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墙黄瓦飞檐斗拱,宫阙深重,立在城墙上都看不见明宗帝的兴德殿,更别说在城门下的周莘和叶昭。
周莘二人还没到城门底下,约摸有三四个侍卫打扮的人拦住了他们,周莘瞧着他们恭敬的很,问道,“是庆阳军的人?”
“见过夫人,昭公子。属下们奉侯爷的令,在城门外等候。”为首的人回道。
卫玘早安排了人等候,为的是拦着他们进城。
“表哥为何不叫我们进城?可是上京城里出了事?”叶昭这会儿都反应过来,更不论周莘。
为首的如实回答,“侯爷刚入城,明宗帝就以叙旧为由请了侯爷进宫,此刻待了已有两日。”
上京城居北,九月风干,吹的周莘眯了眼,城墙上描的字越发扎眼,心中生出寒意。
“宫中的内应传了信出来,说侯爷这两日都在兴德殿,明宗帝所谈,多提及南晋明阳郡主登基一事,依着明宗帝的意思,是趁着南晋孤女上位朝廷未稳,话里话外示意侯爷欲将其一举拿下,一统南北两晋。”
周莘呵了一声,满是嘲讽,好个明宗帝,知道他所做之事兜不住了,临与卫玘决裂之前还要他替自己卖个命收复南晋,索性就将主意打在了李幼蓉身上,真机关算尽。
“卫玘叫你们在城外拦着我们,是打算一个人在宫里周旋。”周莘话头毫无波澜,眸光死盯着城门,手中握紧长生剑。
几个手下听的立刻就跪了,在底下对视几眼供着手回周莘的话,“夫人见谅,侯爷之令属下等不敢违抗。”
见情形有些僵持,叶昭欲言又止,片刻后还是周莘叹气打破,“罢了,他做事有他自己的主意,既已经做了这个决定,大抵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我不为难你们,带路吧。”
确实,她和叶昭进宫也没有任何助益,倒不如在外面还叫他安心些。
虽说是周莘这面先服的软,几人也不敢怠慢,前后拥着周莘叶昭进了城外的别院,北晋里里外外都是庆阳军的人,明宗帝到底不敢动手,卫玘才正面应对。
他犹为担心的便是周莘。
卫玘进宫时有两封信正递到他手里,一封宫里内应写的,一封沈才均从汾州写的。宫里写的是萧烨的意图,沈才均那封写的是周莘的决定。
卫玘方看完,沈才均那封信就被撕了粉碎,口中咬牙切齿念着周莘的名字,卫玘不是没去过那个别院,那时他与周莘关系迷蒙,经跌崖之后他早将周家别院那堆墓的事放在脑后。
难怪周莘从枷楞山下来时与每个人道别都像是死别,细想想原来是早就打定了主意,杀了越公正好,若技不如人,她也不独活。
卫玘捏着残信,神色愈发严肃,立刻传了人,派了精卫去上京城到幽州口守着,下的是死命令,寸步不离的看着周莘,一切等他回来再论。
长公主说当年之事需当面问宣姬,如今她也在宫里,那颗鲛珠一定也在,他无论如何都是要进宫一趟的,趁着这个机会,索性一并解决了。
北晋上下人人敬重他,迎着他进兴德殿的宫人都是俯身拜他,才踏入兴德殿,殿中几位大臣一一向他行礼,明宗帝转身,带着锋芒的目光就锁在卫玘身上,等卫玘行了君臣之礼,萧烨脸色稍霁,下了堂相迎。
“承渊呐,快快起来。”萧烨虚扶一把,等卫玘起身了,才揶揄道,“你呀,出京月余,俏没声的竟连终身大事都给办了,朕念着你,生怕你抱了美人就不思朝廷,此番急召你回京不会怪朕吧?”
