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妻(出书版)——陈毓华【完结】
时间:2023-10-13 14:42:58

  罗翦一直观察着孙拂的反应,见她半天沉默不语,以为她是被国师的名讳给骇到不敢说话,又见她脸色变换,又喜又愕又失落,甚至还有更多他看不懂的情绪,聪明如他,都要怀疑自己的解读能力似乎还不够强大到能看懂这姑娘的所思所想。
  孙拂正眼看着罗翦,双手在袖子里握成了拳,她得极力压制才不会表露出内心的惊魂未定。
  「我要见国师一面。」
  「不行!」罗翦和千户异口同声。
  这时候的孙拂反而冷静下来了,她破罐子破摔。「我的要求并不过分,假设要取眼睛出来的人是你们,你们不会想知道你的眼睛用在谁的身上?我用一生的失明换来一个要求,过分吗?就算知道对方是谁?难道我还能去把眼睛要回来?」
  她想见他,迫切的,她想知道那个国师谢隐是不是她记忆里的那个少年。
  她的眼睛给不给已经不是她个人能选择的,她可以选的只能是旁的。
  那么不管是不是,她都非要见上他一面不可!
  罗翦沉吟了许久,才道:「你不打歪主意?没有别的心思,只能远远见上一面?」
  一个姑娘,还生得如此美貌,用一生的黑暗得一眼明白,这要求似乎不会太过。
  「如果你有任何企图,你要知道我的刀会比你的动作还要快,把你了结了再把眼珠拿出来也不是不行。」他这是恐吓威胁都用上了,但他陈述的也是事实,他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可不是拿鸡换来的。
  这是答应了?
  「成,我答应!另外,你得想法子,随便怎么安排,只要让我爹娘相信我是出门去游玩,短时间不会回家,最重要的是让他们安心,不要担心我的去向。」
  罗翦慢慢瞠大眼,这姑娘是提要求提上瘾了,早知道不该答应她答应得这么快。「你这是为难我?」
  「我就这两个条件,没有别的了。」要一个人捐出好好的一双眼睛,谁为难谁啊!
第七章 为故人献眼(1)
  折腾了半夜,罗翦从客房出来,身后跟着孙拂和千户,去了书房。
  已经是深夜,但书房仍旧灯火通明,罗翦让孙拂在回廊深处等着,自己行经一条短廊后上前叩门,听见里面的喊声才推门进去。
  地上散落着一堆的木料和铜条,谢隐也不拘泥,人就坐在地板上埋首在一座仪器中。
  这仪器完成测试后会交给将作监,以精铜铸造出实体的浑天黄道仪。
  罗翦对谢隐的一心专注除了佩服还是佩服,师父不愧是师父,都不睡觉的。
  说起来也是惭愧,他虽然拜谢隐为师,又兼管锦衣卫缝骑,琐事繁多,真正能侍候在师父身边的时间不多,加上他只对卜算卦象有兴趣,天文、阴阳、历法什么的他一概帮不上忙,心中难免有愧。
  师兄范贯又死守在观象台,也就是说师父收他们这两个徒弟,别说近身侍候,拿汤倒水干杂活都做不了,根本一点用处也没有,所以他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师父失明。
  谢隐是听惯了罗翦的脚步声的,一边对准窥管,让它能在四游圈双环和天轴双条中移动,抽空问了一句。「你带了人回来?」
  罗翦从来不讳言自己的执着,尤其是换眼这件事,就算违背师父的意思,摆明了不能干,背过去依旧我行我素,完全不顾后果。
  在罗翦心目中,师父就是天人,天人就该完美无瑕,怎么可以毁伤?他只恨自己的眼睛不合师父用,否则又哪里需要这么大费周章。
  罗翦咳了声,「师父您料事如神。」
  谢隐的手顿了下,「说话藏藏掖掖,为师可没有教你们这么说话。」
  罗翦只得老实回答,「弟子找到那命火带赤金的姑娘,她睡着了的时候,命火金光还在发亮。」
  「你本事长进了,一眼就能看出对方的本命火。」谢隐的声音带着股懒散,谁也听不出来他这话是褒是贬。
