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时身处现场都未曾发现过什么,难道是其它没有注意的?
“当然是好事,捡到的公主成人了,跟少年意气的孟二公子当真是良配。”
银盘高挂,视线昏暗,薛放面上晦暗不明,他好似刚从诏狱过来,未换下漆黑滚金边的禁军蟒袍制服,上边带了点诏狱的发霉血腥味儿,让人浑身不自在跟孟二身上清冷的草药香南辕北辙。
乐秧暗自揣摩着薛放的心思,觉得薛放不喜欢自己养的对别人摇尾乞怜了。
“孟二性子虽是鲁莽了些,但也称的上一句直率可爱。”乐秧认真点评了一番孟云程,薛放的表情始终不变,黝黑的眼眸却说不上波澜不惊。乐秧又勾唇说:“退婚了就是退婚了,况且有着指挥使这等珠玉在前,我可看不上他。”
最后一句话,乐秧微抬下巴,凤眸盛满月色熠熠生辉,她说的骄矜,好像有了薛放,就是她最大的欢喜与骄傲。
薛放却是不信:“你惯会奉承我,跟当初一样。”
乐秧睁眼说瞎话不见心虚,还要伸手比手势发誓,薛放眼睁睁看着,她便红唇微启:“我对天发誓,如若……”
话说一半,伸出的四根葱白手指被薛放伸手按下,乐秧不解,薛放便嗤笑了声,加重力道把她的手按下:“林乐秧,我竟不知道你何时信神佛一道了。”
乐秧顺势放下,也歇了发誓的心思,柳夭桃艳的脸却笑的没皮没脸:“薛指挥冗务堆身,这点小事不知道也正常。”
薛放静静地盯了她一会儿,敛了桃花眸掩住其深处的黝黑深沉波涛翻滚,舌尖抵了抵上颚,意味不明道:“你是我捡到的,除了我的应允,旁的心思你别动。”
或许窗户没关严实,冷不丁灌了点冷风进来,吹的乐秧遍体生寒玉颊微冷,好似在周遭环境瞬息间由暖房转变成了阴冷潮湿的诏狱,她正与赫赫有名的玉面阎王对峙。
乐秧避开了薛放摄人的视线,看向了榻上的青瓷杯盏。
她知道薛放说的对,她只是个被冷落的公主,当初若不是偶然间认识薛放,她可能已经饿死病死在淑华宫了。在宫里,她唯一的依靠便是薛放,母妃的事情还得靠薛放,她得依附着他。
片刻,乐秧收敛了神情,笑的乖巧:“那是自然。”
薛放仍盯着她,乐秧面上不变,两人也不对话,就在气氛愈发诡异时,薛放倏地出声,乐秧猛的一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老神在在的薛放,薛放便重复说道:“清明前夜,带你出宫。”
这个出宫自然不是带她出去瞎混。
“什么时辰?”按下了刚上升起的念头,乐秧捏紧拳头,急急忙忙地问道。
“子时,我来接你。”薛放说完提刀就走,也没给乐秧反应的时间。
虽是什么都没交代准备,但既然薛放说了,那就是万事都不用她愁,乐秧只在淑华宫里焦急地等待着,占据了她全副身心,以至于素晴都察觉到了什么,却并未多问。
终于,在惴惴不安中,乐秧等到到了清明前夜。
第10章
尚处于寒食节禁烟火中,每处宫门宫道上的灯都未点燃,就连一向巡查宫中安危禁军也熄了火把,静等清明节天子赐新火的到来,宫里静悄悄的更是吓人。
乐秧趁着夜色,换上一身便服被薛放轻易地带出了宫,坐在马车里心如擂鼓,她不时地看向阖眼休养生息的薛放,生怕一路上出现什么变故,薛放却并未安抚她。
兀自待了会儿,乐秧耳朵微动,突然察觉到什么脸色微变,一抬手就掀开布帘,看到彧都城门正缓缓打开,发出沉闷古朴的声音,两边站立着两列浑身武装的禁军。
“为何出城门?”乐秧转头问。
上次薛放就说过,他已经把老女官给接进宫了,为何现在还要出城门。
薛放阖着眼,在她的注视下,直到出了城门才开口。
“近来彧都不太太平,我把她送至郊外去了,不会耽误你回宫。”
有了薛放的承诺,乐秧又把心揣进了肚子里,跟着马车晃晃悠悠地进了一农家小院儿,院里灯火通明,同样站满了武装的禁军。
看见窗前昏黄灯光下的妇人身影,乐秧已无暇关注其它,也不用人搀扶和马凳,直接跳下来马车往里走,满院的禁军并未阻拦她。
乐秧心急如焚走了几步才发觉不对,她一转身,发觉薛放并未跟来,她又上前掀开了布帘,薛放睁开了在黑夜中依旧明亮的双眼,那眼里沉静如初。
“你不跟我一道?”
