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殿下离宫多年,近月中南晋新登女帝,陛下发诏趁南晋朝堂不稳,出兵南晋。”卫玘身后有将军言明,身侧就是捧着两道金诏的内侍。
“陛下糊涂!”萧亦如声色俱厉,胸中气愤难平,这的确是萧烨能做出来的事,她行在卫玘一侧,低声道,“与南晋开战,绝非小事,你行兵路上且慢些,陛下这里我尽力劝他收回成命。”
卫玘眸中嘲讽意满,语调沉重,“嘉仪姑姑,陛下明发两道金诏,为的就是昭告天下此事已成定局。”
萧亦如抬头看他,后背发凉,卫玘那抹淡然与视死如归的卫长风大相径庭,她太懂萧烨了,于南晋之心野心勃勃,于卫家之心憎恶至极,收复南晋也肃清卫家才是真目的。
“此事……”萧亦如话到嘴边被卫玘打断,他颔首行礼,恭敬道:“长公主,臣该出发了。”
未时卫玘就换了战甲,携了京中将士发兵南晋。
南北晋交界之地渭水划分,上至北晋达州,下至南晋瞿城,南北晋对峙,达州和瞿城分庭抗礼多年,战船水将无数,只等双方天听一朝令下。
卫玘率兵自上京城出发,过定州上兵马道直通达州,这一趟也得费上不下半月,加上金诏下发,等他们到了渭水河畔,南晋只怕也布了兵阵。
谁都知道,这场仗,并不好打。
作者有话说:
开双线啦
好像剧情多过感情戏
第68章 、鲛人泪(七)
萧亦如回宫这事早传开了, 宫中众人只知道有个长公主,从未见过,如今现了身, 人人警醒。
依明宗帝天子之态, 生怕长公主也是威严之主,等她回宫中梳了妆往陛下寝殿去时,全都跪着行礼,没一个敢抬眼看的。
直入了殿院内见着宣姬, 宣姬蓝眸笑意丛生,见萧亦如身影生了片刻惊异,后微微屈膝行礼, 弯着唇角, “一别数年,长公主可还安好?”
二十三年前,萧亦如最后一次见宣姬,是她被萧烨的天子卫从赤霞关外送回上京城, 穿的还是离宫时的旧衣,极好的衣料上渗着发黑的血,她脖颈有渗血的刀疤, 腕上有勒, 不知一身的血是她的还是谁的,只那双蓝色瞳孔里漫着无尽的仇恨。
一同被送回来的,还有最后一颗鲛珠。
二十多年前卫家出事,平山行宫血流成河, 天子卫死伤无数, 太后与萧亦如拼死保下卫玘, 将他养在后宫, 为避开萧烨的视线,太后与萧亦如都甚少出现,继而宣姬回宫后,萧亦如只见过她那一面。
碧蓝的眸子顾盼生辉,她是个女人也被宣姬瞧的有些动容,无端让她想起那颗鲛珠来。
她为了保下卫玘,抱着襁褓中的卫玘回来那个夜里曾与萧烨有过一段争执。
萧烨眼神狠厉,仿佛顷刻间就要掐死卫玘,“放虎归山,将来这个孩子长大时,萧家皇权一夕倾覆,不是你我能担的起!”
“萧烨!”萧亦如怒极,伸手指着他,直呼他的名,又摇了摇头,“你忘了,你都忘了!”
她是萧氏嫡长女,萧烨是她亲皇弟,萧氏之中何止萧烨他一个贤王。他生来仿若有不争之意,却又不输于其他皇子,先帝立储时本就犹疑,是太后相劝,长公主和卫侯爷力保,将他扶上王座。
“那年后宫之中是太后与我力挺你入主东宫,是庆阳侯卫长风!他自关外冒着逼宫之嫌回京助你登基。荣登大宝之时,你假借庆阳军之手肃清血亲手足和政敌,如今你都忘了!”
萧烨眸中闪过不可置信,他那时尚年轻,用无心争权的假象骗过所有人,坐上王位后就露出他的利爪。
那之后诸王在封地一一暴毙,此事细想令人头顶生寒。
卫长风握着整个北晋的兵权,令他终日惶惶不安,宣姬之事不过就是个导火线。
萧亦如克制自己想起从前那些往事,怔了半晌,她已无心再想卫长风的尸骨在何处,为今之计保住卫玘事大,她只能沉着心劝解,“卫长风和叶芷嫣已死,卫家散尽,稚子何辜啊!”
