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将屋中能拍的桌子拍了个遍,手心都红了,还要再冲着四喜嚷嚷:“你说说,这臭小子到底把朕当成什么人了!就一个方术士,长得能有多惊为天人,啊?!”
四喜听得牙疼,埋首侍候在一侧顺毛:“您说的是。陛下,消消气,仆觉得……小公子未必是这么个意思,许是误解了。”
大黄门费心费力又劝了几句,这才叫刘彻心中舒坦了。
顺过气的皇帝陛下,此刻有一丢丢好奇起来,这栾大当真长得如此貌美?那朕可得瞧瞧。
刘·颜狗·彻轻咳一声,给自己寻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明日休沐,随朕去他庄子上瞧瞧,若此人真有本事,也可留用;若是没有,你记得与朕里应外合,诈一诈这小兔崽子。”
四喜:“……唯。”
是他的错觉吗?他怎么觉得,陛下挺希望小公子看破这秘密的呢。
……
次日,刘彻带着刘小据到访庄内,已经没人再惊讶了。
庄户们脚下这一亩八分地,头顶四季轮换天,都是因为卫无忧才变了滋味。因而,在这些人心中,小公子可比陛下二字更有分量。
刘彻三天两头跑来,除了吃他们的,喝他们的,临走还要打包一份,属实没带来什么太大好处。
猪猪陛下满心满眼都是如何证明“卫无忧的小狐狸尾巴”,因而,并未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
栾大似乎已经在柴房中做过一番心理建设。猜到皇帝陛下要来,还特意问卫无忧要清水沐浴,换了身衣裳,这才被引到刘彻面前。
刘彻期待值挺高的,见栾大也不过就是普通的出色长相,还略微有些失望。
不过,这也不影响栾大当他钓鱼的饵。
皇帝陛下开口:“朕听李少翁提起,你能通神仙之术?”
栾大这几日已经打探清楚,他师兄以召唤王夫人亡魂为由,为
陛下施展通阴术,本来已经成功了,事后却被拆穿了“影子戏”的技法。
这可是欺君大罪,按理当斩。
可李少翁好死不死拉他下水,现在被迫架在一条船上,他要是忽悠不住刘彻,也就走到头了。
他深思熟虑之后,伏地回话的姿态不卑不亢:“回陛下,吾师之道大成者,便可神游八海仙山,由此点石成金,河决可塞,便是那长生不死药也能得到。”
这话说到了刘彻的心坎上。
他是个有野心的帝王,自然也想长久存于世间,览尽大汉王朝的繁盛与霸道。
卫无忧和刘据坐在一旁,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栾大这个人,实在是很会拿捏人心。
刘小据虽然不清楚事情的前情,但只听这段话,便隐隐觉得奇怪,忍不住问:“你不是曾为胶东王做事嘛?怎么没给他变点金子,修好河堤,弄一颗长生不老药吃?”
卫无忧侧过头,憋着笑给刘小据暗戳戳比了个大拇指。
刘彻挑眉:“是啊,朕可未曾听胶东王提起过此事。”
栾大淡然:“胶东王不过是诸侯王,八海仙山是仙家居所,怎会为他降下福泽。此三术,唯有世间天子才能有资格得到。”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卫无忧悄悄看了一眼刘彻上扬的唇角,不得不承认,一本正经地谄媚属实是被栾大玩明白了。
接下来,栾大没有再继续从口头上降低众人的防范。
有时候,说的再多,都不如小小的一点实际行动的震撼。
今日见刘彻,他特意从自己的行囊中取来了一副六博戏的棋子。
请示过后,栾大便慢条斯理将此物摆在了地上,而后跪地,掐了几个叫卫无忧觉得十分中二的结印,以手在棋盘上空作引。
叫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一枚黑子慢慢向栾大指引的方向挪动,紧跟着,旁边的白字也向栾大指引的棋盘中央移去。
栾大收手,伏地恭贺:“陛下,您便是八海仙山选中之人。”
刘彻有些惊讶,没想到这栾大还真能整出新鲜来。
不过,或许是这两年被卫无忧惯得,皇帝陛下已经见识过许多匪夷所思之事,在小萝卜丁掰
开揉碎一一解释过原理后,刘彻已经在潜意识里种下一种观念——
人间的事中,绝大部分都是有章法可循的。
世上即便真有神仙术,也不会排着队天天找上门来,上赶着找来的那叫骗子。
皇帝陛下心中清醒,但是为了观察观察卫无忧的反应,故意做出一副激情澎湃的样子:“此术可通神仙?!”
栾大道:“正是。”
刘彻:“甚好!如此一来,你便可以留在朕身边,为朕神游天外寻得这三术了!”
栾大沉默半晌,道:“只怕还是不妥……”
刘彻抬眸瞟他一眼,好像预料到栾大要说什么似的,一股脑道:“朕懂,与仙家沟通的使者,身份自然要贵不可言,朕的印信也得配上一份,免得仙家不认,另外,还得有个合适的眷属。朕说的可对?”
栾大:“……”
他确实是想隐晦地,稍微提一丢丢此事,当今陛下怎么把他的话一股脑全抢了?!
