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一尊冰雕,越往后来,那坚冰便冻得更坚硬,连胸腔里那颗本该炙热的心脏也在慢慢变得冰凉。
但是此时,当他听到这个与自己并无交集的后辈说出的这一句话,竟能轻易的品出其中的讥讽和怅然。
他的心莫名其妙的颤抖了一下。
景撤已经不再习惯这样的情绪波动,他有些不适的皱起了眉头,盯着这青年一言不发。
但是封云清弄明白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事,已经完全不想看到这个“各种意义”上的前辈了,他非常克制的向景撤和管煦涵施礼:“多谢前辈替晚辈解惑,晚辈感激不尽,这便告退了。”
说着抬起头,视线刻意的回避了景撤的方向,带着脑子有些混乱的匡余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管煦涵被师弟方才一番话中的巨大信息量给弄的懵了,他望着封云清的背影许久,才转过头看向垂眸不语的景撤:“师弟……”
景撤看了他一眼,转身要回去继续修炼,却被管煦涵喊住,对方并不提及儿女情长,直接对他的修行方式提出了质疑:“师弟,你确定这条路真的走得通么?”
景撤背对着他,也不回头,语气冷淡而坚定:“这是我的‘道’。”
管煦涵道:“是你的道,还是那功法规定的‘道’?”
景撤回过头来:“有何区别?是我选择了它。”
管煦涵道:“究竟是你选择了它,还是它选择了你?”
他叹息道:“人人都说,道法不分贵贱先后,但是当我突破至灵光期之后,才感觉天道并非无情无知无觉,因此修道者必须有情,不然,你如何
去领悟那天道赋予人间的法则?师弟,我并不想责怪你,只是……害怕你走的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
这番话其实藏在他心里很久了,管煦涵为人温和,性情脾气是灵光期中少有的好,但是除了职责所在,其他的他照样不爱主动管人闲事,但是今天的事触动了藏在内心的担忧——不为别的,景撤确实是剑山的未来,他并不想眼睁睁看着他走入歧途。
景撤心中那丝颤动愈加明显,但是他认为这是他自己修为不够才有的破绽,因此不放在心上,只是清楚明了的答道:“这就是最适合我的路……没人比我自己更加清楚了。”
*
时间在神界是个很笼统的概念,似乎眨眼间数日就已经过去,百宗朝会近在眼前。
各个大宗门都在认真谨慎的准备,其中尤以万仪宗为最,他们绝不能当着元莲仙尊的面丢脸,于是言航便找来参与朝会的凌瑶和常松竹,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要出错。
凌瑶自然胸有成竹,常松竹却有些蔫蔫的,她这段时间没日没夜的恶补修仙基础知识,满脑子是“道”啊“天”啊“心”啊“意”啊,乍一见天光,眼前都在冒金光。
言航背着人问道:“小常,这些日子莲尊可有消息?”
常松竹摇摇头,她也有点纳闷,当时明明说好了过几天来找自己玩的,但是这些天却一直没有消息,也不知道是在忙些什么。
又被宗主叮嘱了几句,常松竹便被放了出来,她一直行过忘尘峰,便见天边递出一道金色云彩,如彩虹一般形成一座云桥,越过山门,直落于宗内。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众仙人便踏云而立,降落在不远处。
这种能够直接在宗门内部落脚还没触动护宗大阵的,一定不是一般人,只见那几位修士衣着华丽明艳,与万仪宗众人大有不同,为首的男修一袭藏青色藏金纹的长袍,黄金紫玉冠戴于发顶,这服侍略显浮夸,偏偏这人长相端正俊朗,龙行虎步,器宇轩昂,与这华服美冠竟相得益彰。
常松竹自觉修为低下,这些上仙跟自己没多大关系,便只往那边看了一眼,便准备径直离去了。
还未等她转身,便有一道声音传入耳边:“可是万仪宗弟子?还请留步。”
这话说的客
气,常松竹便不好走了,她转身走过去:“你们是……”
这时,守在山门之外的弟子们也赶了过来,防备的盯着这群不速之客。
“何人擅闯万仪宗?!”
这一行人有十来个人,为首的男子没有开口,他身边眉目干练靓丽的女修道:“我等出自辰极宫中,这次是来参加百宗朝会拜见神王的,只是我们距此偏远,也久不与万仪宗来往,认不得路了……千年前,这处还是万仪宗外的城镇……”
原来不是故意降落在宗内,而是走错了地方。
自千年前元莲仙尊降生,道纪神王开始频繁使用镇魂钟,日积月累便将万仪宗的中心吸引到了不周山周围,加上地盘的扩大缩小,地形早有不同于以往,已经千年不曾来往的宗门,自然是有可能走错的。
这时那男修说话了,与衣着不同,这人毫无倨傲之态,语态随和道:“我与禹祺仙尊是旧识,他坐化之前曾经赠予令牌,可进出万仪宗……这才闯了进来,还请列位不要见怪。”
这样的态度倒是让众人一愣,这人能与仙尊称为“旧识”。修为一看便不低,竟然这样平易近人,倒让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迅速缓和了下来。
男子随和一笑:“还请向言航宗主通报,就说鹤衍请见,还望一叙。”
鹤衍……
负责守卫山门的卫长脸色微变:“您是鹤衍玉仙?”