萧烨从袖中拿出手掌大小的锦盒,里面放有那颗耀着淡蓝光泽的鲛珠,他没有回答萧亦如的话,眉目高扬,将鲛珠握在掌心捏成齑粉落在锦盒里。
看着萧亦如绝望的眼神,他才觉得快意上了心头,一字一句道,“你替朕烧了卫家宗祠,朕就容他多活些时日。”
没了宗祠,卫玘便没了归属,没了鲛珠,就算他再活个二十多年,仍然要应劫而死。
这一刻萧亦如才知道,他们已然是君臣,而非手足。
萧亦如跌坐在地,看着他带走那盒鲛珠的粉末,只余星点落在桌沿,她已无力分辨,她深知萧烨狠毒下手是为那句斩草除根,她觉得害怕,浑身止不住的发抖,许久之后是卫玘的啼哭声叫她回过神来,是太后亲自来将她扶走。
鲛族多出美人,宣姬生来就是个美人,回宫后受尽萧烨宠爱,阖宫上下谁敢不尊敬,她将养的自然好,便是过了这些年,她依旧有动人之姿,萧亦如凑近,双眼紧盯着她,“是啊,卫长风的尸骨在赤霞关外历经风霜,娘娘您在北晋过的倒很是风光啊。”
卫长风的死,宣姬难辞其咎,这也始终是萧亦如心里的结。
“看来长公主不知情啊?”宣姬错开她的身,一眼扫过去拂冬,那厢立刻明白意思,清空了整个殿的下人,除了那方紧锁的寝殿门。
“萧烨没给你说过吗?是我,亲手埋了他。”
萧亦如猛然睁眼,萧亦如内心止不住的翻涌,那个郁结在她心中的爱恨悲愤决堤,宣姬背着她,她的声音平稳镇静,萧亦如不可置信的问出口,“你……你说什么?”
“赤霞关外,黄沙弥漫,那场浓雾从关外都吹不过苍鹭江,萧烨的人怎么会叫他入土为安呢?”
关外血色绵延,浓雾散去自有人清理战场,但没有人敢靠近卫长风,是她为了谢另一个人,亲手将他埋了,与那人一起,埋在关外,连碑都没有立。
萧亦如蜷着手指,目光变得冰冷,她想要亲口质问这位明宗帝,为何要瞒着她,为何又要连发两道金诏逼卫玘出宫,她方踏出一脚,身后的宣姬却叫住了她。
“长公主殿下想做什么呢?当面对质还是要他撤回金诏?”宣姬上前握住她的手腕,眼中有肆意的笑散开,她轻轻按了按萧亦如的手腕,笑道,“陛下病了,要静养,无事不得烦扰,这里有我,你何须担忧?”
宣姬好似蛊惑她一般,牵着她送去殿门口,差人送她回殿,慢慢关上殿门,等那双眼睛消失在门口时,萧亦如才回过神。
宣姬要做的绝不是照顾萧烨这么简单,她的眼里话里都是恨,如果萧亦如从前不知道宣姬也同样对卫长风有情意,相信自己决计不会被她轻易说服。
卫家世代侯爵加身,卫长风更是少年封侯,连先帝都曾夸他是天生的将才,每每提及卫长风都是笑逐颜开。
这样的人足以叫当时还是被捧着长大的嫡长女萧亦如心动。
可卫长风是个桀骜不驯的,先帝有意为他选亲,却被他先斩后奏杀了个措手不及,他过了一趟陈国就娶了叶家的长女,先帝无法只能赐了诰命给了荣耀。
萧亦如自幼受太后教养,深知不该再有别的念头,她万念俱灰,本想嫁人草草一生,可叶芷嫣瞧出她的心思,入宫见她劝她想开些,北晋的好男儿多的是,他卫长风也有许多坏毛病。
叶芷嫣很得她欢心,卫家本就是侯位,她与叶芷嫣时常来往也不算大事,后来她知道叶芷嫣怀了孩子。
彼时他们成亲也不过才四年而已,那年卫长风刚及二十五。
那年萧烨和卫长风亲征之时带回来一个妖族女子,正是宣姬。
鲛族不分雌雄,唯动情之际妖力大涨,才得以分辨。