  罗翦很镇定的说:「弟子知道师父恼了我,但子节不悔,为了师父,子节无怨无悔。」子节是罗翦的字。
  「是吗?」
  谢隐从一堆圆弧铜条中抬起了头,用云纹木簪束住的发丝有些垂落下来,为了方便做事,身上就一件简单的窄袖道袍,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但一点也无损他俊朗的长相,嘴边不见任何笑意,目光犀利。
  罗翦搓了搓腮帮子,正准备继续说服谢隐,余光突然在谢隐一贯平静无波的漆黑眸子里,清清楚楚的看见里面的凌厉,他身体陡然一僵,呵呵干笑了两声,借以掩饰那股心慌。
  「把人送回去,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谢隐语气生硬,虽然脸上仍是淡淡的,但是对自家师父了解甚深的罗翦更在心里打了个突,心里不好的预感更加浓厚了。
  「师父,弟子斗胆已经把人带来,也知会过金太医,太医也禀明今上这两日会过来替您换眼,这人恐怕是送不回去了。」
  「你全盘都打算好了,那来与我说什么?」他的声音在黑夜中格外清晰,清晰里带着少见的杀伐决断。
  罗翦顿时单膝跪下,谢隐耐着性子解释给他听,「我手上的浑天黄道仪已经完成,陛下想要的只是一个结果,东西呈上去后自会有人解说操作,至于我的眼,即便瞎了,江山代有才人出,没有我,往后自然会有能人补上来。」
  他的命数便该如此,眼若不盲,牵扯因果的报应也会以别的方式到来,该他的命运,他愿意一肩挑起,和旁人无关。
  「可江山黎民社稷,徒儿不信师父忍心抛下这些,您还那么年轻,谁都可以萌生退意,您是天命之人,不可以!」
  国师地位超然,景辰朝因为有国师坐镇,能知未来,能算灾祸,多少年来敌邦震慑于谢隐这根定海神针轻易不敢来犯,百姓安居乐业,国泰民安,有多少人奉他为神只。
  更何况师父撰写的景辰朝三百年国运预测还在进行中,这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国运书一出来,万邦来朝指日可待,怎么可以因为眼睛坏了而功亏一篑?
  「子节,你要知道,所谓天命,不过是我们在某些转折关头做对或错的选择罢了。」命由自己造,端看你自己选择的路,他扭转不了罗翦的观念,不再勉强。
  「弟子不明白。」
  「下去吧,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谢隐的脸已经不见任何情绪,彷佛刚才那点子不悦只是罗翦的错觉而已。
  罗翦噎了下,师父都下逐客令了,他讷讷的起身。「师父,夜已经很深了,这浑天黄道仪的组装一时半刻也不是能好的事,您歇着吧。」
  谢隐这一起身,侧面正好对着一旁的八角窗桥,教回廊深处的孙拂看了个正着。他背着手站着,姿态很是随意,浑身带着一股子儒雅,又有几分模糊了年岁的特殊气质,比气度更吸引人的是他身上自有的风雅,明明嘴角是微扬的,却不好亲近,给人的感觉很疏远,对什么都很淡漠。
  他温和的目光因为转头,落在孙拂的身上,让她浑身为之一颤。尽管他历经了岁月的容貌已经不复两人初见时的稚嫩年轻,但是看似不同的面貌在她记忆中重叠,融合成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这男子是一钟陈酒,因为历练和时光淬链,渐长的年岁使他越发醇厚迷人。
  孙拂觉得自己冷汗都要下来了,可她也立即发现不对劲的地方,谢隐的目光的确是落在她身上,甚至洞悉一切似的,好像她心里所有的心思都被他看透了般。
  但是他的眼瞳里,没有她。
  也就是说不到一丈的距离,他已经看不见她这么个大活人了。
  她记起他在小院里看书、躺在石桌上睡觉、摘葡萄酿酒换钱,甚至面对他那无良生母时的隐忍和心死,若不是他,她又怎么可能和判官讨价还价,重新再活这一回?
