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周莘是个女子, 也爱看好看的女子,她认识的人里,除开她的娘亲,玉娘属第一, 举手投足都是惑人的风情, 再就是端庄的叶若淳, 照叶若淳不难想象出叶芷嫣的模样, 不然怎么能生出卫玘这种面如冠玉目似朗星的容颜。
周莘暗暗看了一眼卫玘才收回去眼神,她疑心自己对卫玘的那一丢心动多半是因为他那张越看越好看的脸。
她又看了一圈没寻到绝色佳人,想起这是北晋地界,卫玘的势力在幽州也不弱,瞧着他不以为奇的面色,大抵也猜到他知道幽州这位梦女的事了。
北晋地界内的庆阳军比外要多些,幽州这些年的传闻事卫玘也知道,梦女这人,他倒是听过,从前未加在意,只一点他也是去过樊阳之后才知道的,探子说早些年这位仙家后世与樊阳的玉娘有些交集。
周莘的目光明晃晃的写着质问,卫玘唇角浮着微不可察的笑,下一刻他就收了手中的折扇,缓缓道,“倒是听过些传闻,这位梦女与玉娘想必是旧相识。”
“嗯?玉娘?”换周莘疑惑,她知道玉娘遍识好友,未曾想过她还认识仙家的人。
玉娘是个疼她的,她离开的时候,玉娘还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她说,“你不是个莽撞的性子,但十三州里总不能安定,若碰上个小妖小怪的,你报个玉无心的名号,好过你与人拼了命一争高下。”
周莘点点头,现下想想,玉娘只是定居在樊阳,以她百年大妖的身份,早些年认识点仙家的后代也不足为奇。
周莘几人围在外圈,看了几个回合也没见到梦女其人,卫玘早退在一侧,周莘和叶昭对了个眼就回过身准备走了,却见卫玘对面正站了个女子。
及腰的白发,只别了枚木簪束着,神态自若,粉紫晕染的烟锦细纱衬的她气若幽兰,浑身透着灵秀之气,这般出尘的气质,周莘不知怎的只这一眼就肯定她是梦女。
那女子轻扬唇角,眸光扫过叶昭和卫玘,落在周莘脸上,笑道,“我知道你,周莘姑娘。”
喧闹的巷子,一瞬间寂静,周莘顾不得震惊于梦女怎么认识的她,转头看向方才人满为患的巷子,却只看到落雪的地面,原本孤梅图下那幅空的卷轴已经勾勒出人物的线条和颜色,与方才巷中景色无二。
三人这才意识到,原来方才的所有不过都是这幅画而已,回首看梦女时,她仍旧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
周莘和卫玘对视一眼,二人心里就有了个数,这位仙家后世明显是有备而来。
“您如何认得我?”周莘便是猜到因了玉娘的关系,倒也没有直接挑明,依她这般主动来,多半是有事相求。
梦女肤色胜雪,虽生了满头白发,也没叫她失了神韵,反倒让周莘瞧着有触不及的清冷感。
“玉娘乃我旧友,月余前她曾与我来过信,附了你的小像,叫我碰见你能予你些方便。”梦女温声解释,玉娘信里夹着小像,描的那人神采飞扬,只一个高束的马尾,梦女就认出周莘来。
周莘和卫玘同时拱手行礼,叶昭见了也照样作礼。
梦女收了两幅画,带着三人绕了巷口到她院子跟前,小院里有棵丈高的槐树,九月里仍旧开了满树的花,从墙头延伸出来,落了一地的瓣,等几人近了院门前,她便止了步。
梦女不喜欢男子踏足她的院子,只愿见周莘一个人。
周莘本就是来瞧热闹的,无端要被她带走,这会瞧着梦女的眼神,知道卫玘和叶昭是进不去了,又转头看卫玘,想得出个什么结论。
“梦女姑娘到底是女子,我与昭弟确不宜入内,便就在巷口等候。”卫玘先退了一步,给了个眼神示意周莘安心。
梦女行事妥帖,朝深巷唤了个人,将卫玘二人安排至巷子对面的客栈,随即抱着画颔首,领着周莘进了院子。