“我还有点事,这里的人会保护你,我会来接你。”薛放如是说道。
乐秧也不疑有他,说到底这是她母妃的事情,薛放也确实事务堆身,思索了片刻,乐秧便懂事的颔首,按捺着激动的神情,转身进了屋子。
夜深露重,屋子里的陈设岁简单,却也温暖舒适,乐秧进去确实柴米披肩都未曾脱下,直奔窗边而去,看见一位正在做着针线活头发花白包了青布的老妇人,那老妇人见她到来,也是忙不迭地撤了桌案上的针篓,疾步过来给她行礼。
“老身见过七公主。”
“起来吧。”乐秧也是快步上前把她搀扶起来。
老女官道了声谢,便让她上座,乐秧被牵着坐下,敛下眼眸一字未说。乐秧敏锐地察觉到,那老女官借着灯光隐晦地打量了她几眼,她才听到老女官感叹地说道:“当初奴婢奴婢也是远远地看过七公主几眼,那时的七公主跟那天上的仙童似是的玉雪可爱,一眨眼,七公主都长大了。”
乐秧抿嘴一笑,并未接话。老女官说的这些,对她而言已是极为遥远的回忆了。
知道她关心什么,老女官缓缓叹气,察觉到她要说些什么,乐秧垂在一侧的手悄悄握紧。
“宫妃薨后,会有专门的宫人给宫妃净身换衣,正巧,给淑妃娘娘净身的人与奴婢是同期入宫好友,”老女官一字一句说着,“那日她忙完后,颤声跟奴婢说起,说在给淑妃娘娘净身时,发现了淑妃娘娘脖颈处有青紫掐痕,根本不是恶疾病逝。”
“都是在宫里做事的人,自然知道她被卷入了足以要她小命的密辛中,再后来她就不见了,奴婢也就准备把这些事烂在心里,带入土里。”
乐秧想是憋着口气,等老女官说完后,胸膛才一个起伏,活过来般大喘气。
当初处理的很干净,过了十多年,即使是薛放也并未查出来。
当年她只是带着宫女们出去玩了一趟,回来到淑华宫时已经人满为患,宫人们的哭声喊声混杂在一起,她好不容易挤了进去,那些怜悯的视线就不断扫在她小小的身躯上,她正疑惑呢,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就看到了铁青着脸的父皇和,和她双眼紧闭的母妃。
明明方才她出去时,母妃还笑骂她小淘气,让她早点回来,怎么会突发恶疾,小小的乐秧怎么会想不清楚,以至于哭的晕厥过去。
再后来就是匆匆的办完了所有的流程,她伤心过度,宫人们被下了死命令不能让她去看母妃,她夜晚带着身边的小太监翻了窗去看母妃,棺椁厚重,她跟小太监使了吃奶的力气都未能推开,回去后她就大病一场。
等病好后,淑华宫里的人都被换了一批,后来薛放去查了,这些宫人都凭空消失了般,没有半点痕迹。
“可还有别的?”定了定心神,乐秧问出声,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嘶哑难听。
“哇——哇——”
突然,一阵乌鸦粗劣嘶哑的叫喊声响起,着实把乐秧吓了一跳,她从小在禁宫里长大,还是首次听到成群的乌鸦叫喊,她缓了缓心神,便让老女官继续。
“那时奴婢还在尚食局,偶然间见到了传说中的淑妃娘娘,那时我才知,什么叫做风华绝代……”
或许她的问话让老女官陷入了那段回忆,不由得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年少入宫,结识了哪些人,又提到了初次见识她母妃的事情,乐秧那些关于母妃模糊的记忆渐渐明晰。
一个沉浸地说着,一个专注地听着,竟是说到了天际泛白,老女官沉沉睡去乐秧才察觉,她猛的站起一个趔趄,堪堪扶住了一旁的博古架稳住身体。
“薛放还没回来?”