宣姬跟着回来时已然是个女子的形态,人人都以为与萧烨情投意合,只有萧亦如看到那双碧蓝的眼睛有意无意的避开卫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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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烨卧病足有两日,两个皇子早就被送去殿前商量卫玘收复事宜,这夜里太医熬了药,拂冬端到跟前就退出殿外,萧烨榻前只有一个宣姬伺候。
萧烨靠在软枕上,面色不佳,眼前有人影烛影晃动,他费力的睁开眼,朦胧中瞧见是宣姬在吹着汤匙,他使了许久的劲没抬起来手,闻着浓重的药味虚弱道:“宣姬啊……朕……”
宣姬温笑着,一口口喂着药,等汤药见了底才开口言明,“陛下,您卧榻已有两日,近来宫中出了些大事,您且听妾身详禀。”
“妾送侯爷出宫墙时,正有人从宫外回来,宫门口到后宫中,侍卫丫鬟们跪了一地,妾想,是谁有如此大的排场,未曾想是从前认识的人。”宣姬浅浅停了一停,等着萧烨又喝了一口药才继续说,“陛下您猜是谁?竟是嘉仪长公主殿下回宫了。”
这一口正喂到嘴里,萧烨听见长公主几个字,猛的呛了一口,药漫在嘴边,宣姬毫不嫌弃的拿着帕子替他擦拭。
“嘉仪?她……她为何……”萧烨断断续续说着话,一口气并作三五口出,“她与卫玘……她……”
“妾也正纳闷呢,可巧从前侯爷是长公主带大的,而且在宫墙底下聊了好一会儿呢。”宣姬弯着眉眼,烛火映着她的侧脸无比柔和,她低头看见萧烨抓着锦被的手,拍拍他示意他安心,“知道陛下您不愿他们再碰面,妾已经替您安排好了,长公主被我安抚回了殿中歇息,侯爷受命前往达州出征南晋。”
萧烨怒目瞪着她,仿佛耳中听错,兴许是心情起伏太重,他忽觉自己喘不过气,宣姬倾身替他顺气,轻巧的话语正落在他耳畔,“是陛下您亲自下的旨啊,您忘了么?”
萧烨一时怔住,卫玘回宫的那夜后,他写了个废诏,诏书所写正是往南收复南晋,他觉得时机尚未成熟,连落笔和玺印还未加盖,他暗暗拢个局喝了药称病,故意叫卫玘和宣姬见上一面。
当年的事卫玘必然要问,宣姬心悦卫长风之事,萧烨虽知,想着这些年总已感动她,叫她归属自己,等二人见面说及旧事,他便要将二人拿下,谁知那药喝了竟就没有起来。
萧烨的目光落在宣姬面上,她在宫中二十多年,以大方仪态收服的人不在少数,她的地位她的话语,无人敢不信,这一切,都是萧烨亲自给她的。
萧烨目光下移,落在那双手上,柔软白皙,他亲手教她写字,她身子不好腕力不足,临摹的七八分像,是萧烨一直控着不叫她喝大补的药,如今一切摆在眼前,萧烨全部明了。
他腾的撑着上半身,推开宣姬手里的碗,落在地上四分五裂,仅剩的一点汤汁撒在地上溅湿长帘。
火光摇曳,萧烨只觉喉中剧痛,一时如烈火灼烧,颤颤巍巍的抬手指着宣姬,嘶哑喊出口,“你!你在朕药里……下了……什么!”
宣姬淡淡的笑着,全然不似从前温顺,眼里都是清冷与疏离,她理了理衣袖回道,“自然不是毒药,陛下,妾不会叫您死的。”
她说着凑近萧烨,目光扫视他脸上每一寸,露出森冷而残酷的笑容,“妾要您看着萧氏一手建立起来的北晋一点点陷落,看着你们萧氏的政权分崩离析,不复存在!”
