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马车抵达东方家别苑时,东方靖早已在正门处恭候,连房间都收拾好了。
“时间仓促,简单收拾了一下,只能委屈殿下将就一晚了,等到明日一早,我们会再仔细收拾一次,殿下需要添补什么,只管吩咐。”
李星娆:“深夜叨扰已是不该,何来讲究,时辰不早了,东方郎君和东方娘子还是早点回去歇息,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
兄妹二人不约而同看了眼站在公主身边的宣安侯,心领神会的告辞,崔姑姑也带着人去公主卧房收拾整理。
李星娆看了眼裴镇,转身就要走,裴镇移步一动,拦住她的去路。
“为何不去行宫,要在这落脚?”
李星娆没好气笑道:“眼下所有人都知道,本宫深更半夜放着正门不走,却偷偷摸摸走后门与宣安侯幽会,如何,这般暧昧还不够?非得要住在一起才够?”
裴镇默了默,低声道:“行宫那么大,还不够你囚禁一个琴师吗?”
李星娆眼神轻动,抬眼看向裴镇,缓缓露出笑容:“囚禁?”
裴镇:“你我之间,或许可以坦白些。”
李星娆靠近一步:“那不如你先说说,你去那里,是为什么?”
两人挨得极近,眼神相对,丝毫躲避的余地都没有,唯有借深沉夜色掩去一二情绪。
裴镇:“南音身份有异,且刻意接近你,若你毫无察觉,也不会先一步将他囚禁带来这里。”
“那你说说,他哪里有异。”
“正要查明,不想被殿下截了先。若有消息,定会告知殿下。”
裴镇对答如流。
李星娆盯着他看了半晌,忽而一笑,语气一转,轻快道:“好,那人就扣在我这里,你慢慢查,等到有消息的时候,记得告诉我。”
夜色中的灯火让她的脸看起来更柔美,一番语气说辞,更是半点不见后怕,裴镇看的分明,脱口而出:“你差点死了,知道吗?”
李星娆一愣,伸手虚虚掩唇,故作惊讶:“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呢。”
“你不怕吗?”
他的神情语气过于认真,丝毫不与她玩笑。
李星娆见此,便也卸了玩心,转身踱了几步,背起手仰望天幕:“死有什么好怕的,反倒是许多活的太艰难的人,会把死看做了断的方式,懦弱逃避。”
“那你……”
裴镇吐出这两个字时,李星娆眼神一动,回头看他,他却没在说下去,眼底暗潮涌动,仿佛正在隐忍着滔天的情绪。
李星娆偏偏头:“我什么?”
裴镇紧咬牙根,硬生生平复下来,涩然道:“那你现在……感觉如何?来的路上尚且噩梦连连,今夜发生这种事,还能安寝吗?”
李星娆歪头一笑:“关心我啊?”
话音刚落,一道急匆匆的身影奔入院中,来人显然不熟悉方向,略显焦急的寻找着人。
“殿下!”姜珣走进来,第一眼落在公主身上,将她从头打量到尾,见她还是出门时的打扮,终于确定百里府走水时她应当还没回去,自然也没被伤到分毫。
李星娆换了个角度偏头,继续调侃:“啊,又来一个。”
裴镇和姜珣闻言,对视一眼,姜珣亦卸下了担忧,慢慢平复。
“行了,都别杵在这了,一场虚惊而已,都回去歇着吧。”说完打了个呵欠,叫来一个奴仆引路回了房间。
夜色之下,姜珣略一思索,直接找来一仆从,让他收拾出一间厢房,当着裴镇的面表示,从今日起,他随殿下一起住在东方家的别苑。
裴镇蹙眉:“殿下留你了?”
姜珣理直气壮:“自作主张殿下固然不喜,但下官是殿下的人,若殿下有什么闪失,下官横竖逃不过责难。未免今夜之事再次发生,下官必须得守在殿下身边。侯爷身负修都重任,还是早早回去歇着,殿下这边,不必侯爷担心。”
裴镇看了眼公主刚刚离去的方向,说:“他应当被公主囚禁在此。”
姜珣眉目轻动,意味不明的应了一声。
裴镇交代完这句便离开了。
……
百里府走水一事,在次日清晨便已满城皆知。
伍溪一早出门走了一圈,带回外面的消息以及洛阳城地道风味的朝食。
公主驾临洛阳下榻百里府并不是秘密,若公主似在百里府上出了什么岔子,那百里府上下自然难辞其咎。
昨夜之事后,公主连夜转移到别处,而百里刺史也在次日派人查了起火原因,据说有些异常。
案情细节自然是没法透露了,但一句“异常”,能设想的余地就很广了,比如是否有人故意要陷百里府于不义,所以派人对公主下手?
