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卫无忧所预想的那般,停战休整时期,混在军中等着吃军粮的人数额巨大。他们都是驻地的边防兵,比不得卫青霍去病大营中的精骑,日日都要跟着操练,越发养成了混日子的风气。
大约是这几年的日子越来越安生,叫他们都懈怠下来,以为匈奴退居漠北,又有这么一道城墙在,往后都无需担忧匈奴来犯了。
卫无忧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些历史中寥寥数语的战争
,可都是用鲜血与人命换来的。战争背后隐藏着的,是一国人民巨大的付出。
然而,这些磨难的印记,却总是轻易就被人们抛诸脑后,遗忘在历史长河中。
之后,才有一轮又一轮的重蹈覆辙。
若是这般的军户,卫无忧就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了。
他是想用民兵制度。这实在是很适合云中,乃至整个并州的一种用兵模式。采用“农闲时练兵,农忙时耕种”的方式,将大大缩减军中开支,也带动当地屯田的进展。
边防驻兵自然不可能将所有人都改为民兵。
它更像是一种让合适的人去合适的位置,让他们在完成生产建设任务,担负战备勤务的同时,随时准备参战打击匈奴侵略。
节源开流同时具备,应当具有相当的可行性。
卫无忧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连忙迈着小短腿,带上两个小马扎,跑去了卫青院中。
卫青和霍去病两人都在,正在书房内模拟明年春日的第一次出击漠北。卫无忧悄悄没打扰,搬着小马扎坐在后面,乖乖等着。
还是霍去病先发现了小萝卜丁。
没办法,桌角冒出一截脑袋顶上的小揪揪,实在是太显眼了。
霍去病笑道:“舅父,您看,无忧说的那什么马扎,好像做出来了。”
卫青连忙住了口,回身去打量,也跟着笑起来:“此物倒是携带方便,有些意思。”
卫无忧忙着分享自己的想法,草草应和两句,连忙将“民兵”和“屯田”的事儿分享给两位阿父,问问他们是否可行。
这回,事情有一半与军伍有关,算是没问错人。
卫青沉思许久,点头道:“倒是可行,若能成功实施,怕是能从根本上解决一桩大问题。不过……忧儿啊,你可曾想过,这些被选中的‘民兵’,是否愿意乖乖放下军粮,回到家中耕种,又能在前线需要的时候,主动回到军伍之中。”
若使用强制手段,只怕时间久了,反而会起反效果。
卫无忧听到问话,笑了笑:“来之前我就想过,兵士们也是人,愿意保家卫国是真,但希望家中人都过得好才更是真。”
“因此,我想此番第一年屯田,将土地以分成的方
式发给‘民兵’军户的家属们,并为主动应召‘民兵’者发放新的小麦良种。”
卫无忧抿了抿唇,继续道:“这种良种的产量,已经达到原先长安种植的冬麦的一倍有余,若是云中的冬麦,只怕还要更翻倍。如此,阿父们可觉得有人愿意主动应召?”
卫青大喜:“那自然!若是如此,阿父便能给你担保,至少云中一地的驻兵肯定能行。”
霍去病也跟着道:“你放心,这事儿,你去病阿父就能帮你办好!”
卫青和卫无忧都有些惊奇,对视一眼,忍不住拿怀疑的小眼神去瞅霍去病。
小霍不满意了,拍着大腿道:“别不信。有些事情,就是粗暴简单最有效果,我去办这事儿最合适,信我一次。”
卫青试探:“那就……信他一次?不行还有阿父呢。”
卫小四看到霍去病的期待眼神,只好点点头:“那阿父去可得带上我。”
霍去病:“行,还不放心。”
霍去病的行动力一绝,次日清晨,便带着卫无忧一道出了云中城。
城外数十里,便是云中郡驻军大营。
从
往年冬日,偶尔也会有匈奴骑兵前来掳掠,但是去年开始,或许是被卫青霍去病联手打怕了,竟几乎为曾出现在云中一带。
驻地守军不可避免的懈怠了。
兵士们被将领集合出来时,还懒洋洋地磨蹭着,有的衣服都没穿好,便拢着裤子跑出来了。
小霍放好两个小马扎,和忧儿一人坐了一个,闲闲打量着底下的驻军们。
原本七嘴八舌讲小话的兵士们被骠骑将军这么瞪着,很快都闭了嘴。
校场上鸦雀无声。
小霍终于清了清嗓子,开始吆喝:“来啊,新鲜小麦良种,亩产翻两番,只面向咱们云中郡军户发放,最后三天,最后三天!”!
第112章 112(二合一)
卫无忧和将士们一道沉默了。
小家伙沉默,纯属是被霍去病的操作哽到。
千算万算,属实是没算到,小霍所谓简单粗暴的法子,就是现场亲自带货。
也不知是不是霍去病对行伍之人更为了解的缘故,他这招竟然还很管用。整个校场上的将士们,从上到小都打起精神,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静静恭候骠骑将军的下文。
卫无忧小朋友只需要呆呆坐在一边,听着霍去病越来越激昂的解说——
“云中郡大片的盐碱地,只需要在农闲时种上栽培绿肥,那地力恢复的,都不用你们操心,照常种下小麦就能收获!”