鹤衍点点头:“我们怕是已经来迟了……”
“是!我们这就通报!”
饶是常松竹此时满脑子都是明日道纪神王的考教,这时也不免对这又一位玉仙感到好奇,她不由往对方脸上扫了一眼,却正好与其视线对了个正着,竟然还得到了一个相当平和的微笑。
……这对比禁魔窟,还真是完全不一样呢。
这时,半尺峰殿内主座上的言航抬了抬眼皮,对一旁的凌瑶道:“鹤衍玉仙到了,他们辰极宫不参与百宗大比,怕是特地来拜会道纪神王的,你看看安排在何处好……”
凌瑶一愣:“他出关了?还是玉仙……那就又是无功而返喽?”
言航点点头:“若非如此,也轮不到兰御来耀武扬威。”
说完便伸出手指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自己扬声
道:“贵客驾临,在下有失远迎,还望道友恕罪。”
声音浩浩荡荡的传遍了整个宗门,兰御仰头望去,半晌之后冷哼一声:“我当是谁,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鹤衍‘玉仙”……”
澹台翼道:“兰尊如今后来者居上,他却仍未突破,想来是遇上门槛了。”
这是最近唯一一个让兰御心情好点的消息了,他刚要冷笑,转念间却又想到了之前测算的命盘一事,当即又沉下了脸色。
他这些天心绪不宁,甚至到了入定都困难的地步,辗转反侧间不得排解,以至于周围人动辄得咎,都紧绷着面皮,生怕一不留神就送了命。
要是放了平时,兰御怎么也要出面去奚落一番昔日的前辈,但是如今他却半分搭理旁人的心思也没有,神色阴沉的问道:“澹台叡呢?”
澹台翼顿了顿,小心答道:“他……这段日子一直在求见天机门的长老……”
这目的自然不言而喻,兰御罕见的没有因为对方不信任自己的能力而发怒,他问道:“结果如何?”
澹台翼面露苦笑:“与您测算的几无二致……天机门的门主并没有来此,倒是长老给了禁魔窟的面子,测了一卦,只说这女子命格虽古怪,但是十分好测,并没有什么难度。”
兰御点了点头,半闭上眼睛,想要入定,脑海中却不可遏制的想起了那多年前的往事,想到了那只冰凉的,点在自己额头上的手指……
他不由自主的伸手碰了碰额头,却再也感觉不到那冰冷的温度。
*
却说元莲的食言自然是有理由的。
她与苍海的这一场双修持续的时间非常长,两人元神交融在一起,渐渐的习惯了这样的快感之后,也就忘记了时光的流逝。
等她回过神来,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
元莲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只觉得浑身的灵气真元都不知道置换了几轮,有一种精疲力竭之后反而神采奕奕的感觉。
苍海将她圈在怀中,轻轻拍着师妹的脊背,等她恢复过来。
“这样,可还承受的了?”
元莲倒不觉得有什么受不受得了,她点点头:“只是,我的修为已经到了进无可进的瓶颈期,即便是这样的神·交,感觉也
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这话说得……苍海顿了顿,这才道:“是么?看来与你益处不大,倒是我受得暗伤和染得魔气尽皆除去了……”
他笑了笑:“倒是我占了便宜,以后便少行此事,你也不必这样劳累。”
“怎么会?”元莲立即反驳,她的语言有些含糊:“也、也不单是为修炼才双修的……”
“哦?”苍海疑惑道:“那是为了什么?”
这个人此时一派正气,反倒是把元莲衬的仿佛一个贪图享乐的小流氓。
她抿了抿嘴:“你不乐意就算了!”
苍海便不再逗她,笑道:“谁说我不乐意了?”
他在元莲要发脾气之前及时的转移了话题:“宴衡还算安分吗?”
他要不说,元莲都险些忘记了自己灵台上还禁锢着这么一只域外天魔,便顺手将他放了出来。
而此时,天魔宴衡已经被关的有些奄奄一息了,被放出来之后化作黑影,这时候这整个黑黑的雾气有些凝实,不像是之前模糊透明的样子,现下趴在地上,有气无力的抬头瞥了这对师兄妹一眼:
“你们……好歹把我放出来在再办事啊……”
虽然他被封闭了五感,确实看不到什么不该看的,但是元莲体内灵气动荡,他就算灵基旁边,当然也能让他受尽了苦处,现下说话都没多少力气。
苍海神情倒是变得有些疑惑,他盯着这只黑雾淡化、身形明显凝实的天魔,问道:“宴衡,你自己感觉一下,魔气是不是消散了。”
宴衡好一顿愣怔,接着猛地发现自己竟然心中竟然没有了那股时时刻刻要所有人都去死的恶念,不知道什么时候,心境竟然很大的转变……他自己竟毫无察觉!
