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他的好哥哥应当还不知道那日的大火是他派人放的吧,茶里能麻痹神经丧失理智的药也是他下的,一切一切,痛苦的根源都是他。
他的哥哥或许还在期盼着他在宫里中用,真是个虚伪的人。
他款步走上前,伏在宇文东奕耳边笑着耳语两句,接着退后两步,如愿看到宇文东奕的表情垮掉,脸色比之前更白上几分,甚至身体也在小幅度颤抖。
沈廷清楚事情一切经过,大概也能猜到宇文施麟跟他哥说了什么,他抱着鸭子,看着粗壮梧桐纷纷落下的叶子,忍不住移开目光叹口气。
宇文施麟真是坏的没边儿了,都这样还不放过人家。
宇文东奕还在发抖,抖了好一阵,白到几乎透明的眼皮里掉出几滴泪,睫毛被沾湿,牙齿颤抖着,重复和宇文施麟说了一遍:“好好照自己,小麟……”
他转身上了马车,沈廷发现身体僵硬面色有异的人变成了宇文施麟。
“他是个好人,是宇文家对你唯一好的人了吧。”沈廷眯着眼抱着大宝,不忘在宇文施麟心口再插一刀。
大宝嘎嘎叫了两声,像是在应和,沈廷欣慰拍拍大宝的头。
回宫时候,沈廷遇见一身白的荣招妹,他虽然穿得像披麻戴孝,但精神状况却很好,手腕上还缠着一串细细的菩提子念珠,整个人显得佛性又慈悲,沈廷见不得这种人装模作样,迎面冲他过去。
“男要俏,一身孝,话是不假,荣侍巾这样穿着,倒是别有一番滋味呢。”
这场风波中,阴差阳错得益最大的就是荣招妹。
残害皇嗣的成了宇文东奕,宇文家再无复起可能,太后避退建章宫,他的家人早在之前就得到了妥善安置,沈廷因失子疯癫,接二连三地好事都被他赶上。
他楚楚可怜地退后两步,掀着水灵灵的眸子看沈廷,软言软语道:“哥哥失子,弟弟也是这个孩子的庶父,理应为他穿白。”
第37章
“白!你!妈!”沈廷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荣招妹的话跟软刀子似的,恨不得从沈廷心里剜下一块肉来,再刺激他更疯些。
那日沈廷在火海前的样子他见过,俨然如失子的野兽般,他知道对于一个丧子的父亲来说,什么话才最戳心。
“哥哥这样还穿红着绿的,是不是已经忘了那个枉死的孩子?还是说,哥哥因为悲伤过度,刻意要遗忘这孩子呢?”荣招妹将手腕上的念珠缠绕在虎口,这样和善悲悯的话,这样柔弱可怜的神情,沈廷觉得自己不给他两个嘴巴子自己都不配姓沈。
要不是沈廷知道那蛋是鸭蛋,高低得让荣招妹气出个好歹来。穿着一身白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恶心人,死绿茶!