“微臣岂敢。”卫玘垂首行礼,神态端正,“陛下乃是天子,承蒙陛下厚爱,准臣自行选亲,又恩赐内子诰命,臣不胜万幸。”
萧烨微微叹息,语气颇为遗憾,“长风应劫,芷嫣难产,卫家被烧毁,你自幼在宫里长到五岁,是太后和亦如含辛茹苦抚育你袭爵,太后虽已不在,亦如确在平山。朕想着你已成家,便想叫你携新妇一起去见过亦如,好叫她也安心。”
萧亦如出家十多年,皇室中人一概未见,这些年只略见过沈夫人与沈才均,她不愿见卫玘,也未曾解释过一字半句,卫玘那时年纪小,如今通透了,眼前这位天子所提不言而喻。
“陛下恩德,只可惜内子生于乡野,言行举止算不上淑良,恐惊天子,便未与臣同行,还望陛下恕罪,望长公主见谅。”
卫玘这话无可挑剔,萧烨只能收口,“怪道人人都说你疼妻,传出去真要羡煞北晋的贵女们。”
萧烨笑着将话锋转开,回了龙椅上,拨开跟前的奏折,正是各部递上来关乎南晋朝廷,“对了,此次召你回来,还有件事,南晋女帝登基想必你已听闻,此事一出朝臣议论纷纷,不知你有何见解?”
卫玘眉头微皱,语气沉着道,“回陛下,臣倒是有所耳闻。臣回京时自汾州而过,虽是孝成帝丧期,女帝继位仍旧带来一派好气象,纵使前朝大臣多有怨言,也不敢与民心抗衡。臣之拙见,南晋并不是案上鱼肉,任人宰割。”
有长须大臣撩了袍子发言,向卫玘颔首,又朝陛下行了个礼道:“陛下,孝成帝十九登基,上位时雷霆手段压的群臣心服口服,甘心辅佐。可这位女帝如今才多大,说她少不更事都是抬举,拿着诏书都有臣子抵死不信,朝堂之上乱成一锅粥,依臣之见,这正是一统南北的好时机。”
萧烨沉眸有所思量,再有一臣列出半步来躬身接话道,“陛下,这李幼蓉不过诸侯郡主而已,血统都未必纯正,怎能与嫡系孝成帝相较而论。孝成帝顾念其父相救的情谊,抬了李邕亲王封号,她也不过是个娇养长大的郡主,南晋的朝堂,她管不住,不如陛下来管。”
“无论南北,从未有女子登过大殿,兴许是一时的新奇,群臣百姓作众望所归,群情激奋不过都是假象。”
三人一言一语对着,仿佛将南晋朝廷定了型,李幼蓉这人若不是卫玘亲自接触,只怕他也要被这表象迷惑。
李幼蓉看着年幼无知,实则深不可测,李渊教她为帝为君,心思绝不可随意动摇。朝堂谣言群臣欺辱,她都不放在眼里,偏周莘看不透,觉得她是个孤女,对她百般照拂,还深得李幼蓉喜欢。
那夜他以南北之事做了交易,李幼蓉欣然应允,足以证其野心。
“臣听闻明阳郡主幼时都是跟在孝成帝跟前,登基时,左相国与席将军为其拥护,临朝后第一日便是左言清辞了官,她照旧肃整朝堂,扶了新臣上位,一改朝堂两派对垒之相,就算是女子为帝一时兴起,诸位怎么能保证她不是受教于孝成帝,十几年的韬光养晦,这样的女子这样的城府,难道不是更令人心骇?”
卫玘此话一出,几位臣子陷入沉寂,连大气都不敢出,这几位臣子到底是没亲眼见过李幼蓉,与庆阳侯对峙气势瞬时就弱了下去。
萧烨抬眸细细打量着卫玘,不知何时他在案前与几位大臣分了边,颀长身影和锋利的眉目,只肖站在那里,都叫萧烨想起卫长风来,曾几何时卫长风也是身披铠甲在堂下与朝臣辩论。
他信任卫长风,予了他侯爵之位和掌控六十万兵马的龙虎符,看着他一步步走到堂前,麾下将士无数,御案前都不必卸刀。
那是何等的荣耀与地位。