栾大摸不清对方的意图,只能以沉默应万变。
刘彻笑着看向四喜,余光却紧紧扣着卫无忧:“玥儿在宫中多留了两年,年岁渐长,朕看她也该找个合适的夫婿了。”
四喜谨记陛下的吩咐,连忙笑着应和:“可不是,一晃眼儿,咱们公主也长大了。”
从头到尾,刘彻都没有提起过,卫长公主要尚的驸马便是栾大。
甚至前面说起使者需要尊贵的身份、配印信,也未曾提起过栾大。
可是他话里有这个意思,再加上卫无忧知道历史上卫长公主二嫁栾大,没多久便再次孀居的史实,顿时先入为主,憋不住了。
小萝卜丁从扶手椅上站起来,踩着椅子反对道:“不行!不能把公主嫁给他!”
他这洪亮的一嗓子吓了身边的刘据一跳。
小殿下反应过来,也连忙跟上一起喊:“父皇,您不是最喜欢皇姐了吗?”
皇帝陛下眯着眼,定定看向卫无忧好半天,随即笑道:“朕方才不过说起要给玥儿寻个驸马,人选都没想好,你们两个小子激动什么?”
刘小据眨眨眼,主动将此事揽到自己身上:“呀……毕竟是皇姐的事儿,儿臣鲁莽了。”
刘彻不依不饶:“那是从小与你长大的皇姐,你关心她,自然是好。不过,朕倒是不记得,玥儿何时与无忧这般要好了?竟比据儿还要表现的激动。”
这话一出口,刘小据也察觉到不对劲了。
忧儿为什么这么激动,还踩在了椅子上面?
小殿下福至心灵,似乎隐隐感觉到哪里不对劲,还是遵从本能优先保护卫无忧。
他道:“皇长姐有喜欢的人,忧儿肯定是怕您乱点鸳鸯谱。你说对吧,忧儿?”
卫无忧讪讪从椅子上跳下来,坐直:“就是。老姨夫,您这样可不好。”
卫长公主心里的人是谁,除了跪地的栾大,几人都心知肚明。
幸而,霍去病今日在屋中躺着,没有碰上这种尴尬场面。
卫无忧见刘彻不置可否,又补充道:“而且,这个栾大方才演的戏法,并非什么神仙术,老姨夫,您给我点时间,我定然能给您还原个翻版出来!”
就在刚刚,他已经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栾大这副棋子或许有问题。
若是在手中戴了铁质的装饰,而棋子表面又提前涂上磁石,只要把握好距离,便能利用磁铁同性相吸的原理,将棋子聚拢在一处。
卫无忧也不敢百分百确定,因而才聪明的选择了退一步,只要用自己的方法论证出这是骗术便好了。
刘彻默默观察完萝卜丁的全程反应,心中已经确认了大半——
这小兔崽子极有可能早就知道真相了,所以才会这般关心玥儿,照顾着据儿,然后时不时故意气气他!
他挥手笑着应允了卫无忧的请求,心中不由想到一个人。
他记得,去病醉酒暴露之后,霍光当时是主动站出来解围的吧?
猪猪陛下可以确定,仲卿他们都没有将此事告知过霍光。正是因此,霍光全凭自己的冷静与头脑,当机立断背了锅,才叫刘彻选择培养他做近臣。
想要将这小狐狸的尾巴完全揪出来,还是得霍光啊。
皇帝陛下说风就是雨,叫两个小萝卜丁留在庄内玩儿,自己当即回了长安城,去了霍光的府邸。
年轻的郎中令有些意外:“陛下,您怎么来了,臣有失远迎。”
刘彻屏退众人,叹息一声:“子孟(霍光的字)啊,朕觉得忧儿好像已经知道此事了。”
说着,他拍拍霍光的肩膀:“想要求证此事,朕就只能靠你了,可千万不能叫这臭小子发现,朕已经察觉此事了。”
霍光:“……”
你们家族是要绕死谁?!
第107章 107(二合一)
牛毛细雨淅淅飒飒,不多时便成了豆大的雨点。
斜风骤起,吹得府门前的灯笼打着旋儿晃动。
霍光将伞撑开,罩在刘彻头顶,不动声色询问着:“陛下怎么会突然有这种想法?”
刘彻与霍光相携,向府内走去,身侧只跟着四喜一人。
他背着手漫步:“先前,朕只当这孩子天赋异禀,于做事一道上颇有智计,也曾不止一次想过,这就是上苍降下的祥瑞,赐下无忧与据儿,要叫我大汉延绵万世昌荣。”
“不过,前几日,朕忽然觉察到,除开无忧这些天赋之外,还是有不对劲的地方。”
皇帝陛下顺着伞沿望出去,雨水顺着弧形间续滴落,与府中的幽绿相映,自带一份水墨诗意来。
刘彻侧目,瞧见霍光整个人都立在伞外,挑眉笑着:“别淋着了,有些话,与朕同在一伞之下,才好听出不一样的意思。”
霍光垂着眼睑,知道陛下这是在暗示他必须站在君王一侧。
年轻的郎中令没有应声,选择将手中的打伞稍稍改了倾斜度,让自己也入了伞下。
雨砸在伞面上的声音又密又沉;
伞外,天地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雨弄得白茫茫一片,只剩下脚下自主汇聚而成的小溪,以及不断泛起的涟漪。
刘彻如常从这小水塘上淌过:“仲卿和去病先后暴露时,朕与你们都忙着去遮掩,去想着怎么将此事表面上圆过去。可是,回过头来朕又觉得奇怪,这孩子接受的太快了,他不哭不闹,连大声质问都没有,就这么坦然接受了?”