“还有这小麦良种,第一批自愿加入‘民兵团’的,按照家中拥有的土地亩数足量发放良种,等明年收麦后,只需要交还三成,余下的六成用于家中口粮和来年的留种。”
“……”
“这些都不算什么,我们家孩子就是太过聪慧,还想出来‘立体农牧’啊,能叫会畜牧的人一边养马饲羊,一边还能喂鱼养鸭,往后发展得好了,养几头豺狼虎豹都没问题!”
小家伙终于听不下去了,这怎么说着说着就夸大事实起来了?越吹越没影,他听着都不敢抬头了。
然而,台下的将士们反应良好。
“骠骑将军都这么说,那必然就是真的!这可是咱们勇冠三军的冠军侯!”
“我作证,我在长安做行脚商的姐夫回来说过,咱们这位小云中王可是有真本事的!”
“对对对,如今刚用上的细盐、草纸等,听说都是这位小云中王的手笔呢~”
于是,全军之内这么一传话,上赶着转职做“民兵”的人前赴后继。
卫小四起身立在霍去病身边,有些叹为观止,这种单细胞的思考方式在军中还真是不少见啊。
或许真如去病阿父所说,简单粗暴,有时候才算最有用的对症下药。
从大营回到云中城之后,卫无忧便让南风按照霍去病说的,做了一份简报,交给国相陈安之,由他去统领属官们将此事排布落实。
陈安之也是个相对年轻的文官,自小学的便是儒家经义。
他出身北地,与
公孙贺、公孙敖等武将是同乡,因为熟悉北地郡、朔方郡、五原郡的风土人情而被举荐到刘彻那里,此番被刘彻特意挑选来出任国相,也不知是不是有什么深意。
一开始,卫无忧有些担忧,便故意将此事的执行落实交给了陈安之去做。好在,这姓陈的还算是个做实事的人,虽然做事情的手段稍显稚嫩,但胜在细心,看新改组出来的民兵和其家人的反应,也能知晓此事办得不错。
开荒之后要播种,最早也要到三月。
卫青霍去病已经带着卫伉几人快马奔赴朔方,他们要忙着仲春的征战准备,时间自然有些紧迫。
卫无忧小朋友则不然。
男耕女织的小农经济下,古人的冬天大都是有些无聊的。
即便他要改革,也不得不遵从四时的规律。
将“民兵”的户数统计出来,算好需要发放的小麦良种,再教他们如何种下几种简单的栽培绿肥,如冬季的鼠茅草,春季的胡麻等。
做好这些准备,他便舒舒服服地躲在烧了暖墙的殿中猫冬。
今日正是云中城的寒风最冷彻骨髓的时候。
一场大雪强袭,将整个云中城外的山精野怪踪迹全部掩盖。两条河水冰封,就连四方城墙上,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云中的城墙已经今时不同往日。
卫无忧到这里之后,瞧见竟还是夯土墙,便第一时间叫匠奴们与军中合作,用水泥混凝土浇筑加厚城墙,同时将它的高度也抬上了一层。
高墙铁桶之地,有一层冰结在城墙上,大大减少了被人奇袭入城的可能性。
最重要的是,卫无忧这回来,还被刘彻嘱咐特意带上了猛火油柜。这种守城利器,便是有漠北一带的匈奴散骑来打草谷,也捞不到什么好处。
炭盆里的火烧得正旺,铁网上头,几颗栗子“噼啪”作响,已经爆开了花。
卫小四捡了一颗爆香的放在案桌上,食指指尖被烫的通红,连忙摸了摸耳垂,又笑嘻嘻去逗桌上那颗栗子。
南风忍不住道:“小公子,要不还是仆来剥开吧?”
卫小四瞪他一眼:“我自己可以。南风,我都八岁了,难道还不会剥个栗子嘛,你这样拿我当小孩儿,会弄得我很丢
脸的。”
南风一脸受教:“是,仆记住了。小公子,请。”
话音落,卫小四的牙碰上板栗壳,发出“嘎嘣”一声,紧跟着传来他倒吸一口凉气的抽搐。
刺儿瞪圆了眼:“小公子,不是说会剥栗子么,这是怎么了?”
卫无忧小朋友生无可恋脸,露出牙齿皮笑肉不笑:“不怪栗纸不怪藕,似牙掉惹。”
刺儿:“……噗,公子说话都漏风了。”
南风:“……”
下回,再碰上这种有壳的,他还是抢着剥吧。
好好的猫个冬,卫无忧又掉了一颗大门牙。
这不仅仅是说话漏风的问题,还影响了他一介云中王的形象和可信度。
小萝卜丁包袱很重,为这个,一整个冬日都不怎么出门,即便要出去,也尽量保持不苟言笑的小古板形象,要是实在忍不住了,他就蒙一块黑纱布在口鼻之上。
堂堂云中王,倒像是来打家劫舍的小悍匪。
国相陈安之来了几次,撞见卫无忧这副山大王造型,还当是小孩子爱玩闹。后来多见了几次,卫无忧还一直蒙面,有时候甚至咳嗽,他便觉出不妥了。
陈国相没养过孩子,但是听过各种小儿病啊!
