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偷东西,姓秋的,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拿了阿隐家的东西?你这样诬赖我,到底什么居心?咱们到里正那里去说,饭可以乱吃,话是可以乱说的吗?」费氏的指头就要戳上秋氏的胸口,她不只反咬秋氏一口,还叉起腰,一副泼妇准备骂街的模样。
只是话一说完,五六个铜板叮叮咚咚掉了一地,她顿时懵了。
要命,她出来时怎么就没记得要换上牢靠一点的荷包,这下自打嘴巴了。
她马上弯下腰去把地上的铜板全抓了起来,都怪自己不好,方才在抽屉里看见这些铜板就随便的往袖子里揣,来不及收进荷包里,没想到忙着和秋氏吵嘴,情绪激动,肢体动作太大,铜板就掉了出来,但只要她死不认帐,谁又能拿她怎样?
「可以啊,就凭你手上这些铜钱,咱们就到里正那好好说道说道。」秋氏似笑非笑,还以为拿里正来压人,他们就要忍气吞声?不过是有个弟弟在衙门当衙役,难道以为这样就能登天了?她可没在怕!
「你走。」谢隐的声音很轻,里头却有种隐忍的压抑,费氏骇了一跳,抬眼看了谢隐一眼。
「别让我说第二次。」
虽然认识的时间还短,孙拂从没看过谢隐露出这样的神情,感觉很凉冷、很疏远,彷佛费氏对他来说只是个不相干的人。
费氏只觉心口一凉,嘴里却不是那么回事,胸脯往前一撑。「想赶我走?你知道我是谁?我是你娘,你这破屋子我想来就来,你的东西都是我的,你能拿我怎样?」
秋氏可没想要纵容费氏勒索谢隐的情感,马上跳出来护雏,「你这黑心肝的玩意,你是阿隐的娘,可你养过他没有?听信他阴命克全家的谣言襁褓里就把他扔了,大冷天的雪地,要不是他命大,你还有机会在这里说你是阿隐的生母?」
她见过不要脸的,却没见过费氏这么昧着良心的。
秋氏向来与人为善,但也不是那种盲目的滥好人,要是遇上费氏这种欺善怕恶、自私自利的村妇,吵起架来也是豁得出去的。
费氏还在连珠炮的说道:「他一出生把他爹、祖父母都克死了,我要留着他,不被族人的唾沫星子给淹死?是你这死了儿子的女人想儿子想疯了,才把他捡回去,难道我逼你了吗?」
谢隐脸上神情淡漠,什么情绪都没有,好像真的不被费氏激烈的言词影响,他只是木头般的站在那里,本来就宽大的道袍显得更加空荡荡了。
孙拂心里的火气却蹭蹭蹭的往上冒,恨得眼睛都红了。一个十三岁的半大孩子要不是天生凉薄,哪可能对亲生母亲字字诛心的话无动于衷?如果不是完全习惯了言语上的霸凌,欺到心冷心凉然后漠然了,这么小的孩子怎会不在意?
她顿时火冒三丈,也没多想,一个箭步向前,掴了费氏两个清脆的耳光,顺手还在她胸口掐了一把。这两个巴掌可以说是用了吃奶的力气,掐下去那一把也下了死力,包准黑青,就是想给费氏一个教训!
她太生气了,这妇人不配当人家的母亲!
听不懂人话的人,只能动手叫她听话了!
她这几日吃了谢隐给她做的饭食,精神力气长进了许多,烧焦的地方都痊K了,可她忘记费氏是个大活人,要是时运低还好,偏偏这婆娘的时运不高不低,孙拂现在了她,加上白天阳气旺盛,气是出了,但阴身的她也被阳气反弹撞上了墙。这一撞,她就像纸贴在墙面上,动也不能动了。
这一切除了谢隐,没人看得见,他先是微微瞠大眼珠,踏前一步,正要开口,就听见费氏发出杀猪般的尖叫,「大白天见鬼啦!有东西掐我、打我!我就说这里不能来,真的有鬼啊啊啊――」
她脸上和胸口都痛得要命,无比后悔,不该一听对面的婆子说谢隐去卖酒得了钱,就起了贪念,理直气壮告诉自己便宜谁也不能便宜了谢隐那楣星,这才壮着胆子摸进屋里来,下次就算谢隐堆了金山银山她也不来了!