  他那双盛载千万星辰的灿烂眼眸,那满天的星星竟然即将殒落……
  那些个阳光随着绿叶摇摆,微风凉草叶香,她却只能在屋子里干瞪眼的日子,总在她的梦里诉说那段时光的宁静安祥。
  她也没忘记他执伞带她逛街,自己的衣服都舍不得添置一件,却花光身上的钱给她买了一套换洗的裙襦。
  她重新回到十五岁,可是那个叫谢隐的小少年却已经成长为参天大树,已经是男人中的男人了。
  经过这些年,这人也许已经将她忘了,娶妻生子,过着与她毫无关联的生活。
  如果真是这样也不错,他若是只有一个人,始终太过孤寂,能有另一个人陪陪他,当然是好的。
  罗翦说他是长景帝最为倚仗的国师,左右着景辰朝的气运,这样一个矜贵让人仰望的人物,他们竟曾在岁月洪流中奇妙的相遇过。
  她是一个闺阁女子,眼睛对她来说很重要没错,要是容貌有了残缺,将来的婚姻会变得坎坷无比。但了不起侍奉父母百年后她就去寺庙还是斋堂绞了头发出家做姑子,嫁人洗手做羹汤已经不再是她这一世的选择了。
  她对这个世界的重要性没有大到能改变天下,可谢隐不一样。
  孙拂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泪眼迷蒙,因为见到了故人,还是因为自己即将要失去的眼睛。
  这头,谢隐把八角菱花窗给关上了,屋里的他只剩下一个剪影,罗翦也退了出来。
  她生命中的温暖那么多,有爹有娘,还有把她当珍宝般疼爱的外祖家,她相信就算她失去光明,那些家人都不会抛弃她,所以就算她把眼睛给了他也没有问题。更何况没有谢隐,她早就被那该死的天雷打得魂飞魄散,哪来重生的机会?哪来的这条命?
  一旁监视她的朱骏实在看不明白孙拂,她居然在笑,那个笑容直到罗翦过来,才轻轻的收了起来。
  「姑娘这是?」罗翦声音里有一丝不自觉的疑问。对他来说,女人都是一样的,不过是人生必经路上为了实现娶妻生子的需要品,就是家里多一张吃饭的嘴罢了。
  但是罗翦觉得这位姑娘,他没看懂。
  孙拂收回目光,弯了下嘴角。「回吧,我今晚得好好睡上一觉,让眼睛和身体都得到适当的休息,明日才好动刀。」
  罗翦见她肩颈舒展、眉目清朗,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不只令人没有恶感,甚至他还觉得她有意思极了。
  他看向朱骏,眼神交会的瞬间各种情绪闪过,他又移动目光,只可惜孙拂并未看他,还有几分嫌弃。
  「别跟来,姑娘家的住处男人止步。」说完迳自回客房去了。
  当夜,罗翦和朱骏默默蹲在客房外的墙角,不是他们不相信孙拂,而是根本不敢相信,有人真的见了师父一面后就改变主意,心甘情愿的把眼珠子献出来,这么当机立断、二话不说,那种不真实的感觉到现在都搁在心底,挥之不去。
  客房的灯火早就熄灭了,可见那位小姑娘如她所说的歇下了,朱骏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擦擦眼角浸出来的泪花,捅了捅罗翦,「咱们真要在这里蹲一宿?」
  罗翦专心在想心事,被他戳得一个踉跄,没好气的翻着白眼。「可让侍卫把整个客院都围实了?」
  「你还不信我?今儿个夜里就算一只蚊子都飞不出我的手掌心,更别提那位了。」他把嘴往客房那边一努。
  「孙家那边可安排好了?」既然已经承诺那位姑娘不教她爹娘担心,他自然得设法把事情圆过去,这事也不难,一出偷天换日就能把事情搞定。
  朱骏咬起一根拔起来的草。「这么临时,还要身材、高矮、嗓音都得一致,难度有点大,不过总算让本大爷挑出合意的人来,已经照你的意思送过去了,包准她爹娘也认不出来女儿被调包。」