第69章 、鲛人泪(八)
天子卫二十三年前被重创之后, 其中多分别派于各地行事,断云崖一战中,折了不少这些年养起来的精锐, 黑影回宫后受了萧烨好一顿责骂, 人那时也被关在牢中受罚,连着天子卫都被冷的好几日。
宣姬娘娘心善,避开陛下的耳目,在阴暗潮湿的牢中看望黑影, 另一边是亲自动刑的天子卫弟兄们。
“陛下叫你们动手,你们还真下这么狠的手。”宣姬话中多有不忍,从前天子卫受骂, 宣姬也要替他们说个一二句话, 天子卫的侍卫也都记着恩情,这会宣姬亲自来送药,自然千恩万谢。
临走时宣姬还叮嘱他们,说陛下这几日召了卫侯爷进宫, 心情必定不好,叫他们好好养伤,不必在陛下跟前, 反倒惹了陛下, 还是自己受罪。
宣姬的话几人不敢不听,于是在牢里一连呆了几日萧烨都没召他们,等黑影养好伤到殿里时,萧烨生了病正休养, 人都没起身, 还是宣姬在跟前伺候, 黑影这才退了下去。
如今的北晋瞧着正常, 内里却是空虚,后宫之中宣姬一人独大,前朝虽有两位皇子把持,明眼人都看的出来是不堪用的,卫玘出兵两日有余,萧琮萧玮二人抱着堪舆图不肯松手,商量着划分城池。
无论是天子卫还是前朝臣,都未曾托以重负,唯一只能寄望于明宗帝能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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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山后山未修筑清音庵时只是处密林,出了密林往山腰就是平山行宫。
平山行宫建于永昌帝萧诀登基后三年,永昌帝娶的北晋储家嫡女储朝燕,入宫即封皇后,主六宫事宜,早年身体并不好,三年未孕因而郁郁寡欢,不忍皇帝后宫空虚为其充盈后宫。
有术士过平山,称奇风水养人,只这一句流传到永昌帝耳中,下令修建平山行宫,宫院门往里是水榭廊亭湖山奇石,院中春景更是令人心旷神怡。院中高阁可眺望上京城,因而正院得永昌帝亲书畅春园。
行宫建成后储皇后移居,后不过半年就怀了胎,平山行宫由此传开,永昌帝兴致大好,将畅春园改了畅春殿,叫皇后于此处养胎,十月后生了位嫡公主,永昌帝赐名萧亦如,封号嘉仪。
那之后永昌帝后宫又连续添了几位皇子公主,宫中人人都道是大吉。
周莘就在这密林盘桓两日才走了出来,好在那日雨停了她才没继续淋,否则没个遮雨的她定要烧上方能了事。
周莘出了林边往下就看见了平山行宫偌大的后院,她伸手拨树叶想看的仔细时,陡然发现手腕上那串碧玺中的珠子又加深了一道裂纹。
周莘并不知道这代表的意思,心中隐约发慌,猜测与她待的这两日有关。她握的叶子发皱,眯着眼瞧着后院来来往往的侍女,换了树干扶着恨不能纵身下去。
身后有劲风袭来,周莘迅速反应推开树干抱着着长生剑滚了一遭跪在地上,面前树干上多了一道剑。
剑影晃眼,周莘起身抽出长生剑与身后那人交了两招手后拉开距离,眼前站着两个劲装模样的人,双臂缠着护腕,长剑立在眉前,“平山行宫乃皇家驻地,阁下岂敢靠近?”
他话音刚落,又出现近十个侍卫围在周莘身侧,周莘长生剑指地,瞧着这架势,多半是训练有素的近身侍卫,她想起卫玘查到的消息,老嬷嬷说的是那年平山行宫里住有三位贵人,太后储朝燕,长公主萧亦如和侯夫人叶芷嫣。
那极有可能是萧氏的天子卫和卫长风的庆阳军,他们人数众多,硬碰硬周莘绝对不占优势,她收了剑,笑道,“各位何必为难,我不过是路过而已。”
几人对视一眼并不将她的话当真,换了个手势又冲了上去。
周莘无意战斗,收了长生剑,用剑鞘接了招,另一只手摸在腰身处,从后腰掏出来那枚金牌。
庆阳侯的令牌都是有数的,她身上的是从前枷楞山下来时卫玘一直没拿回去的那枚,她想着总要去北晋,带着便宜行事,一个转身的瞬间,周莘手已经扣在令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