院子小的很,足五人环抱的槐树枝繁叶茂,遮了一院子的荫,梦女在树下放了矮几,入内就将画随意放着,未系紧的束带松开的画从矮几散下,她起身的时候正有槐花落在上头,融进去孤梅图的雪地。
周莘方才还在疑惑,九月里还在开花的槐树是否也是她的画,现在见了活的槐树登时锁了眉顿住。
梦女瞧出她的不解,缓缓道,“这院里我放了法器,里头的时辰过得比外面慢些,故而花开的有些迟。”
周莘笑着应首,这还能叫有些迟,院子里只怕与外头错开月余时间,寻常的槐花七月都落完了,这里的花才开始落花结果,她只觉得匪夷所思。
周莘跟着梦女踏过石板,进了院中内屋,里头被门窗遮的严严实实,只有淡淡的光照见屋里头的陈设轻简,还飘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
周莘随着她转身,榻前隔着纱幔,隐隐能看见梳妆台上只架了颗珠子,琉璃一样的材质,透着星沙细碎的光,斑斓流异,叫人炫目。
榻上锦被隆起小小一块,周莘侧目看见一只小小的手叠在胸前,往上是个稚嫩苍白的面庞,脖子上挂着银制的长命锁。
周莘心中大骇,抽了一口凉气,她常年习武,耳力甚好,可此刻也听不全那孩子的吐息声。
“周姑娘莫怪,这孩子是我亲生,小名雪团。”
周莘转头看她,她眉目柔和,盯着床上的女娃娃,眼眶里装着泪,神色固执又倔强。
梦女祖上是个仙家,沿袭到她这个辈分,身上只有血脉与仙家相关,族中只她尚有些出息,生来一双手便能作出这世间独一无二的画来。
族中看重她,早些年对她管教甚严,只教她研习仙术,外人一概不给她见。
到底还是年轻,她心生叛逆,几次三番画了假人在族中应付,自己溜出去玩,一来二去认识了个魔化的妖。
梦女唤他扶影。
那人虽是个妖,性格跳脱为人侠义,管恶霸打土匪,还带着梦女到处跑。
无拘无束的扶影总能打动梦女的心,少女的情愫渐渐因他而起。那之后,梦女外出的时日越来越长,纸包不住火,梦女外出的事情败露,她与扶影被抓到族中审讯。
仙妖自古不两立。
族中长老见扶影是个魔化的妖,当即就处死了他,用业火将他烧成了灰。
“他就死在我眼前,业火烧穿他的皮肉,将他的骨头烧成灰。”梦女哽咽,泪珠滚落,“可我却不跟能跟他一起死。”
那时的她,已经有了扶影的的骨肉。
梦女被圈禁,她借着那一双手,画了许多画,将圈禁自己的牢套了一层又一层,然后从族里跑了,走的时候卷走了不少族里的宝贝。
十三州那么大,总有她容身之所,可惜的是,仙家与妖的孩子活不长,生下来时就像个死胎,是她费尽心机,用尽了自己身上的宝贝,不惜将自己半生修为都渡给这个孩子,才叫她苟延残喘到现在。
梳妆台上放着的珠子是流华珠,能将这院子里的时间照的很慢,她延缓自己的衰老和孩子的生长,遍寻十三州去找法子救这个孩子,看着只是与外头隔了几个月,实际上差了足有十几年。
玉无心也是个通透人,见到梦女后一眼就看穿了她,差人替孩子制了个长命锁,与梦女时常来信。
月余前玉娘来信,说她认识个小友有个成仙的法子,到时若路过幽州,请她相帮。
梦女见周莘第一眼就能看到她身上的东西,就知道周莘得到的那个秘术,她手中拿的是长生剑,怀里揣的是无相花根,只可惜剩了半截,后面背的是一幅卷轴和青龙玉玺。
梦女无意与她争鲛珠,此刻只想借她的青玉玺一用,她想着竟毫无预兆的跪在地上,周莘被她吓了一跳,低头看时,她已经双手叠在额前狠狠磕了个头。
“梦女!使不得!”周莘忙扶上她的手,想将她拉起来,与她相触后寒意自手心直往灵台冲,一瞬间她仿佛看到许多画面。
