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不自觉地带上来些许冷意,不近人情,淡漠疏离,像一道透明的屏障,要把她和那些暖阳通通隔绝在外。
毕竟这里没有其他人,而他不想再在独处中被莫名其妙地搅乱心绪。
苏栖禾脚下一顿。
她原本以为自己代替南风过来汇报,殿下应该觉得无关痛痒,不至于生气到冷言相向的地步。
所以实情是,他并不想见到她,所以才让身边人传话,是这样吗?
他都已经这样做了,却没想到她还要自己贴上来,所以嫌烦了。
女孩愣在原地,一时慌神,忘了掩盖自己的真实情绪。
失落的浪潮冲垮了所有轻盈的激越。
于是小动物现在露出了被伤到的表情,眼尾沮丧地垂下来,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茫然、脆弱又无辜。
江寻澈抬眸淡淡一瞥,感觉心底某个地方像被扯了一下似的。
他抿了抿唇,摆手把人叫进来,指了个凳子让她坐下。
仔细论起家臣本分的话,南风今天不在,她为了不耽误王爷的事情,决定自己前来禀报,倒也不算逾矩,没有必要为这种琐事上纲上线。
而且只是说几句话而已,他的定力还没有弱到这种程度。
他开门见山地问:“看完了?”
“回殿下,看完了。”
苏栖禾被叫进来,低着头,眉梢压得很低,只敢挨着凳子的边缘坐。
她想起自己临行前,专门对着镜子笨拙地涂抹了半天,试图用脂粉掩盖黑眼圈,不让王爷看出熬夜的憔悴。
可江寻澈的视线并没有在她身上停留过片刻。
果然是她自己想太多、期待太多了吧话说回来,她到底在期待什么?
少女的心绪几乎被苦涩、失落和羞恼填满,她咬了咬嘴唇才勉强分出注意力给那些奏折。
“既然都读完了,有什么想法?”
江寻澈还是低头看着自己的书,不看她。
“梅学士事件中,朝中诸臣,”她斟酌了一下字眼,“大多都选择支持程阁老,也就是您这一边。”
眼前人无动于衷,黑眸微阖,只道:“还有么?”
确实还有,只不过是一个非常大胆的结论。
得出那个想法是在半夜,当时她曾被自己惊得背后生寒,也曾期待过,将它讲给王爷的时候,会不会得到两句肯定,甚至鼓励。
苏栖禾回忆着自己当时的情绪,只觉心中空洞,像荒无人烟的苔原。
她用家臣的口吻道:“回禀殿下,我猜测,其中有部分奏折,并非是署名的作者所写。”
王爷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可她正好低着头,没有看见。
“承蒙殿下关照,我曾手抄过朝中诸位文臣武将和贵族们的文章诗词,对大多数人的遣词造句和行文习惯都积累了些浅薄的了解,据我妄加论断”
江寻澈终于放下了他的书卷,摆了摆手,干脆道:“不要谦虚,直接说结论。”
她拿出自己怀中抱着的那几份奏折,双手递上去。
“如果我的判断没有错误,这几份,应该都不是本人所写。”
好巧不巧,这几份奏折的署名全部都是亲近秦王的臣子。
也就是说,他们秘密呈给当朝圣上的奏折,有可能会被冒名顶替、鱼目混珠。
假若这次没被发现,那下一次,下下一次,潜藏在暗中的人就有可能出手攻击,把他们的奏折全都换成自己所写的、不利于江寻澈的话语。
王爷接过来,手指落在纸页上,翻阅之前,先恍惚感受到一点女孩怀中的温度,和隐约的香气。
他眉梢微动,无声地抿了抿唇,驱散不该有的思绪。
苏栖禾说完自己的猜测,垂眸等着下一道吩咐。
能感觉到江寻澈微妙的戾气,毕竟能做到这般偷天换日,皇帝的文华殿中肯定有奸细,而是是与秦王敌对一方的。
等等,文华殿中的奸细?
