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灰尘,让人洒扫了我再来。”
“主子,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您早点看完早点了事。”都多少年了,春秋两季都要上演的剧码他闭着眼睛都知道怎么应付。“这是您一定要喝的茅台,不相干的人四个时辰之内都不会有人来吵您。”
这个主子光是不笑不动站在那里就叫人忐忑,他又不是随从小厮,为什么这些难事都往他身上堆?
布紫阳眼珠转了转,方才的心浮气躁突然因为脑海中的灵光一闪顿时天晴,他语带深意的悠悠道:“微澜,去水苑把那个丫头找来。”
“丫头?纳福,平安,还是迎春?”水苑里就三个贴身丫头,其他大丫头可从来没入过主子的眼吧。
“陶步荷。”
“陶姑娘?”
“就是她,你有疑问?”
“属下马上就去。”就算有一肚子的疑问也要往下吞,岛主岂是他能问话的人?
“快去,说我有急事。”
“急事?”这更不像岛主会讲的话了,他向来睥睨晴空,黑白两道江湖人物从来没把谁放在眼底过,当年魔教解散也都在他一片算计中,这会儿……还是别想太多,主子那两道会杀人的目光已经在他背后烧出两道孔来了。
微澜办事去了,布紫阳抬手掠了掠发。
等会儿那丫头一来,要敢露出一点点不屑的表情……
要是知晓他不识字,露出那么一丁丁什么出来,他一定拧下她的脑袋,那么,他就不用为了要不要娶妻而烦恼了。
陶步荷来到书斋的时候,身上已经整理得一身标致舒爽。
素衣纨裙,外搭一件绣花纱绸小背心,一头乌发松松挽就,盛放的鲜花别在其中,再用以金丝掐成的黄金发饰,看得人很舒服,还……杀伤力惊人。
“好宽敞别致的书斋。”她一进门槛瞧进眼底的不是别人,是满满好几柜子的书籍。
不只书籍搜罗惊人,文房四宝也异常讲究,徽墨、端砚、东北鼠尾狼毫、泾县宣纸,一应俱全。
松烟墨条香气迷人,她拿着,舍不得放下了。
“你这么喜欢这些小玩意儿?”不知何时探过头来的布紫阳也凑过去闻,表情并不怎么领情的转头撇开。
“这些都是极品,拿来用太可惜了。”像这么好的文房四宝应该收藏起来才对。
“不必可惜,你开口要多少有多少,不过事先,你得替我看帐。”
放长线钓大鱼,这饵比他想像中的还容易。
不过,她到底有没有把俊美如神的他放在眼里?瞧她那脸沉醉,压根是搞错对象了吧!
“看帐?我只整理过家里的帐本。”这一肩的担子会不会太压人了?
家中的帐册也不过就是秤了多少米回来,买了多少盐,打了几斤的油,诸如此类的流水帐。
而且,这可不是寻常人家的帐本,不会比富贵人家还容易的。
“你不是想找事做,现在有事给你忙,不正中下怀?”
“这么重要的帐本应该由你这正主子来看才对吧?”
“我不识字。”
“原来是要我收烂摊子。”她用手支着额,他对她青眼有加原来是没安好心眼。
“如何?”布紫阳极尽所能,却看不出陶步荷有任何不该有的表情,她只是沉醉在这一屋子的书香。
这间他甚少踏进来,甚至也没啥感觉的书斋能获得她的喜爱,布紫阳突然间觉得这间屋子似乎还不坏。
“不保证做得好,不过我试试。”她低下眼,两把扇子似的睫毛在眼下形成一道阴影。
她似乎应该感谢布紫阳为她找的这份差事。
也许她天生劳碌命,那种扑蝶、聊是非、荡秋千、打骂丫鬟的生活实在不适合她。
“不能只试,要尽力。”她要搞不定,事情最终又回到他头上来,不要了吧!
“知道了。”她全部精神已经到了好几叠的案牍上面。
“那我走了?”有人试探的问。
回应他的是一只示意你可以走了的柔荑。
微澜脸颊抽筋得厉害。没想到他们岛主也有吃瘪的时候啊。
既然人家都下逐客令了,布紫阳只好讪讪的踏出门。
“左护法,你觉得本大爷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譬如说把帐本这么重大的事情交给一个女子。
“岛主英明。”马屁适时的往下拍绝对不会错。
他得到的是一记会割人的冷瞪。
是吗?