霍光握着伞柄的手指指节分明,听到此处,禁不住攥紧了伞柄,发出轻微“嘎吱嘎吱”声。
他轻声接话问:“忧儿确实十分乖巧,旁人家的孩子还在嬉笑玩闹的年纪,他却整日在庄子上琢磨着什么是对大汉更好的。陛下是觉得这样不好吗?”
霍光的语气向来都是那种不偏不倚的冷静,叫人听着,便天然倾向于他是客观的。可今日不知怎么的,愣是叫刘彻感觉出一丝丝不满来。
皇帝陛下好像也察觉到自己这话不妙,有些尴尬地咳了声。
他解释道:“朕并非故意滋事的意思。”
“朕不过就是试探了几次,从而观察出一些蛛丝马迹,这孩子怕是早就察觉到真相,陪着咱们在这里演戏呢。”
霍光道:“即便退一万步,无忧确实已经得知了真相,陛下就一定要戳穿吗?您可曾想过,此事如今还能暂且维持着表面和乐。若是真戳破了,可就一切都化为梦幻泡影了,连带着宫中的大殿下也会受到影响。”
刘彻脚步变缓:“朕……”
他定定望着雨雾,没有直接言明那点独自遮掩地极好的心思。
他是帝王,还是个在乎浮名虚誉的帝王。
就像是曾经随手插下的柳树枝,弃之野外未曾搭理过,可是有朝一日发现这柳枝竟长成了世间罕见的树仙,即便因为一些原因,他不能收回据为己有,却也想听听树仙对他的赞誉与感激。
最好,能私下里悄悄叫他一声“父皇”。
自视甚高的皇帝陛下想得很美。
那些对卫无忧偶尔生出的愧疚之心,都如雨后彩虹一般,罕见又极易消逝。
霍光默默配合着刘彻的步伐快慢,行至廊下,收了伞,背过身轻轻晃动两下。
他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陛下的意图他隐隐已经察觉出来了。他本来就是在没有爱的生长环境中长大的,低声下气,看人颜色。并不希望无忧也因此走上类同的道路。
若是戳破了,哪怕只是私下悄悄与陛下一人,也同样意味着,这孩子就真的没有退路可寻了。
霍光想到此处,躬身揖手:“陛下,臣听兄长提起,说无忧的名字当初还是您与皇后一同定下的,说是要祝他一世无忧。不知陛下可还记得当初那一腔心意?”
长廊两侧是天然的雨帘。
雨声将外界一切与这君臣二人隔绝开,天地间,他们似乎便只能听到对方的声音。
霍光一双眸子清亮,斗胆抬起目光与刘彻对上,将心中那份保护小不点的坚持传达给皇帝陛下。
刘彻无言半晌,忽而如释重负的笑了:“罢了,有些事是朕想左了。朕方才什么都未曾与你提起。”
霍光:“臣着实什么都没听到。”
刘彻笑笑,伸手点他:“还别说,你这正人君子的模样,站出去顶了此
事,倒是真能像模像样将流言蜚语压下去。不过凡事须得谨慎,往后你在臭小子面前可别漏了陷,他爱演,你就叫他演吧。”
霍光沉默了。
事实上,他跟忧儿之间才是最不需要演的,主要是为了演给陛下您。
君臣二人进了殿中,又说起旁的事情,相谈甚欢。
应和着屋外雨声风声,似乎从未为何事忧心过一般。
……
季夏之间,黄河水最易决堤泛滥。
大农令郑当时被刘彻派去河南郡亲自瞧了一趟,回到长安城,已经是月余之后。
治黄是大事儿,丝毫耽误不得。郑当时当即便入了未央宫,将黄河决堤,百姓流离失所之事汇报给了刘彻。
末了,加上一句:“陛下,您看怎么着?”
刘彻恨不得一竹简敲他脑门上,给他开开瓢,看看这人到底有没有脑子能不能思考。
郑当时好歹也是九卿之一,可这个大农令做的却是人云亦云,没什么自己的观点,向来是君上指哪他就往哪头倒。
刘彻也是图用着顺手,才调他做了大农令。
这几年,靠着卫无忧的诸多小发明,郑当时兢兢业业实行,竟也做了不少事儿。
可是这回黄河泛滥,刘彻把他独自派出去,这人就歇菜了。
他虽然摸得清治黄的门路,却不懂黄河口上的官场才是真的贪腐之地,得在这帮地头蛇不成文的规矩里找到漏洞,追回府库银钱、赈灾粮、治黄的用材等之后,才有真正去“治黄”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