满脸惊恐,着脸上的红肿,费氏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的夺门而出,隔着巷子都还能听见她的惨叫哀号声。
秋氏实在看不起费氏那没有一丝骨肉情的样子,嘴巴不留情面的把她骂个狗头淋头,「从没见过这么脏心烂肺的娘,我呸,卖儿子的银子花得不舒坦,居然连偷鸡摸狗的事情也敢做,也不怕天打雷劈!」
她骂过瘾了才看见谢隐的脸色,她轻轻着自己的嘴。「都怪我,都多久的老黄历了,还拿来说嘴。」
当年她在雪地捡到已经浑身冻成青紫、连哭声都跟幼猫儿似的谢隐,一眼就认出来是费氏那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赶紧指挥丈夫谢壮去向邻居要来一碗牛乳,她则小心翼翼的把孩子放在心口,用体温温暖他几乎要冻僵的小身躯,又熬了一碗浓浓的姜汤搓揉着他的四肢,这样抱着一天一夜,才把小小的娃儿给救回来。
救回来的娃儿是有主的,她再舍不得也得还回去,没想到费氏居然看都不看一眼,还说反正秋氏下不了蛋,只要给她二十两银子孩子就归秋家了。
秋氏成亲七年,就是生不出孩子,一来她实在想要一个孩子想疯了,二来孩子实在讨她欢喜,回去和丈夫商量后筹了二十两银子,让费氏写了断绝书,连名字都还没有的孩子就成了谢家的长子。
「阿隐,要不你回来吧,这房咱们就不住了,你的房间我还给你留着,枕被我也都给你晾晒得干净,你实在不必一个人住在这里,过得这么辛苦。」让那费氏随便都能欺上门来。
谢隐宽慰的笑了,面对秋氏的脸难得有了柔色。「费氏也不常来,我在这里很是方便,我也大了,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不懂事的孩子,那女人拿捏不了我的,您不用记挂我,得空了我会回去看您的。」他连母亲二字都不愿称呼费氏了。
「你别怨恨你爹,那时让你走也是跌断了腿,还差点瞎了眼,情急说的话哪能作数?谁没个三灾五病的,都是这谣言害人。」在谢隐面前秋氏就是个慈母,声音温婉,哪还有方才面对费氏时的张牙舞爪。
「爹对我的好,我知道。」因为他的命格,害死了亲爹、祖父母,又害他养父摔断了腿,险些废了一只眼,只是破口大骂他一顿都算轻的了。
「那……」秋氏以为看到一丝希望。
谢隐不说话了。他不为所动,显然对于回养母家毫无意愿。
秋氏不再勉强他,摸了摸他的手,「要入夏了,天热衣服脏得快,我给你带了两件新做的葛布单衣、两双棉袜和一双千层鞋,还有些吃的,过两天,娘忙完了面摊的活儿再过来看你。」
「您稍待。」见秋氏要走,他开口拦住,接着快步不知去了何处,回来时只见秋氏正在替他归置那些被费氏弄得乱七八糟的寝具,心头一热。
第二章 自力更生的少年(2)
「娘,这些您拿着,给自己买点好吃好喝的。」
「你一个月挣那一点钱,自己过日子都艰难了,还每月给我们钱,阿隐……娘对不起你。」秋氏一见是半两银子,怎么也不肯要,她知道谢隐自己一个铜钱都恨不得掰成两个用了,还要存钱给她家用,说到后来语声已是哽咽。
谢隐在秋氏面前终于有了几分小孩的模样,他别扭着,却不容拒绝。「我今日与那宝真人去天井胡同的薛家卜宅挑葬日又化煞,薛夫人给了打赏银子。」
秋氏却很不以为然,「那宝真人什么本事都没有,要不是靠你替他撑场子,哪来今日的风光。」
宝真人挂单的一阳观确实大有名头,观里的道士也不少,但众所周知这宝真人道术不灵光,只凭着一张利索的嘴皮走街串巷,没少被人讥为神棍,后来收了谢隐当道童,才开始混得风生水起。