布紫阳的疑问一直到午膳时分终于忍不住了。
紧闭了一上午的门,啪的打开了。
从几案上抬起头来的陶步荷有些愕然。
跨步进来的布紫阳活像一头欲求不满的狮子……正确说法应该是不甘受冷落的男人,因为从来只有他冷落别人,让人像赶苍蝇似的撵出门还真是头一遭。
他手端漆盘,“吃饭了。”
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布紫阳把漆盘放下,把人从帐堆里拉起来,接着抹去她脸上不知道几时画上去的墨汁。
抹完,指头还留在上头。
陶步荷忽然意识到什么,见鬼似的往后倒退一步,红着脸,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人一进来没头没脑的就轻薄她,她又不是好吃的白馒头。
“我……还有一些帐条还没抓出来……”
“那种死板板的东西又跑不掉,放着。”把人按进座位,“吃饭皇帝大,什么事情都得等用了膳再说。”
闻到食物香味,陶步荷这会儿也感觉到饿,三菜一汤,道地的北方菜,色香味俱全,看起来好吃得不得了。
“吃吧,我让厨房把味道调淡了。”他也拿起牙箸。
“这不合规矩。”两人在书斋用饭,旁人会怎么说?
“这里规矩是我定的,我爱怎么做谁敢说话?再说,很多事情我们都不是头一遭了,你担心什么?”横眉,扒了一口饭,见她不动,瞪她。
“那是谁把帐本货单弄得一团乱的?你进了数量惊人的瓷器、茶叶跟香料,却堆在仓库里,为什么?”这么霸气,她偷偷吐了舌头。
像这些东西若不是要二手转卖出去,堆在这小岛上并没有其他用途。
“你去了仓库?”
“我没钥匙,那位大叔不让我进去。”说她是闲杂人等……
“你要去跟我说声就是了,我带你去。”
“你还没回答那批货是做什么用的?”还要他带,这么麻烦。
“吃饭的时候不要谈公务。”他蹙眉。到底,他当时进这些玩意儿是做什么用的?
事过境迁,老实说他也不记得了。
他若这么回,会不会被瞪?
“还有,岛上矿坑的年产量这几年的数量也有点奇怪。”
布紫阳筷子挟了咕K肉放进她小嘴,停止了她的滔滔不绝。
她嚼啊嚼,“还有……”
又一筷鲜甜的莲藕。
陶步荷眼珠转了转,红唇扬起某些浅浅的笑意。
看起来,不,不是看起来,是笃定,他怕死了这些东西。
第六章
第七章
不过一场雨后,初雪的日子毫无预兆的来了。
一早白花花的雪片就落了盈尺,目及一切都是白皑皑的。
冬雪对陶步荷来说并不陌生,终南山上只要到了冬天经常是积雪下融,条条的冰柱子更是奇观。
只是逍遥岛上看似气候温暖如春,想不到也会下雪。
“我们去玩雪,去打雪仗,堆雪人。”一睁开眼她就赤脚跑出水苑兴奋的喊叫,惹得三个小丫头也掩不住笑意。
她们还当只有自己会这么孩子气呢,原来不管年纪大小,女人的身体里都藏着一个小孩。
当然,脚底一感觉到冷意,陶步荷又虾似的跳回温暖的屋里头,喝完几口早粥便要纳福快快替她梳发整装,她要赏雪去。
连着几日布紫阳早出晚归,她也不去过问,她很知分寸,男人有男人的事业要忙,女人也可以过得很知足。
至于两人的婚事……暂时别去想。
纳福替她穿上了红色镶白狐毛的长袄,袄摆几乎到地,袄帽差点将她的脸完全包裹住。
“你们也要穿暖一点,一起出来玩。”她欢呼,雪就是要多人玩才有趣啊。
三个小婢本来还有些踌躇,禁不起陶步荷一再怂恿,三个人也把自己包成粽子还不忘带着热热的紫铜手炉保暖。
四个人其实年纪差不了多少,一堆起雪人也就忘了什么主从的隔阂,一放下身段,就像寻常人家的朋友戏耍,天上雪花和地面上的笑声交织成一幅美丽的图案。
她们玩得尽兴,却没想到这么冷的天气里,水苑外头会来了不速之客。
醉香芹带着贴身的小婢就站在被白雪覆盖的瓶门,咬着唇神色复杂。
“姨娘,我们要进去吗?”手里撑伞替她挡雪的侍女叫露珠,是她从青楼带过来的人,在这岛上也算是醉香芹最亲近的人了。
“不进去,我们来这里做什么?看她们玩耍吗?”醉香芹拢了拢发,语气冷淡。
“是,姨娘。”知道小姐心情不佳,露珠哪敢多话。
可醉香芹仍没跨出步子。
“你确定爷出门了?”
“露珠亲眼看到爷出门的。”
那就好,爷不在,她的心笃定许多。
就那么巧,一坨雪球就这么落到醉香芹跟前,把里头玩乐的陶步荷给吸引了过来。
水苑几乎没有客人,看见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站在那,陶步荷哪有不主动过来的道理。
“你好。”
好美的大美人,雍容华贵得令人不敢逼视,打哪儿来的啊?