周莘稍稍稳住,才听她恳求,“周姑娘,玉娘说你势必要成仙,我不求你无相花根和鲛珠,只求能借青玉玺一用,放在院子里祛魔镇守,倘若雪团能好受些已是万恩,她还是个孩子,她何其无辜要遭受这些。”
梦女死死拽住她的手,仿佛抓着救命稻草,她为了这个孩子付出太多了,用尽了法器,白了头发,她想求青玉玺万般尝试,就算是拖延些时日,她总也能想出下个法子。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周莘何尝不懂,梦女一声声哭诉在她跟前,她心也软下来,可青玉玺到底是卫玘换过来的,她做不了主。
“梦女,青玉玺是方才和我一起来的那位朋友得来的,若要借你,须得问过他的意见。”周莘耐心劝着,托着她的手将她扶起来。
两人又辗转到院子外,周莘见卫玘和叶昭正要敲门,二人具是换了一身衣裳,卫玘剑眉拧着,叶昭靠着院门明显有些不耐烦,“嫂嫂你再不出来,表哥都要冲进去了。”
周莘疑惑,梦女倒是敛了泪意。
“你已经在里面待了两日了。”卫玘盯着周莘,上下打量确认没有异样才解释。
“两日?”周莘心下才定,院子里的法器到底玄妙,她拍拍梦女的肩,下了阶示意卫玘和她来一边。
等站定后将梦女的事一一说明,随即才询问他青玉玺的事。
她原以为卫玘会直接回绝,没曾想他只是低低笑了声,“既送了你,自然是你的东西,你如何抉择,何须问我,重点在于,你怎么想?”
周莘心头一跳,低眉往他身后看了眼撇嘴的叶昭和目光急切的梦女,又转回来小声问,“她到底是玉娘的朋友,现下我也不是急需,我想着不如就先将青玉玺放在这里,我总要再回来一趟去越国的,到时再回来取,只是…”
周莘这人自己过得不容易,却见不得这种场面,能救那孩子倒好,万一梦女跑了,卫玘辛苦拿回来的青玉玺也没了,她最对不起的便是卫玘。
“你不是已经想好了?”卫玘一眼就看出梦女出入前后相差甚大,想必是求过周莘什么,他宽慰道,“你相信她,不只是因为她是玉娘的旧友,更因为她是一个母亲,她本可以用抢的,却偏偏要求你。”
卫玘眉目里沉着星芒,周莘对上瞬间就泄了气,他总能一眼看透自己的想法。
周莘在他眸中映着笑意,语调都轻快了些,“我知道了。”
“还有件事,上京那边我如今耽搁不了,外头我叫昭弟等你,等你再进去,我就要先回上京城。”卫玘神色淡然,伸手竟揽过她肩头,将她拥在怀里,轻若微风的声音落在她耳畔,“我在上京等你。”
周莘心头生出些不舍,她明白那是卫玘的战场,萧烨还在上京城里,她摩挲着卫玘的袖口点点头,“好。我很快就过去。”
二人话别,周莘再入了院子,卫玘纵马离了幽州城,临走时嘱咐叶昭好生照料周莘,于是他就拿了周莘塞出来的一幅画,一个人在客栈又等了两日。
画的是幽州城的春日景,细雨绵密,草长莺飞,叶昭抚上那幅画就被拉了进去,再细瞧时幽州长街上赫然多出来一位少年郎。
第65章 、鲛人泪(四)
周莘亲手将青玉玺交给了梦女, 见她将玉玺摆在梳妆台对面的案架上,屋子里的灵气充盈,不多时榻上的雪团渐渐有了吐息, 梦女一时激动捂着嘴, 心情难以平复。
周莘不能再耽搁,只能略微交代几句,她将婚书也要放在这里,如今正是九月初, 快的话一个月,最迟要在落雪前,她要了结这一切, 届时再回来取青玉玺和婚书。
梦女这会开了笑颜, 拿卫玘在院门口抱着她的事打趣,“那位瞧着也是个好郎君,既已经有了婚书,想必两家都很中意, 要比我幸运许多。”
梦女感慨万千,泪意又上了眼眶。
“他确实是个很好的人。”周莘脑海映着卫玘临行时的话,他说在上京城等她。
托了成韵的福, 她碰上梦女那双手的刹那, 就看清楚所有事情的起末,“扶影也是个很好的郎君,不是么?”