「你呀,还是少跟他一起,这样的人对你没帮助。」
「我心里有数。」谢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年纪小,替人化煞、作法、超度、抓鬼、起坟,可信度实在不高,他需要宝真人这幌子,两人不过是互取所需,水帮鱼,鱼帮水而已。
秋氏也是点到为止,谢隐向来就是个很有主意的孩子,并不需要她把话往细里多说,不过她终归还是把那半两银子收下来了,「娘替你把银子攒起来,将来好给你娶媳妇。」
谢隐不再说什么,只要他娘肯把银子收下就好了。
秋氏还有许多话想跟他说:「你这回酿的酒别再自己拿去酒楼了,可沉了,下个月初我让你爹牵驴车过来,替你拉过去。」
本来发酵后过滤的葡萄酒只要放上几日就可以喝,谢隐为了让葡萄酒更入味,坚持要放上一个月,等酒色清亮,也好看,才往酒楼送。
他酿的酒别看只有那几坛,酒客追捧不已,酒楼掌柜为了不让他断货,便在价格上给了他最大的利润,所以一直以来,他的葡萄酒也就固定只送这家酒肆。
谢隐可有可无的颔首,他知道就算他拒绝,他娘习惯当家作主,决定了的事情旁人只要同意就是。
秋氏临走之前把屋子里的东西一样样都理了一遍,直到满意才终于离开。
*
孙拂无精打采的贴靠着墙面睡了一晚,墙面又糙又凉,刚被阳气反弹回来时,还真缓解不少疼痛,但是过了之后就是疼疼疼疼疼。
一个晚上谢隐都没理她,他忙着把那些沥干水分的葡萄放进备好的坛子里,一层葡萄一层白砂糖。
孙拂看得咂舌,难怪谢隐会说买糖费钱,这样腌制下去,一坛子葡萄约莫十斤,没有五斤糖甜度就会不够,糖一两价格二十五文,这样推算下去,二两银子跑不掉,成本不少。
看着看着,等他把两坛子葡萄封起来,已经月上中天。
孙拂迷迷糊间,忽然闻到一阵面香,精神一振,睁眼发现已经到了早上,而一碗满满是浇头的宽条臊子面,上头还卧了个略焦的荷包蛋,就放到了她面前,碗上有朵青花,是她习惯吃窝头的那个大碗。
孙拂还想着今天为什么吃这么好,就感觉到谢隐矮身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我去买点东西,你把面吃完,碗就搁着,我回来再收拾。」
「我也去。」她狼吞虎咽,拼命的往嘴里扒面,恨不得一口全倒进肚子里了事。
睡了一夜好觉,身子已经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伸展了手脚后,她真心觉得自己的状态好得不得了,堪比活人。
谢隐愣了一下,只凉凉说道:「你是要跟着我出门?市集人多,鱼龙混杂,五蕴之气混沌,要是冲撞了,回头指不定就魂飞魄散了。」
孙拂扭身就往后院跑,将放在墙角的伞拿过来。「你只要带着这伞出门,我就能跟着了。」
谢隐怔忡了半晌,倏然一笑,伸手把那伞接过来打开,然后吩咐道:「进去吧,要待好。」
孙拂乐了。「你要好好走路啊,别太颠。」
谢隐轻笑,「都听你的。」
出了门,孙拂窝在油纸伞中。「你昨晚不理我,是气我打你生母两个耳光吗?」
「冲动行事,尝到苦果了不是?」谢隐答得坦然,但见孙拂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他声音平淡,「人与人之间都讲求缘分,我与她亲缘浅淡,怪不了别人。」
孙拂哪里不知道这道理,但是这么老成的话从一个小屁孩口中说出来,她就是觉得分外膈应。
没多久便听见大市集上的买卖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她在伞里面躲不住,便扒开伞,露出一只眼来。