明宗帝宠信,军中威望随着战胜水涨船高,朝中群臣将卫长风推在风口浪尖,萧烨顺意为他物色侯夫人,他却拒了萧烨的选亲,毅然决然娶了陈国世家叶云山之女,折了萧烨好大的面子。
卫玘较之于卫长风更甚。
萧烨眯着眼,手中奏折一角已然被捏成碎页,他强行压下心中怒意,将碎页握在手心里,早已有了谋划,此刻只能按下不提。
“承渊所言不无道理。”萧烨收回目光,奏折被他叠在跟前,将此事揭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北晋专场1/2
第66章 、鲛人泪(五)
出兴德殿时宫里掌了灯, 几位大臣一一与卫玘拜别,他被萧烨留宿宫中,这会正与萧烨用膳。
萧烨是个机敏的人, 他胁迫长公主不见卫玘, 也能叫他在宫里撞不见宣姬,饶是他们从兴德殿过了后面的寝宫,甚至于用膳时,宣姬的影子都未出现过。
明宗帝宠爱宣姬, 日夜都叫陪着,就差给个皇后的封号,这事北晋上下人尽皆知, 可庆阳侯进宫之后, 明宗帝就差人守在宣姬宫殿外头,守着她一步也不许离开殿门。
宣姬向来是温和柔顺的,并不为难宫人,自个儿在殿中研磨写字消遣, 侍奉的宫女拂冬倒是个话多的,替宣姬上了茶在一旁喋喋不休。
“娘娘,奴才听闻庆阳侯回了城, 陛下这会子召了侯爷进宫, 正在兴德殿议事呢。”
二十三年前宣姬回宫之后,整个殿里的人都换了一遍,拂冬手脚麻利,便是那之后几年里选上来服侍的。
她当时年纪轻不知道过去的事, 约摸听宫里的老人说过几句没个首尾的话, 她服侍的好, 留在宣姬跟前, 宣姬性子好,拂冬什么话都敢在宣姬跟前说。
拂冬见宣姬脸色如常,不免凑近些,小声道,“娘娘,卫侯爷身份尊贵,现下回了城,若他时常来宫里,还得您受委屈在殿里窝着。”
宣姬收了笔,将笔架在一侧,拂冬上前看,纸上是她临摹了小半阙的新词,未干的墨水还映着烛火。
烛台是隆恩寺供奉过的金木所制,驱妖的,宣姬的目光缓缓移开。
她的字迹并不算好看,跟着明宗帝学了七八分像,笔锋稍显无力,听说是早些年受了伤的缘故,整个人日常都用参药补着。
这事儿只有上一批调走的宫女们知道,拂冬仅知这位鲛人族的宣姬,是没了鲛珠才变成这样。
拂冬端起茶躬身递给宣姬,宣姬接过拨起杯盖抿了口,手指细长姿态优雅,拂冬看了很久都不嫌不够,在拂冬眼里,宣姬简直不像妖族,像跌落人间的仙子,一颦一笑都动人心弦,拂冬一个女子都如痴如醉,更何况陛下钟情。
等茶味入了口,宣姬轻拧着眉,也才抿了口就将茶盏放下。
“娘娘,可是茶有什么问题?”拂冬回过神来,端正姿态问道。
“倒不是什么大问题,品着涩味略重,与寻常不同。”宣姬没再碰那茶盏,顺手将临摹的帖子折在一旁,又握起笔继续写。
后宫里以宣姬为尊,陛下叫人守着她的殿门,宫里猜测是因着庆阳侯的关系,怕她冲撞了侯爷,这会短了她什么也是见风使舵。
宣姬不说,自有人替她说。
拂冬是个忍不得的,手里将茶端着退了下去,嘴里还在骂骂咧咧,“好啊!我倒要瞧瞧,供茶司都是哪些仗势欺人的奴才!”
宣姬出不得殿门,拂冬却可以,一路提着灯直冲供茶司,略行了礼就将那茶端在司正的桌前,“司正正巧在呢,奴才斗胆替娘娘问一嘴,这什么入不得口的茶,也敢往娘娘跟前送!”