他不禁有些心慌,还当云中王这莫非是染了什么病,有意在遮掩。
陈安之此番跟随出京,便曾被陛下叮嘱过,若是封地内的决策有什么不对劲之处,亦或是云中王有什么危难,便可传信长安加急羽书,不论大小,定不能误事。
在陈安之的眼中,陛下对这卫无忧,是真真切切的上心。
他不是那种喜欢打探郡王隐私的人。
而这恐怕也是刘彻选择他来做云中国相的原因之一。
陈安之回到府中,来回踱步之后,最终快步去了书房修书一封,按照陛下吩咐的方式,亲自去城中传递密报之处,将这信送了出去。
从云中传信到长安,即便是刘彻的特派件,也须得三日。
陈国相叹息,期望一切都来得及。
……
未央宫内,大雪落满松枝。
正殿的暖墙烧得很旺,刘彻正与卫子夫手谈,这四方棋桌之间,莫名拉近
了帝后二人之间的距离。
卫皇后自从卫无忧离开长安之后,便生过一场病,病得不重,但人总是不见好,外加食欲不佳,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
刘彻没办法,只得请了阳信长公主进宫,叫她从中解释一番。最好能多提一提,他这个一国之君都为无忧带了什么人做了哪些准备,免得皇后郁郁寡欢,连据儿都对他爱答不理的。
阳信确实是进宫了。
但并非美言,而是关上门跟卫子夫狠狠将刘彻痛批半日。这事儿她没敢叫上王太后,毕竟无忧分出去做了诸侯,与皇家有些利益从根本上有冲突,她不敢拿忧儿的事冒险。
两位阿母疯狂吐槽着当今圣上的心思,一时又有些心疼还未过八岁生辰的儿子,相顾流泪。
阳信沾了沾眼下,拍拍卫子夫的手:“你啊,也别多想。这几日将军来了信,信中说忧儿在云中一切都好,诸侯邸、仆役、吃喝都不缺,手下属官也都会办事又朴实,好管教,叫我们不要担心。”
“这小馋鬼,吃得太猛,都把自己的牙齿给绊掉了,好在就是一颗该掉的牙,是好事。说明呀,这孩子长大了。”
卫子夫听到这话,才算是喘过气了。
阳信见状,又意味深长:“我们在长安好好的,你将陛下抓牢一些,才是对忧儿更好的帮助。不只是忧儿,你还有据儿呢。”
阳信一语点醒梦中人。
自那日之后,卫皇后便主动从椒房殿中走出来了,从前收起来的脂粉华服也被她挑了出来。
卫子夫很懂什么是适合自己的,她的妆容和衣饰简单,却绝不会泯然众人,很是衬托气质,连多日不见她的刘彻也是眼前一亮。
自此,宫中便传闻,卫皇后复宠之后与陛下情谊越深,陛下对她的态度与对从前那位相较,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宫人们的猜测有许多,唯有卫子夫自己知晓,她的心境究竟是发生了怎样一番变化。
棋案之上,刘彻落下一枚棋子笑道:“梓潼这是一时大意,要叫朕领先了。”
卫子夫笑了笑,不置可否。
四喜从外头进来,已经提前在廊下掸过肩头脚底的落雪,这才从怀中扒拉出一封信,匆匆瞧了卫子夫一眼,递
给刘彻。
刘彻专注于眼前的棋局,随口问:“何处来的?”
四喜躬身:“回陛下,是云中寄来的羽书。”
这话一出,帝后二人同时将手中棋子落入棋篓子中,仰头看向四喜手中。刘彻更是心惊,想到自己为无忧做的排布,伸手抽过密信:“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不早些拿来。”
四喜把头埋得更低了:“昨日夜里便到了。只是,陛下已经在椒房殿宿下了,下头的小黄门们便没敢声张。”
卫子夫难得插嘴:“往后,像这样的事情切不可再耽误了。若是出了岔子,你们谁都担待不起。”
四喜连声应是,用余光去瞄刘彻的反应。
皇帝陛下这会子的脸色可谓是黑透了。按照陈安之的描述,忧儿这像是染了什么难治的疫病。
边境之地,常年战事。
若是死人多的时候,在冬夏两季确实容易出现瘟疫。
皇帝陛下越想越心惊,连带着手上的力道都大了些,险些将信纸扯烂。
卫子夫心思细,察觉到刘彻的变化,心中也是一沉。她稳住声音问:“陛下,可是无忧的消息?”
刘彻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与卫子夫说,只能将手中的信转交给她,叫她自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