昨天在御花园的抱厦内,她被绑在一旁,仰头看着江寻澈气定神闲地逆转局势,用箭锋抵着太子的喉咙,逆光之下侧脸线条清晰冷锐。
他当时的原话是:“太子殿下,说出你在文华殿里埋的暗探,换你完好无损地回到宴会上。”
所以王爷一直都知道这枚钉子的存在,甚至已经借她被绑架一事,拿到了那人的名字,现在就缺指控的证据。
而她耗尽精力熬着夜完成的工作,就是用她对文字的敏锐天性,在奏折中寻找证据。
思绪彻底连通关窍,女孩的瞳孔猛然颤抖了一下。
“看来你想明白了。”
江寻澈的声音还是淡淡的。
第15章 谋划
◎她倒在他脚边。◎
该汇报的都说完了,江寻澈做了个手势,示意她离开。
“下不为例。”他说。
大概指的是擅自过来找他。
苏栖禾心里又是猝然一刺,垂眸点头。
情绪低落下来之后,熬夜的疲乏昏沉变得更加难以抵御。
她努力支撑着起身,想要回去休息,突然管家进来通传:“程府送来了消息,说程少爷马上就到。”
这次弹劾梅兰臣,多亏了程家父子的帮助,程誉现在过来肯定是要请示后续的计划。
江寻澈指尖点了点桌面,估摸着还有用得到女孩的地方,于是再开尊口:“算了,你留下吧。”
苏栖禾双腿一软,又茫然地坐了回去。只是简单的一站一坐,她就已经觉得脑内缺血,太阳穴跳动着,心慌气短。
管家又请示南风该如何处理,而王爷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跟其他人一样。”
府中惯例,犯下失误的仆从要罚俸半年,再受整整五鞭,哪怕是王爷的贴身随侍也不例外。
老爷子领着命令走了,而江寻澈给自己倒了杯茶,侧眸一瞥,正看到女孩有些失神的灰白脸色。
她眼尾耷拉下来,茫然无辜,憔悴难以遮掩。
他挑了挑眉,后知后觉想起,要看完这么多奏折,肯定整夜没睡。
这次苏栖禾立了个不小的功,作为奖赏,可以允她喝一杯他的茶反正现在两人都要坐在这里等程誉过来。
“要喝吗?”他语气平直,仿佛随口一问。
女孩怔了半天,才终于敢确认他的意思。
她下意识低下头,睫毛颤了颤,眸光微闪,末了才低声说了句“多谢殿下。”
屋内一时茶香氤氲,烟雾弥漫,秦王亲自拿起紫砂壶,抬腕将茶水倒入她面前的茶杯。
水流撞在白瓷上,泠泠轻响。
而苏栖禾双手放在膝上,垂下睫毛,安静温顺地低头等待着。
大概是安静下来的氛围助长了胡思乱想,江寻澈莫名感觉,眼下的情况像是自己收留了那只怯生生闯入书房的小动物。
而小动物喝完水之后,或许还会乖巧地抬起眼睛,凑过来,用脸颊蹭蹭他的掌心。
毕竟他真的触摸过她的脸,感受过那份娇嫩和柔软。
可惜,这并不是一个好的联想。
他这辈子唯一养过的动物是只小兔子,下场可算不上好。
而眼前这个少女,等夺嫡完成,失去利用价值之后,他还可以放她离开,回到故乡善终当然前提是她能妥善完成他的每个任务。
程誉走进书房,一眼看到两人对坐喝茶,还没开口就先带上了笑。
“好久不见啊,苏小姐。”
上次见面还是中秋之前,他去帮寻澈试探这个小姑娘的能力,五十两银子买到一篇辞藻斐然的颂圣文章,说实话,写得比他本人要好。
然后他故意说出了中秋夜猜灯谜有节礼的事,让她去飞云楼见到了江寻澈,继而成为了秦王的家臣。
坦诚地讲,这算是个陷阱。
甚至他当时的身份都是骗她的,他不是玉安书院的学生,而是下一任主讲。
苏栖禾却并不在意,或者说,她清楚自己的身份不应该在意。
她强打精神,露出礼貌的笑:“见过程先生。”
程誉还要继续跟女孩寒暄,江寻澈却意兴阑珊,捏着眉心径直打断,说起正事。
多年的积累,一朝出动,他手中有很多牌可以打,有很多棋子可以用。
但即便如此,依旧要拿出全部的精力仔细筹划。
“我想先抓出文华殿的暗探,作为铺垫和起式,让父皇开始怀疑太子。接下来再推动梅兰臣的弹劾。”
程誉在他面前坐下,点点头,显然也是清楚这一套布局的。
“说起来,寻澈,你找到文华殿那边的凭据了吗?”
他们早就猜到了间谍的存在,却一直苦于无法证实。
好在今天,有人凭着文辞方面惊人的禀赋找出来了证据。
王爷示意苏栖禾把她挑出来的那些奏折递过去,让程大少爷先仔仔细细阅读一遍。
在等待他看完的这段空档里,他又无心地瞟过一眼,女孩的虚弱肉眼可见,一杯提神的清茶根本无济于事。
江寻澈原本还有自己要写的东西,提笔时却突然走神,回想昨天骆止寒临出门前的告诫。
“再这样积劳成疾、不顾休养,苏小姐的身子迟早要撑不住。”
说到她的身体情况,连杏林世家的温润公子都忍不住皱了眉,苦口婆心。
可听的人表情毫无变化,沉默半晌,兀自问道:
“能撑到明年秋天么?”
“明年的话,应该还没问题,但为什么要这样问?”