这话含着揶揄,梦女却有些僵住, 她抬头正对上周莘亮晶晶的眸子, 原来她早已经知道了。
梦女大笑, 眼中含泪, 恍然间幻化成一个白发的男子模样,眉宇间戾气重的出奇,周莘却不惧怕他,她在那些过去的回忆里看到过他,他就是扶影。
借由那双手,周莘亲眼看到那场业火里烧成枯骨的不是扶影,而是梦女。
梦女被族中寄予厚望,即便是碰到了扶影,她也有着责任在身,她不愿意扶影被牵连,生下孩子后独自回了族中,承下一切。
“仙家后代又怎么?放不下对世人与妖的偏见,承载不了这世间万物,又如何成仙?”
扶影笑的凄惨,他眼尾飞红,眸中狠厉丛生,那天他的魔性横生,梦女倒在业火里,他就杀光族里所有人,然后他走进业火抱着梦女想和她一起赴死,渐渐的他的血肉与梦女的枯骨附在一起。
那时候他才知道,是梦女的仙骨化了他的魔性。
他与梦女融为一体,承了她的那双手,画出来的画也有七八分梦女的迹,他带走了族里的宝物,化成梦女的模样抱着雪团奔走十三州,只为了救下这个孩子。
雪团睡得熟,起了微末的鼾声,将扶影拉回来现实,一瞬间他又幻化回去梦女的模样,轻拍着雪团,哄了她声。
“雪团很像她。”梦女转头看着周莘,她已经立在门前盯着院子出神。
“这世间谁不是个可怜人。”周莘想起那日的槐花落进画里,回首喃喃道,“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现在拿回去青玉玺,因为,我也有事相求。”
周莘回首看她,眸中微光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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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莘留了青玉玺和婚书在梦女院里,身上除了无相花和庆阳军的令牌,只有一把长生剑陪着,临离开时才匆匆写了封信回枷楞山。
叶昭被她从画里带出来的时候,已经困了有两日,上马赶路时手还摸上卷轴称赞梦女,“这梦女仙术的确了得,这么简单一幅画,连我都被困住,忽而我们家那些宝贝都不出彩了,等我回了叶家,要好好炫耀一番。”
周莘看着他笑,叶昭年纪比她还大些,性子却有点像周暄,能肆意谈笑都是因为家里宠的多,他此刻就活在阳光里,叫周莘看的羡慕。
“你瞧着我笑什么?”叶昭驱马在她一侧歪头问她。
周莘嘴角微扬,“你与我阿弟很像,都一样活泼,不愿被世俗那些琐事缠着。”
越国周家的事,叶家查的清楚,叶昭知晓后仍觉得残忍,心中不免心疼这个嫂嫂,这会叫她想起旧事,一时有些无措,朗声讨巧道,“那可好了,我如今也是你阿弟。”
周莘笑了起来,心情颇好,夏侯家的世子是她师傅,权倾北晋的侯爷是她夫君,陈国叶家成了她的另一个家,不枉她又活一遭。
松快的跑了两日马,于暮色四合时二人终于到了上京,纵使二人隔得远也能看见上京城门口有侍卫盘查的仔细,路引文书一个个查,二人对视一眼就知道上京里出了点事,多半和卫玘有点关系。
卫玘早了两日回京,入了城就被明宗帝的内侍迎进了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