那司正被她吓了一跳,忙的先告了罪,“拂冬姑姑,您就是给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给娘娘供陈茶,簿子上还记着,您瞧瞧。”
说着端了供应的簿子,上面记的是平山玉露,又挑了茶里的浮叶嚼了嚼,恳切回道,“确系新茶,拂冬姑姑您冤枉奴才们了,这阖宫上下谁敢短了娘娘的茶,查出来可是要砍头的,姑姑您看兴许是娘娘晚膳……”
司正垂在拂冬跟前,那样子不像是做了亏心事,也是着实不敢得罪宣姬娘娘,一面解释一面细数可能,还叫拂冬多担待些。
拂冬这才收了气,娘娘没在宫里发过脾气,从前就算是有侍书的宫女误滴了墨在她袖边上,她都没皱过眉头,拂冬是见着她此番略有不快,才立刻冲来找人。
“这事儿我回了殿里就要细查,若真的与司正不相干,自然也是要过来赔个不是。”
拂冬行了礼,提了灯就回了宣姬殿里,刚出门司正就抹了脖子上的汗,拂冬找过来这架势吓得他不敢多言,到底是从未对宣姬不敬,心里还是有个底在。
拂冬行过长巷,夜里宫中来往人少,她走在道中央,远远的瞧见陛下跟前的内侍迎面来,身后领着个身形修长的人,夜暗的拂冬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袖襟上闪着亮的金纹。
到了跟前拂冬侧身让路行了个礼,内侍点头回礼,拂冬才看清身后那人,发上束着玉冠,五官分明俊美异常,玄青绣蟒长袍纹了浅金边,在这个夜里都能衬的他气宇不凡,她从未在宫中见过这人,比明宗帝还要英气几分。
内侍见她疑惑,也有心攀谈介绍道,“这位是卫侯爷,不常来宫中,你只在娘娘跟前当职,应当还未见过侯爷。”
拂冬不敢直视,瞬息垂首行了个跪礼,“见过卫侯爷。”
“起来吧。”卫玘唤她起身。
内侍在卫玘跟前恭恭敬敬,虚着扶了一把拂冬。
卫玘往前瞧了眼,前头正是内廷处,“各殿中都关了门,宣姬娘娘这会还派你上内廷寻茶?”
卫玘质问的声音叫拂冬心惊,她瞥见袍角上还沾着与司正争论时溅出来茶叶,捏紧了灯杆只能如实回话,“回侯爷,娘娘这几日夜里总喝口茶才睡的好,今夜里这一口涩的出奇,奴才便过来瞧瞧。”
“夜里饮茶,只怕要对着灯坐到天明了。”
卫玘这两年在北晋呆的少,茶也只偏爱眉山雪芽这一样,北晋的茶他倒还真有些不记得,既然宣姬有意安排了人提醒,他自然应承。
“侯爷有所不知,新茶是平山玉露,山泉浇灌,顶好的日头照着,回味甘甜,有安神之效,新得了几盅,正巧娘娘爱喝,陛下就都叫送进娘娘宫中了。”
内侍躬身细细解释,罢了又朝拂冬道,“定是供茶司做事不仔细,拂冬姑娘可要盯紧些,有事儿只管往御前回禀。”
拂冬战战兢兢应下,欠着身见卫玘进了殿中才松口气,她往常在娘娘宫里都是姑姑辈分,到了这位侯爷跟前,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得罪了贵人,讪讪的收回眼神回了殿。
一如反常的是今日陛下并未歇在宣姬殿里,拂冬刚踏进殿中,殿门就落了钥。
拂冬回来时,殿中已有侍女伺候宣姬梳洗,拂冬顺势就接过侍女手中的巾步替宣姬绞着如藻的长发,弯弯曲曲的自肩头瀑布一般散下,“娘娘,供茶司所记无差,奴才想着是不是娘娘晚膳食得味重了,所以就茶的时候,觉得更涩些。”
“方才净口时,确实要不一样了,倒叫你跑了内廷一趟。”宣姬拍拍她的手,略带歉意道。
“娘娘这是哪里的话,这是奴才的荣幸,大不了明儿个奴才再去给司正赔个不是。”拂冬入宫二十多年,仍旧一张稚嫩的脸,在宣姬跟前笑的欢,并不恼这事儿。
宣姬靠在椅子上,宫人拿了软枕给宣姬垫着腰,又跪在一旁要替她捏腿,被宣姬摆手叫退了下去。
拂冬娴熟的替她绞着头发听她道,“说来你去的时辰也有些长,内廷里有人拦着你了么?”
“哪能啊?奴才是娘娘跟前的,谁敢使绊子。”说着拂冬手中略一顿,想起那个颀长的身影,继而解释道,“是奴才回来路上碰见陛下跟前的公公,他引着卫侯爷歇在内廷前的殿中。”
“真是好大的气派,奴才往日气盛,一到这位侯爷眼前,奴才的膝盖就软了,恨不能再磕两个响头。”拂冬说着浮起雀跃之心,只是这么一会儿她就熄了鼓,庆阳侯何等尊贵,上京城里多少女孩儿心向往之,更不论他如今已娶了昭华夫人,拂冬摇摇头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