心动不如行动,沈廷没有犹豫,当即上前就扇了荣招妹两巴掌。
“第一巴掌,是赏你嘴贱,第一巴掌,还是赏你嘴贱。”他打完之后,倒是痛快许多,甩了甩手腕。
荣招妹两颊各一嫣红的掌印,倒是显得无比协调对称。
他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捂住脸,泪水顺着清秀洁白的面颊滑落,满眼都是伤痛,脆弱地摇着头:“都是弟弟的错,弟弟嘴笨,明知哥哥丧子之痛难忍本想宽慰,却不想惹了哥哥恼火……哥哥要打要罚都好,且莫气坏了身子,不然就是拿我这条贱命都填不上的。”
“矫情样做给谁看?”沈廷看着更厌烦了,他刚一抬手,听着萧乐声音从后传来,才知道,原来这贱人矫情样是作给萧乐看的,他啐了一句:“惯会扮可怜博同情。”当初他就是吃了一这套,跌了个大亏。
“做什么呢?”今日沐修,萧乐甚至连发髻都懒得梳发,用丝带捆在背后不失体面即可,一条月白的襦裙,罩着霜白披帛,样子简单,料子和剪裁都是极好的,被她冷艳的面容衬得都高贵起来。
沈廷还没来得及说,荣招妹便抢先哭诉:“陛下,不关哥哥的事,是臣嘴笨,惹了哥哥不快,哥哥打我也是应该的……”
他用完美角度展示出自己红肿的侧脸以及白皙的脖颈,看得沈廷一阵火大,上前恨不得再给他两巴掌。
只是人才刚贴近,荣招妹就惊呼一声摔倒在地,疼痛难忍地红了眼眶。
萧乐皱皱眉头,沈廷心里更怄了一口气,上下都不畅。
萧乐要是听了这绿茶的话,他当真能活活气死。
“难得你这么懂事。他打你两下又不疼,大男人没那么娇气,打几下就打几下,他心情不好你也知道,你既然要宽解他,不妨再大度些,让他打个痛快,他心里的气和苦就都消了。”萧乐把沈廷一把拉回来,冲着跌坐在地的荣招妹淡淡说,语气理直气壮风轻云淡,话里的内容却偏心的没边儿。
这话说得沈廷通体舒畅,当即尾巴翘得老高,看看,萧乐还是最爱他。
荣招妹楚楚可怜的表情一瞬间龟裂,这与他想的不一样。
沈廷无故打人,羞辱责骂他,这等悍夫行为放在普通人家早就以七出之罪休弃,陛下怎么还能袒护?
他这样柔弱可怜无依无靠又善解人意,陛下应当怜爱地扶起他才是啊。
沈廷本来还想跟萧乐告状荣招妹给他做相克食物之事,让她把荣招妹赶出京城,现在笑起来,他改主意了,他要日日在荣招妹面前晃荡,带着萧乐的宠爱晃荡,气死荣招妹。
他挽着萧乐的胳膊,将头搭在她的肩膀上:“陛下,我好难过啊,荣侍巾怎么能诅咒咱们的孩子呢,明明咱们的孩子还好好活着呢。”
他举起大宝到萧乐眼前,“你看,它这么健康,这么活蹦乱跳,荣侍巾却说咱们的孩子死了。”
荣招妹眼瞧着萧乐睁眼说瞎话,点头:“是,你看它多活泼,大宝今天吃饭香吗?”
沈廷回:“很香!”
他抓着头发,觉得世界都是癫狂的,难不成疯的不是沈廷而是他?
“荣侍巾兴许是累了,回去好好休息吧,沈廷改日还要向你讨教呢,不过荣侍巾既然荣侍巾喜欢白衣,也喜欢为人服素,那就一直穿白衣好了。”萧乐抬手,示意荣招妹的宫人把他们呆愣的主子抬回去。
“陛下……陛下……”荣招妹一步三回头,却也没换得萧乐一个眼神。
人走后,萧乐才扯了一把沈廷的脸:“你还想着瞒我。”
“嘶……疼!”沈廷脸疼,却只敢嚷嚷,连让她松手都不敢,“你知道什么了?”他还有点心虚,细想自己应该没什么大事瞒着她。
“上上个月,你与荣招妹决裂,是因为一盆鱼汤吧。”萧乐说着松开了手,-->>
留下他脸上一块红印。
“你都知道了?”沈廷顾不得自己的脸,凑过去问,“你都知道了?你真的都知道了?”
萧乐将他像小狗一样凑上来的脸推开:“这宫里什么事瞒得住我?”