  他手下都是一干臭汉子,女娇娥还必须手脚俐落,精于易容,只能借助暗卫,但终究还是让他挑出一个相似度高的,人皮面具戴上去,也让她熟读了孙家的家谱、人情往来,短时间只要不出纰漏,谁敢说她不是孙家大房的闺女。
  「接下来就看金太医的了。」罗翦看着朱骏气鼓鼓的样子,没心思应付,眼神飘忽复杂。师父要是知道他做了这事,应该不会原谅他吧……
  *
  孙拂的梦又多又沉,熊熊的烈焰,不只吞噬了她触目所及的一切,火舌舔上她身子,水泡越来越多,烫伤教人痛苦不堪……场景一换,她被天雷追着打,逃窜无门……
  这样的恶梦重复又重复,没有尽头似的,不知日夜,不明晨昏,偶而清明一丝意志后,又是一宿一宿的没有睡好。
  她醒不来,眼皮子压着重重的东西,飘忽又沉重,载浮载沉,茫然又疲累,唯有口中细细的呻吟声彻夜不断。
  等她能清楚听见屋子里有人走动的声音时,卧床的日子不知已经过去多久了。
  「姑娘,您可醒了。」那声音很轻,带着两分欣喜,却不是孙拂熟悉的语调,不是她几个丫鬟中的任何一个。
  她想睁眼,却蓦然发现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便往自己的眼睛摸去。
  「姑娘,太医吩咐,这伤口还不能动,得好好的养些时日。」那声音带着些急,又不敢动手去拦,似乎很怕孙拂有个好歹,又怕自己照顾不周惹恼了她。
  府里在前院侍候的都是小厮,当她被大爷点名过来侍候这位姑娘的时候,还有些云里雾里。能到前院来,她可是府里第一人,而能住到前院来的姑娘,也是第一名。
  神智清明了,双眼的痛感也随之清晰起来,手指的触感告诉孙拂,她的眼蒙着厚厚的白纱。
  那种痛她不会说,就像本来身上的所有物突然消失了的空洞和茫然,除了身体上的不适,整个人还处在浑浑噩噩中,也无力计较屋里为什么会有一个陌生的小丫头,只凭着本能微张了干涩的嘴唇,「水……」
  丫鬟稍稍垫高孙拂的后脑杓,省得一会儿呛着了,很快半碗温水端到她跟前,又取来瓷勺,一口一口的舀了水喂给她喝。
  喝了大半碗温水,丫鬟张嘴想问孙拂有没有什么不适,要不要喊太医过来瞧,孙拂却似力竭,一歪头又晕了过去,脸上的潮红依旧不退。
  丫鬟探了探她的鼻息,虽然微弱却绵长,只是看那脸色也不知是不是发了热。放不下心,她直接去了外间让小厮把金太医请了过来。
  「这位姑娘如何了,醒来没有?」
  丫鬟如实相告,「方才醒来一回,奴婢给她喂了水,现下人又昏睡过去,看脸色潮红,也不知道是不是病情有反覆,还请您仔细瞧瞧。」
  金鸣嗯了声表示知道了,跨步进了屋里,重新替孙拂拆开眼睛上的白纱,洒上止血生肌药粉,调整了药方子,追加了几味药,让丫鬟下去煎药。
第七章 为故人献眼(2)
  丫鬟喂完药后就守着孙拂,夜里便睡在脚踏上,时不时替她擦汗,或是喂药、喂水,隔日她准备给孙拂擦身喂食送水时,孙拂终于醒了过来。
  孙拂撑着棉软无力的身子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带动眼上的伤口,嘶了声又倒了回去。
  「姑娘,您快好好躺着,太医说了,您这伤起码得养一个月。」
  「我平日身子骨好,用不着那么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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