衣帽扇帐、盆景花卉、鲜鱼猪羊、江藕青梅满担子挑,应有尽有,除了热食,还有许多小吃摊,十色汤团、滴酥鲍螺,小商贩头顶盘子,肩挑担子沿街叫卖,经过糕饼铺,还能闻到门口的大锅传出正在熬煮桂花酸梅汤的味儿。
这些民间小玩意听着就有趣,孙拂已经许久不曾这么接近过人烟,活着就是好,这些摊贩跟自己生活的时代差不多,她成了鬼后就感觉不到岁月的流逝,只觉得自己飘荡了很久很久,想到自己遥遥无期的投胎,本来喜悦的心情又萎靡了下来。
「别闹,」谢隐把她的脑袋轻轻的按回去,「就快到了。」
谢隐进了一间成衣铺,虽然很不自在,他仍然坚定的告诉那四十出头的女店主,他要替家中姊妹买一套女子的上衫和下裳,要是有双绣鞋就更好了。
女店主也看出小少年的不自在,这恐怕是家里遭遇到什么难事,所以才会让一个男孩出来买女子的衣裳。
这少年眉眼清正,虽然对男子来说实在太好看了一点,但他衣着朴实干净,不像藏掖龌龊心思的人,她开店二十几个年头,什么人没看过,她信得过自己看人的眼光,再说,这也没什么,不就是替姊妹买两件衣裳嘛?于是她挑了几件衣裳和鞋子过来让谢隐挑选。
对姑娘家的衣裳没有研究,谢隐只知道姑娘素来都爱美,只要是花花绿绿都会喜欢,可那些个花花绿绿放到孙拂身上,他直觉她不会喜欢,再摸了下布料的材质,指着摸起来最舒坦的那一件,问清价钱,付了帐,便让女店主包了起来,面红耳赤的逃出了成衣铺。
谢隐一回到家,便把买来的衣服和鞋子给烧了,烧掉的衣服全到了孙拂手里,还有一把松木篦子,简简单单,没有任何花样。
「这是……要给我的?」她想过这些衣服的去处,却没想过谢隐是要给自己的。
「先去把脸洗了,你那身衣服不好再穿了。」
孙拂摸摸脸,其实不用问她也知道,流浪了许久的鬼哪里干净得起来,她又是那种死法,加上被雷劈了两回,身上还真没一块完整的布。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反正没人看得见她,衣服破就破,身子脏就脏吧,礼义廉耻那是人才讲究的玩意,比她更破烂的鬼多得是,但能弄得整齐谁不喜欢。
她抱着那叠衣服退到另一间空房,用旧衣服沾了水把脸抹干净了,这才把新衣服给换上,最后用那篦子细细的把头发梳了个彻底,才把篦子别在发上,当成了饰品。
鸡心领细布上襦,没有什么花样,就在领口绣了淡绿的萼梅,浅蓝色的碎花裙,墨绿色的绣花鞋绣着一朵海棠花,不算太好的淞江细布,穿着却很合身,谢隐没问过她的脚型,那鞋穿起来却很合适。
以前不管多名贵的衣服她都穿过,唯有这回最开心,她穿上一身新衣,出来献宝似的展现给谢隐看时,他正坐在藤椅上晒着太阳看书,阳光打上他微侧的容颜,带着稚嫩和美感,让孙拂的胸口为之悸动。
谢隐平常除了设法赚钱养活自己,最常做的事就是看书了。
为何要那般小心翼翼的看书,孙拂很不解,谢隐这才告诉她因为是别人的书,不能损坏污秽,如何来,如何去。他没钱买书,床头那些书都是向一位耆老借来的,看完一卷还一卷,看完一册再借一册,别人的书他很是爱惜,连点摺痕都没有。
连一本书都舍不得买的人却花了三两银子给她买衣服、鞋子,孙拂心中一紧,一下说不出话来了。
她不是他的谁,甚至连认识都谈不上,他却替她如此着想,孙拂好似感觉得到早已死去的心正乱七八糟的跳着,胸口莫名的酸软,彷佛软到能出水,揣着这么一颗彷佛再度活起来的心,无关情爱,无关风月,滋味难以形容。
孙拂来到谢隐身旁。「我衣服换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