳时机。”
叶若淳意思明显,庆阳侯地位举足轻重,回了北晋萧烨纵使狠下杀手,自己也不能幸免,二十三年的事情尚未明晰,越是这个时候,绝不能功亏一篑。
的确,卫玘离开北晋许久了。
叶若淳替他做了决定,她回朔城,叶昭随卫玘去南晋。
没等卫玘回应,周莘先替他应了下来,“巧了,这北晋上京城我也去,一路上也有个照应。”
几人打定主意便去宫中辞行,谁知李幼蓉病了足有半日,原定的登基大典都拖到第二日。
这厢李幼蓉方醒,便有内侍重新改了龙袍服饰送进寝殿,一改往日明黄的亮色,以玄色为底,前襟描金纹,长袍后绣着腾飞金龙,庄重肃穆,李幼蓉的身量娇小,这龙袍上身曳地只怕也多个一二尺。
并在一侧的是龙冠,长簪立纹,也不知李幼蓉戴了重不重。
内侍看着脸色退了寝殿,李幼蓉则是出神的盯着礼服问周莘,“小周姐姐还会回来看我吗?”
周莘离开樊阳的时候,郭城也问了她这话,她从没想过要活着回什么地方,她不敢轻易许下承诺,便只能沉默。
李幼蓉轻笑起来,转头看向周莘,笑的灿烂,让周莘想起在小春山那几日,那是另一个活的轻盈的李幼蓉,她此刻仍旧言笑晏晏,月牙似的眉眼,语气轻快,“我们南晋有种花,叫月令花,花期一整个七月,照的整个南晋的夜都是火红的,彼时你若能来,必定不后悔。”
看着她笑,周莘也跟着她笑,继而一站一坐两人放肆大笑,虽眼中含泪,却都未曾流下。
翌日一早,天际含光,汾州城里,正紧锣密鼓的准备小女帝的登基大典,卫玘四人也在城门口分别。
叶若淳南下回了朔城,卫玘带着周莘和叶昭往北晋上京去。
不巧的是,出汾州第二日,沈才均正马不停蹄的从越国卫都赶来,卫玘周莘人早已离开,如今他虽无奈,可小女帝临朝他预备留个几日探听虚实,幸而他写的信已在卫玘手上。
沈才均那封信里除了萧烨急召卫玘回京,还提及他见了嘉仪长公主一事。
沈才均在清音庵堂外站了多久,里头慧明师傅就沉寂多久。
小半刻钟,屋檐落下的雨滴溅湿沈才均的袍角,他才听慧明师傅浅浅回了一句,“生死由天,他活下来最好,若没了性命,也好过在这诡谲的上京城里翻滚。于他而言怎么都是好结果,可是,你呢?”
慧明放下鱼槌,手中成串的碧玺绕了两圈缠在手掌上,扶着蒲团起身,闭目朝缭绕云烟的菩萨合十作礼,“你身为令尹,效忠的是北晋萧氏,却为了庆阳侯在天子卫眼皮底下来找我,当真是不怕死?”
慧明睁眼,她眉目素雅,回首的目光凛冽如冰,一句句风轻云淡的话融在雨声里。
沈才均从未小看过这个长公主,北晋皇室嫡长女萧亦如,便是入了佛家,高贵与优雅自骨髓散发而出,叫沈才均顿觉压迫。
“此番与卫侯所谋与沈某之臣心并不冲突,他日卫侯爷若敢谋反,臣必当身先士卒。”沈才均从来都有一颗纯臣之心,卫侯爷只是卫侯爷。
慧明转动手中碧玺,珠串深色木纹隐隐如云海翻动,她仍旧沉着面色,神情坚定,“我已立誓,当年之事不再提一字,若你真想知道,便去上京中宫寻那位宣姬罢。”
这事经沈才均的信,传到卫玘那里,结合校练大营里陈征的回忆,当年的事多半与这位宣姬娘娘脱不了干系。
卫玘有了不得不回去北晋的理由,周莘也有,这位宣姬是十三州最后一位鲛人,她的鲛珠对周莘和卫玘同样重要。
三人落脚在两国交界的小镇客栈里,夜色如水,铺洒的屋顶上坐着眉头深锁的周莘,她终于在行了四五日路程后开始考虑上这个难题。
鲛珠有没有是一回事,她和卫玘谁能拿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周莘摸着长生剑的鞘,心里想的是婚书上挥毫的字迹,说不动心那是假的,周莘想,她和卫玘太多相似的地方,两个濒死之人相互依靠挣扎前行,她心中更多的是断云崖下相依为命。
是什么时候她觉得性命都能托付的呢,是卫玘那只手将她从那片沉溺的血色里拉出来的时候,那时她就想将满腔的爱意和温暖都送给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