这心情、这感觉,这种不再时时刻刻充满恶意的情绪………
他猛地一动弹,虽然因为被两人的双修折磨的没什么力气了,但是还是让他勉强视察了一□□内:“嗯???”
他、他的魔气果然如同苍海所说,竟然被消磨了大半。
怪不得这样疲惫,可能不只是因为被关得久了,也不是苍海元莲两人双修导致的,倒是有可能魔气损耗的太多,这些将宴衡完全变成一个魔物的魔气到底已经是他缠骨绕髓的一部分,一旦消散无异于切肉削骨,自然让他不堪重负。
这、这未免有些太快了……
苍海上上下下的扫视着昔日的故交——他将宴衡禁锢于自己体内,原本也就是想要达到这样的目的,希望他能像玄鉴神王当年那样,摆脱域外魔气的侵染,恢复原本的性情神志,但是事情就算真的侥幸能成,那成效原本也该是以数十年乃至数百年为单位出现的,可是,这才过了几天……!
第65章
域外天魔周身笼罩着来自天幕外浸透的魔气,这魔气既是外壳,也是核心,一旦拔除,虽然能够恢复理智,但是更大的可能是耗尽生命力而死。
苍海既然挂念旧情,自然是想法子要解决这个问题,但是他满心认为这是许多年后的事,因此也不曾上心,不想在元莲这里这么快就有了成效,以至于宴衡现在魔气被抽掉了很大一部分,整个人……整个天魔奄奄一息,一副随时要翘辫子的模样。
元莲看着觉得有意思,招招手把宴衡团成一个黑色的雾球,让他飘在掌心把玩。
宴衡一时半会还死不了,苍海也就没急着管他,反而看着认真玩玩具的师妹蹙起眉沉思。
“晓莲……”
“嗯?”
元莲一边把球球拨得滴溜溜转,一边抽空抬起头看了苍海一眼:“怎么?”
苍海将宴衡挥开,伸手握住元莲的手坐在她身边:“宴衡的魔气净化的太快了,你知道是什么缘故么?”
要说是宴衡本身的因素,那几乎不可能,因为苍海之前将他禁锢在体内,也是在驱散他的魔气,但是速度确实缓慢的非常正常,但是换了元莲来,却全然不同……
按理来说,两人都是纯正的正道功法,苍海的修为又比元莲高了一大阶,怎么都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才是。
但是元莲却并没有表现得很意外,她漫不经心道:“知道啊……”
这回答实在出乎苍海的意料,他顿了一下,才道:“是为何?”
“因为我的体质特殊,凡有能量的物质——无论是魔气还是浑浊的灵气,进入我的经脉之后,都会迅速的净化……所以我修炼时才不需要净化灵气去除杂质,几乎可以直接利用。”
苍海一开始与元莲相识,就已经是玉仙巅峰了,与元莲成亲是更是已经突破为至尊,体内真元至真至纯,不存在需要净化灵气的问题,与元莲双修时流转在两人体内的真元也自然而然是没有杂质的,因此这么多年竟然没有发现元莲的身体有这样的特性。
他心中不免有些疑惑——之前只知道晓莲的天赋奇高,但是竟然竟然这样特殊么?对魔气净化的速度远超作为神王的他……
“这是……
神族的天赋么?”苍海迟疑的问道。
“……我也不清楚。”元莲怔了一下,这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她已经有了太多的特殊之处,以至于这样的事在她看来不过平常而已,似乎并不值得深究:“生来就是这样的,有可能吧。”
苍海沉思了一下:“师尊也是这般么?”
“不知道,不过想来可以吧。”元莲不假思索道:“父亲无所不能,我的天赋都来源于他,能有什么事他做不到的呢?
她说这话几乎不需要任何思考,直接脱口而出,是发自内心的认为道纪神王全知全能,无人可及。
苍海甚至来不及思考之前那再脑中一闪而过的思绪,就挑眉道:“是么?”
以往苍海听到这话,该是点头表示赞同才对,但是近来他与元莲之间相处的多了,感情逾加深厚,以至于他乍一听师妹夸赞其他人,心里竟然不太受用。
就算明知道元莲是道纪神王的女儿,而道纪神王是自己的恩师,也不能打消那下意识的情绪。
他微笑着问道:“那晓莲觉得,是师尊厉害,还是师兄厉害?”
“唔……”元莲眨了眨眼睛,还是实话实说:“父亲。”
苍海当然也不会为这个生气,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拧了拧元莲的脸:“那看来师兄也不能懈怠啊,总有一天要听到你像夸师尊一般夸赞我。”
元莲俯身趴在他怀里,嘴上却低声嘟囔:“才不会呢,我父亲最厉害了。”
*
正在一边闭目养神,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听万仪宗宗主汇报百宗朝会章程的道纪神王松开了原本微皱的眉头,突兀的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