“醉姨娘。”纳福知道陶步荷没见过东园的姨娘,率先行礼。
倒是露珠压根儿没把陶步荷放在眼里,手里稳稳的拿着油纸伞,动也不动。
“我有些话要说,陶姑娘借一步讲话吧,”醉香芹也不客气,她可没什么好心情继续耗在雪地里。
“请。”陶步荷很快回过神,也察觉到她来者不善的气势了。
片刻后,主客在水苑古典雅致的小厅坐了下来。
也不知是为了炫耀或是别种心态,醉香芹特意穿了一袭紫色宫锦长裙。
宫锦长裙虽说在当今宽厚君王的治理下,并不刻意规定只有皇公贵族才能穿,可也是贵不可言了。
这算是示威,表示布紫阳对她的宠溺。
只不过,她是用错了招,向来不注重穿着的陶步荷又哪会注意这些小细节,顶多觉得那衣裳穿在醉香芹身上的确很好看而已。
“外头天冷,醉……姨娘喝点热茶吧。”
不只热茶,陶步荷还让纳福备了糕点出来款待客人,平常连她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白萝糕、梅花糕、盒子酥更是统统搬出来,一桌子五花十色,美不胜收。
在她根深蒂固的观念里,自己人吃差一点没关系,好东西一定是要拿出来招待客人的。
“我把话说完就走,你不用忙呼。”醉香芹冷眼看这一切,却觉得陶步荷在摆派头给她看。
这一切原来都该是她的啊,却在短短时间里被夺走了。
论美色,她绝对有自信不输给眼前这丫头,论手段,她把底下人收服得服服贴贴,要作为一个当家主母的条件她都具备齐全,但是,消息传了回来,布紫阳居然要娶正妻了!
往昔,她跟西围的侧室两人势均力敌,偶尔布紫阳宠她多些,偶尔去西园多些,形成的微妙局面还算平衡。
如今又多出这个叫陶步荷的丫头,不只多出来,一来就把她们一直想要的位置占了去,这叫她怎么心服口服?
西园的怕事,她不怕!
看着醉香芹不笑不动也不吃点心,陶步荷看着看着有些慌了。
“醉姨娘?”
醉香芹伸出手阻止她。“我来恭喜妹子,听说爷要娶你为妻,真是大喜的事情。”
“消息什么时候传出去的?真是伤脑筋,我都还没做好决定呢。”
“你还没做上决定?”情绪激动,醉香芹一拳敲上桌面,瓷杯里的茶汁溅了出来。
“是这样没错。”
“那么,是爷单方面的决定?”
“你有意见吗?”这话实在是白问的,她一看就是非常有意见的样子,试想,自己的枕边人要另娶他人,新娘不是自己,谁受得了。
“我反对!爷就算要娶正妻,那个人也应该是我怎么会是你!”
“哦,这……这我也没办法回答你,其实,你有意见要不要去跟他说,告诉我又帮不上忙。”陶步荷觉得有些为难。人家不是说女人不要为难女人吗?为什么自从有历史以来偏就女人只会为难女人,不去找那个罪魁祸首的男人咧?
真是搞不懂。
醉香芹轻嗤,“我要是能找他问,还用得着来找你吗?”
“也是啦,他那个人每次都自己说了算数,也不管别人心里怎么想的。”就连她想找他谈话也不见得能马上找到人。
醉香芹怪异的瞟她,“我不相信你对爷一点用心也没有。”
陶步荷有些苦恼,“我觉得你的问题都不是我能替你解决的,我好像一点忙也帮不上。”
“我不是要来找你帮忙,我是、我是……”理直气壮的气焰有些虚了。“你知道我对他多好吗……就只差没有替他生儿育女而已,而你,你到底哪里好?为什么爷选择的人是你不是我?”
“你要不要自个儿去问他?”为什么她要面对这样的诘问?“醉姨娘,说真的,你来玩我很欢迎,可是丢一堆不是我的问题让我伤脑筋我会很苦恼,你要不要回去想清楚?你找错了人耶。”
这可以算天外飞来横祸吧?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撕破脸,她对醉香芹的兴师问罪实在有些厌烦了。
“好!你厉害,我领教了!”醉香芹气死了。
她也没多话,“不送了。”
这番谈话,算是不欢而散了。
纳福送走了醉香芹,回来看见陶步荷正拿着那些糕饼泄忿,她一口一个,还没吞咽又塞一个,她只能急忙的递茶。
“小姐!”
陶步荷喝了口水,舒缓了些。“真是叫人生气……”
“小姐……气醉姨娘吗?”
“我气那个王八蛋布紫阳!”她不吼出来会得病!
纳福瞠目。
至于那个“王八蛋”正远在码头监工,忽然觉得耳朵奇痒。不会吧,谁在骂他?
入夜后,大雪稍稍止歇。
象牙榻上铺上了柔软舒适的波斯白虎毛毯,布紫阳脚下的丝屦被不经意的抛在地上,整个人不改慵懒的斜卧。
陶步荷捧盏奉上。
“怎么是你端茶?”他连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