若是如此,针对百里府的意图就相当明显了。
伍溪刚说到这里,姜珣便慢悠悠晃了过来,美其名曰请安,实则是来蹭早饭。
“你怎么在这?”李星娆嘴上质问,眼里不由得细细打量起来。
他没穿官服,套一身深蓝长袍,布带束发,打眼看去,并无失仪凌乱之处,但无论是衣袍上几道浅浅的折痕还是那微微浮肿的眼泡,看起来都……粗糙了许多,全无以往的温润儒雅。
姜珣吃的认真,话也说得坦然:“昨日的事,殿下没吓着,微臣倒是吓得不轻,若殿下真的在百里府出事,什么真琴师假琴师,就都不重要了。您陪葬,大约是微臣唯一的归宿。”
李星娆嗤笑一声。
姜珣:“所以,微臣仔细考虑了一下。明知那假琴师有异,却没能第一时间向殿下禀明,私下行动,被殿下撞个正着。”
“由此可见,殿下的不信任,皆是因微臣不曾做出可信之事,从今日起,微臣定对殿下寸步不离,知无不言,绝无隐瞒,只愿殿下在洛阳期间能安然无恙。”
李星娆嘴角抽了抽,“寸步不离?怎么个不离法?”
姜珣郑重道:“最有诚意的那种。”
李星娆被逗笑,饮完最后几口热汤,“那就请长史拿出诚意,陪本宫去见见那位假琴师吧。”
姜珣眼神微微闪烁,很快如常:“是。”
……
南音被关押在宅内最偏僻的西北角位置,着重兵看守。
两人还未走进,内里一传出一阵悠扬的琴音,姜珣听见,说:“此人倒是不惊不惧。”
李星娆:“本宫请他来,礼数俱全吃喝包圆,他有什么好惊惧的。”
姜珣忍俊不禁:“殿下说的有道理。”
两人进到房内,姜珣扫了一眼,里面陈设极其简单,像是有意将不必要的摆设都清空了,只留一床一案。
南音坐在案前,案上摆着一把琴,便是他在这里全部的消遣。
见到来人,他微微一笑:“殿下今日是来听琴的?”
李星娆:“既然将你请来了,总不能不闻不问,在这里还习惯吗?”
南音颔首:“殿下招待周全,是草民之幸。”
“介绍一下,”李星娆示意:“这位是本宫的长史,姜珣。之后若本宫顾不上你,有什么需要的,你便找他,姜长史自会为你张罗好一切。”
南音闻言,黑眸轻动转向姜珣,笑意不减:“见过姜长史。”
李星娆看向姜珣,只见他神色如常应了声。
她走上前坐下:“既然来了,就不能白来,先生擅长什么曲子,挑一首奏吧。”
第69章
南音温声称是。哪怕假琴师的身份早就被揭穿,他依旧很认真的投入在这个角色里,将刚才那首曲子重头奏起。
姜珣在悠扬的乐曲里挨着公主一并入座。
李星娆听着听着,忽然开口:“先生是哪里人?”
姜珣眼珠轻动,看向面前抚琴之人,南音手上指法丝毫不乱:“草民是南方人士。”
“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父母在草民幼年死于灾祸,被一游方大夫收养长大,认作义父。”
“那为何不学医,反而学琴?”
南音浅笑:“世人讳疾忌医却好醉生梦死,迎合罢了。”他抬眼看向公主,眼眸里透着温润的光:“若能得殿下青睐,南音不枉此生。”
李星娆笑起来:“你琴技的确不错,可惜本宫近来事多,是在没有闲情静下来好好听一首曲子,在此期间,可能都要劳烦先生在这呆着了,吃穿上有什么需要,先生尽管吩咐下去,自会有人为你准备。”
说到这里,刚好一曲终了,南音微微思索了一下,忽然道:“不知殿下为何事烦心?”
李星娆:“你怎知本宫烦心?”
南音双手轻按琴弦,余音尽消:“早在殿下前往绛州平定黑市之乱,得陛下厚赏名声大振时,草民便对殿下的英名有所耳闻。如此忧国忧民的殿下,在重建东都之际来到洛阳,又岂会是为了游山玩水的呢?”