沈廷突然感叹:“萧乐你果然好厉害。”他更佩服她了。
萧乐唇角忍不住勾了勾,关键是沈廷的心思全都写在脸上了,按照他的性格,总不会无缘无故讨厌一个人,她怕沈廷吃亏,因此教人特意去查,沈廷当日去荣招妹那里兴师问罪声势十分浩大,找个宫人三两句便能审问出来,只是前些日子忙着朝堂,她还没腾出手来整治这些。
“我也很讨厌他。”萧乐说。虽说不是谋害性命的大恶,但比起贺兰君卓,她更讨厌荣招妹许多,沈廷对他是真的照顾,他也狠得下心反咬一口恩将仇报,令人像吃了变质榴莲一样恶心。
甚至恶心到她不愿意把这人轻易放出宫。
入秋后就该把薄的衣裳晾晒后收到箱笼去了,再撒些樟脑丸除虫防潮,高高存放起来,等待来年再穿。
最忙的当属御景殿里,萧乐衣裳多,光是夏天的就要占整整四个衣柜,她不爱穿,却爱置办些漂亮裙子。沈廷的衣服都在大火里烧光了,他闲着也是闲着,便主动张罗起帮萧乐收拾衣裳。
宇文施麟虽然位份低微又不得太后看重,细算起来衣裳也不算少。
新来的小宫人整理着衣柜,在角落里翻出套青色的崭新的夏裳,触手生凉,他虽然没见过,却认得这是好东西。
宇文侍巾向来对他笑盈盈,小宫人不谙他真正心性,忍不住道:“主子,这料子看起真好,可惜好好的衣裳新做的,今年都没穿过呢,只能等着来年了,奴婢给您好好放着。”
宇文施麟原本躺在贵妃榻上看书,只是眼神是虚的,真正思绪不知道飘哪儿去了,听到宫人叫他,余光瞥过去,手一松,书就啪嗒掉在地上。
“拿出去烧了!烧了!”他大喊。
小宫人不解,这好好的东西怎么要烧了?但他第一次见到自己主子露出这样可怕的神情,只能依言论,连忙去点火盆。
那件衣裳是夏日里萧乐赐给宇文东奕的冰丝锦裁成的,一共两匹,宇文东奕说青色衬他,又怕他不肯收,于是教人按照他的身量裁好了才送来。
宇文施麟的回忆从脑海深处被勾出来,晦涩不堪,甚至他这里许许多多珍惜的玩意,都是宇文东奕给他的。
他脑海里不断回放宇文东奕离宫那日最后一句话:“照顾好自己,小麟……”
难道就不恨吗?还要他好好照顾自己,真的不恨吗?
宇文家的前程,宇文东奕的富贵安稳人生,都被他毁了,宇文东奕他真的不恨吗?
小宫人将火盆点起来,先将腰带扔进去,蚕丝遇火即燃,散发出臭味。
宇文施麟才回神,看着不断攀升吞噬的火焰,在那一大片青色被抖散开的时候,忽然滚到地上,一脚踹翻了火盆,将衣裳抓住:“算了,留着吧。”
小宫人以为他是舍不得,忙笑吟吟去收起来。
宇文施麟又踉跄着攀回榻上,用书本盖上脸,去细细回味宇文家的倾頽,他前十几年的唯一目标已经达成,现如今竟无聊地不知今后做什么好。
“没意思……”
他轻声念了句,招手令桑青来:“将抽屉里的东西都去交给陛下。”
证据被呈上萧乐案几的时候,萧乐神色变了几变,最后不知是何种心情。
宇文施麟做事向来谨慎,当初他发现荣招妹往宫中各处侍君那里下慢性绝育的食材他就已经开始收集证据,现如今正到用上的时候。
“你们主子嘱咐什么了?”萧乐问。
桑青小声道:“主子说,只求陛下垂怜。”
萧乐摆摆手,示意他离去,将证据收好,垂怜?这宫里男人多就好像养蛊,互相撕咬互相残害,宇文施麟,就是那最有可能成为蛊王的一个。荣招妹使阴招的事他必不是今日才知道,也不一定没参与。
“今后,荣侍巾那里,日日做的菜都用生棉籽油。”萧乐吩咐道,“就说是沈承使让的。”总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等他受不住求到这里,就容易撕开个口子了。
萧乐又忍不住回想起荣招妹做的那些食物沈廷吃得最多,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不该关心一下沈廷。
正巧沈廷刚牵着大宝散步完回来,见萧乐目光往他腿上落,不由得后脑一寒。
第38章
沈廷懵懂地摸了一下大腿:“怎么了?”有脏东西吗?