骆止寒满心疑惑,可江寻澈并不打算再解答。
其实实情很简单,秦王与太子的相争之举已经摆上了明面,一触即发,在明年秋天之前就能分出胜负,尘埃落定。
所以他只需要关心女孩在这个时间点之前的价值就好了。
这是利用,甚至是牺牲。
但彻底根除江翊泽的势力,夺嫡争储,是他从小的目标。
为此,江寻澈可以牺牲任何事情、任何人,当然也包括苏栖禾。
李贵妃就是这样教导他的:
想得到你要的东西,就得学会舍弃一切无用的感情。
在他还不满十岁的时候,那位艳绝后宫的冷美人曾经取下发簪递给他,要小皇子亲手将尖利的一端戳进自己宠物的喉咙。
宠物是一只白色的兔子,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但江寻澈当时很喜欢,天天陪它一起玩,还亲自给它喂青草。
李贵妃任由他们相处,直到大半年过去培养出深厚感情,才命令他,将之杀掉。
“你不是想去东宫和太子听一样的课吗?”
“那就,动手。”
“否则我就禀告皇上,让你无缘东宫讲读,从此和太子拉开差距,永远也追不上。”
“别这样瞪着我,如果你连一只兔子都缠缠绵绵割舍不了,就该早早放弃你的野心,当个闲散的废物。”
兔子被揪着耳朵提起来的时候,见眼前人是他,甚至都没有挣扎。
白净温软的小动物,信任而顺从地露出自己致命的部位,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一把冷血的屠刀。
那支簪子是李贵妃喜欢的华贵款式,镶嵌着宝石和点翠,握在手里,沉重异常。
刺进血肉的触感让年少的皇子直犯恶心,下意识想脱手。
可如果没能杀死,他就没机会实现自己的目标,只能一辈子在平庸里打滚。
他知道母妃绝不是故意吓唬,而是说到做到。
所以江寻澈继续攥着发簪,直到手心的兔子停止了挣扎。
他甩了手,僵硬地后退两步,眼前炸开一片红黑,仿佛置身于鬼影重重、漫无边际的荒野。
而李贵妃冷哼了一声,没再管他,留下两句话就径直走远了。
“你将来最好对身边的每个人都能做到这样。”
“如果你是个痴情种子,只会把江山拱手相让,那就别再管我叫母亲。”
长大后的秦王确实成为了母妃期望的样子,自认凉薄无情,与每个人都只有算计的利益关系,并且觉得理所当然。
亏得南风从小跟着他,居然还无法接受此事,以至于昨晚把自己灌醉,今天得被管家拉去惩罚。
回忆中断,程誉终于看完了那些奏折,一头雾水:
“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这里面还有一本折子是家父的作品,我也没发现什么问题,写得还挺好的。”
于是苏栖禾把自己的判断又讲了一遍。
就拿程阁老的那篇假文章做例子,与真的对比,哪些惯用词汇和语气不同,哪些行文方式能看出端倪,甚至连字迹都能找出微妙的差别。
说完之后,程誉彻底震惊了:“原来是这样!”
虽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少爷,但他为人颇为坦荡,当即拊掌承认苏栖禾的才气确实胜于自己。
“或许几日后的秋闱,苏小姐该代替我去主持,比我的水准高多了。”
对于这种赞美,苏栖禾自然是不敢受下,于是两人你来我往地谦让了半天。
她现在已经不是普通的困倦疲惫,而是大脑缺血导致的空洞,反应都比平时慢了不少,昏昏沉沉如行尸走肉。
藏在衣袖里的左手聚集起最后一点力气,将指甲嵌入掌心,可再尖锐的痛感都无法让她恢复清明神志。
程誉这边开始跟秦王殿下商议其他事由,她听不懂,也没起到什么作用,待在原地如坐针毡,渺茫地希望王爷能准许她回去。
可江寻澈并不打算开恩。
他朝她转过头,视线从她惨白脸色上若无其事地滑过。
“过来。”
苏栖禾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茫然地接过他递来的纸笔,听他命令道:
“写一份呈给皇上的奏笺,讲述自己在太子寿辰当日被绑架到御花园的经历。”
“你只需要将绑匪渲染得咄咄逼人,而我的折子里会暗示幕后主使。”
他拿出自己刚写好的那张纸,上面的字迹从容俊秀,风骨灼灼。
她眨了眨眼睛,反应迟缓,过了半天终于思考出来:哦,殿下想把太子绑架的状告到皇上面前。
那就写吧。
可江寻澈没有让她在他身旁坐下的意思,她只能站在他面前,就着桌子提笔。
遣词造句全凭无意识的本能,手臂孱弱颤抖,每写一个字都要微微顿一下,吃力程度与那次喝过烈酒再填词也不相上下。
瑶城公主是有心欺负她,那么殿下呢?
她埋头写着,没有注意到程誉已经盯了她好一阵子,眼含担心,好几次询问地看向秦王殿下,眼神表达“她好像不舒服”的意思。
而王爷面色如常,好像完全没有看见。
落下最后一个句点时,苏栖禾长出一口气,感觉脑海中的心血都已经燃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