说话间,南音悄悄打量着公主的表情,只见公主神情自若,实在看不出端倪。南音眼神一动,又看向公主身边的姜珣。
姜珣察觉南音的眼神,淡淡的回望过去,两人视线交汇,南音从容的敛眸避开。
“草民才疏学浅,但多年游历,对诸道之事略有见闻积累,若殿下不嫌,草民愿为殿下分忧……”
这话的意思就很直白了,他之所以会大胆引起公主注意,旨在自荐。
李星娆心头了然,却并未立刻表态,南音也不急,先交了一个投名状:“听闻殿下进洛阳之前,曾被地痞骚扰。”
“这你也知道?”
“若草民对此事不闻不问,才是不诚。”
“所以呢?”李星娆露出好奇的样子:“此事你知道,旁人也能知道,人已被宣安侯擒获待审,你能做什么呢?”
南音想了想,说:“殿下若希望东都顺利建成,此类事情,便不宜多生。”
李星娆神色一正:“你说什么?”
姜珣:“殿下……”
“殿下,”崔姑姑的声音传来,在外通禀:“东方郎君与东方娘子前来探望殿下,殿下要在何处招待他们?”
来的还真是时候。
李星娆看向南音,他已垂眸,重新开始拨弄自己的琴。
姜珣想了想,说:“若殿下不便招待,微臣可代殿下外出相见。”
不料公主却摇摇头,径直起身。
南音眼神一凝。
“不必了,本宫亲自去见。”说罢转身,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向南音:“你的话,本宫记住了。若有空,本宫再来听你的曲子。”说完直接走了。
南音蹙眉抬头,不期然的撞上一双冷凝的黑眸。
姜珣还没出去,正无声看着座中的南音,目光对上时,他略略颔首致意,一句话也没说,跟着公主一道出去了。
等到房中人都离开,房门重新锁上,南音的眉头皱的更紧,指尖隐隐发力,琴弦将指腹勒的生疼。
她竟无动于衷,就这么走了?
难道这一步走错了?
……
东方靖和东方珮过来,除了关心公主在这里住的是否舒坦,还提及了百里府大火的事情。
在得知公主对这里很满意的答案后,兄妹二人对公主好一番安抚,表示百里刺史一定很快查出起火原由,给公主一个交代,这里也绝不会再发生类似的情况。
一番寒暄后,东方珮忽然道,“殿下这几日可还有想去的地方?”
李星娆:“怎么了?”
东方珮摇摇头:“无事,只是想提醒殿下,这几日天色不佳,之后恐有连绵阴雨,届时就不便出游了。”
李星娆笑道:“阴雨日也有阴雨日的过法,东方娘子不必为本宫费心。”
东方珮点点头,当真没有再多一句废话。
两兄妹来呆了一会儿便离开了,姜珣奉公主之名外出相送,东方珮上车之前,忽然对姜珣道:“请长史代我向公主转告一声,因公主有私物安置在宅内,不便有太多闲杂人走动。今晨祖父本想派一批人来宅院伺候,我替殿下推拒了。”
姜珣温和一笑:“东方女郎放心,我会替女郎转达的。”
东方珮这才放心的上了车。
姜珣回来便将东方珮的话转述了一遍,感慨道:“这就说得过去了。”
公主瞥她一眼:“你又琢磨什么呢?”
姜珣摆事实讲道理:“同样是安置殿下,百里府何等气派周到,即便殿下移驾是临时决定,定国公东方家也不该有分毫怠慢。东方娘子这是既迎着殿下心意,又怕殿下误会了东方家的态度。”
李星娆:“来洛阳两日,你对两家有什么看法?”
姜珣失笑:“殿下也说才两日,微臣又岂能一一看透。”
“哪里需要你去看呢?”李星娆毫不客气的戳破他:“以你行事的风格,既来了洛阳,还能对这里的情况不闻不问?本宫不是说了吗,这一行兴许还得借你的人手。说说看啊,就当给本宫一个相信你的机会。”
姜珣心知这一茬跳不过去了,想了想,坦然开口。
“一个蒸蒸日上,一个摇摇欲坠。”
李星娆:“怎么说?”
姜珣:“百里府的境况无需微臣多说,殿下必有一番体会,至于东方氏,原本也该是风光大族,但自从几十年前东方怀携族人驻军龙泉都督府以来,东方家的儿郎前赴后继,如今已所剩不多,若非还有个爵位要继承,东方明恐怕也不会那么早卸甲,如今随晋王驻军龙泉的还有东方迎和东方锦二人,不出意外的话,调动也是迟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