萧乐下意识把目光收回去,轻咳了一声:“最近身体还好吗?”
沈廷竟然还十分认真地想了一下,抿着嘴,腮边有微微嘟起的肉,看起来又嫩又乖,然后看向萧乐,摇头:“没有,最近身体很好。”
“……身体好就行。”萧乐强行把目光从他身上挪开,“反正年纪也小,暂时还用不着。”
沈廷这具身体前几日才满十八,正在发育的时候,大致是没什么影响的。
太医都说了,他年轻身体循环好,就算有影响,多半过几年就好了,说了他心里恐怕要留下阴影,还是不说的好。
沈廷挠挠头,感觉萧乐在跟他打什么哑谜,但他不懂。
转而他就将这件事抛过头去了,因为萧乐招手叫他过去,给他递了一张绢布。
“去做点事吧。”萧乐跟他说。
沈廷接过来细看,是先在京畿附近四州普及乡学的诏令。
那日在建章宫的时候,太后和宇文家欲要以宫中百十宫人的性命,来隐瞒住麟趾宫失火之事,他们肆无忌惮的的根据是百姓对于皇权的绝对信仰以及这个时代对于贫民性命的漠视。
皇室贵族里侍奉的人无缘无故死去的多了去了,自己的孩子死在宫里,只能怨他命不好,也怨宫里就是那么个吃人的宫里。
夜里沈廷睡不着,缠着萧乐去说。
萧乐倒觉得没什么可说的,这种情况无论在古代史还是近代史上都被翻来覆去讨论过无数遍,原因太多了,历朝历代积累下来的君权封建思想,不是朝夕可改,沈廷觉得丧气,但还是天天说日日说,眼睛里挂着泪泡说,说得萧乐脑袋都大了。
沈廷看完诏书上的字,又惊讶地看萧乐,他没想到萧乐真的愿意在这个只是剧本的虚拟世界里做点什么。
百姓的思想很大一部分受愚民政策的影响,读书本就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不读书就难开化智慧,自然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觉得皇帝随便砍人脑袋也是正常的,总归没砍到自己家,就算读书,世面上流传的书籍也全是教人忠君爱国的。
若是人人都能读上一点书,墨家的儒家的,以及一些杂书,或许会好一些,人有了自我意识,如太后那等权贵,也不会敢说出随便杀百十个无辜人性命的话。
他扑过去,一把抱住萧乐,在她脸上蹭了蹭:“萧乐你太好了!”
萧乐嫌恶地将其推开:“我只是闲着无聊罢了,你少恶心人。”
沈廷才不信萧乐的口是心非,她每天睡觉都不够睡,怎么会闲得无聊呢?
“你等着,我最近刚学了几个菜,等我做给你尝尝。”沈廷一溜烟跑出去,临走不忘把大宝放在萧乐案头给她看着。
萧乐开办乡学,朝中有几句异声,但她将乡学之事交给沈廷去办,就没人管她办不办乡学了,而是言官开始弹劾沈廷。
“历来辅佐陛下,功于蚕桑,劝学建庙之事多是君后操办,沈承使并非君后,此举实在越俎代庖。”
“臣附议!此举于理不合!”
“臣亦复议!若无君后,也应当为宫中位份最尊贵者代行,沈承使位份太低,万万使不得。”
“……”
历朝历代,都有君后为了彰显天家仁德,食粥布药的传统,算是履行君后辅佐帝王的责任。
若是沈廷的孩子还在,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但是沈廷的孩子没了,他们自然要阻拦。
“诸位大人的意思朕明白了,是要朕立沈廷为后,那朕现在就拟旨……”萧乐的话还未说完,朝堂上就呼啦啦跪倒一大片,劝谏道。
“陛下三思!”
“沈承使无女,岂堪为后?”
“此举乱了祖宗法度,万万不可啊!”
萧乐原本就没想着能立沈廷为后,只是以退为进,见状忍不住勾唇一笑:“既然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朕便晋沈廷为侧君,他便是宫中位份最高者了。一来朕怜他失子,二来沈将军致仕,沈将军为国劳苦功高,朕不欲薄待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