乐秧跨步出门,沉声询问仍然站在院里的禁军。
这时应是到了卯时,素晴只怕是已经起身了,若再不回去,素晴就会发现昨晚自己伺候着睡下的公主不翼而飞。
同时,乐秧终是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从昨晚开始薛放就不对劲,到现在,她会误了时辰,可院里的禁军绝不会犯这种错误,果然,念头冒出来的那刻,距离她最近的禁军镇抚使就微微低头说:“公主别急,指挥使他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届时自会通知卑职送公主回宫。”
乐秧眉心一蹙:“你的意思是,现在我回不了宫了?”
镇抚使垂着头默认了。
不知薛放这番举动意欲何为,宫里失踪一位公主,那也说的上是大事了,薛放绝不会给主动在自己招揽麻烦的人。
即使她心中疑惑,她也只能老老实实待在小院里,直到暮色四合,忐忑不安地度过一晚后,太阳初升那刻,乐秧睁开了清明的双眼。
“薛放还没回来?”
还未出门,乐秧便已出声询问,跨出门却看到院里停着一辆马车,马车车辕半人高,金丝楠木的车身上雕梁画栋,蝴蝶图腾栩栩如生振翅欲飞,前方套着四匹姿态昂扬的骏马,通身的富贵,给乐秧长了见识。
昨日的镇抚使走了过来:“七公主,指挥使命卑职等七公主清醒后,带七公主回宫。”
乐秧轻微颔首,心里思索着薛放如何瞒住她失踪的事情,由着镇抚使搀扶着她上了马车,掀开丝绸布幔,乐秧前脚刚踏进内里,一抬眼就看到正坐上方阖着眼的薛放,乐秧动作一顿。
薛放规规矩矩地的穿着禁军厚重的盔甲,头盔放在了一边,束发凌乱,带着丝疲惫神色的俊美脸庞上血迹斑斑,染着鲜血的双手握着横刀竖立在狼毛地毯上,蝴蝶图腾被鲜血浸泡闪耀着诡异的光芒。
浓重的血腥味儿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重,兽纹香炉的熏香都掩盖不住,乐秧神情一紧,薛放这样一看就是出了大事儿,所以才未按时来接她。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乐秧抿了抿嘴,终是迈了另外一条腿,坐到了薛放身侧,薛放听见动静,睁开了少有血丝的眼睛,声音低哑:“可问到了消息?”
“说了些,母妃当初的死果然另有隐情。”乐秧低声说。
薛放点了点头,看了她良久,又阖上了眼,不管乐秧如何叫他,他都不应答,直到进了彧都城门,薛放才阖着眼缓缓说:“看外面。”
乐秧心头疑惑,还是侧身掀开了纱帘。
清明节至,家家户户紧闭门窗,门楣未插柳条,素日人头攒动的街道,只剩神情肃穆来来回回巡查的禁军,正有街道司的人用清水冲地洒扫街道。
他们神情无一不惊恐瑟缩,不断有盖着沾染暗红血迹的粗布的板车从马车旁边经过,乐秧眼尖瞧见,一辆板车上未遮盖严实,垂下来一只滴血的手臂。
乐秧心中大骇,表情失控,声音前所未有的尖锐:“薛放,彧都到底发生了什么?”
许是她的表情扭曲到可怖,薛放舍得睁开眼。
外头已天光大亮,乐秧惊恐的眼神不自觉地落在了薛放内里的五爪蟒袍处格外暗沉的地方,薛放浑然不知,还盯着她苍白的面颊,玩味儿道:“七公主竟然也会怕?”
乐秧慌忙转开眼神,心烦意乱地说:“不要转开话头,彧都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天下,换姓了。”
薛放收齐了调笑的意味,语态平静地不像是在说改朝换代,事关天下黎明百姓的福祉和社会安定的大事,而是说他方才带着禁军料理了几个歹徒那般轻松。
无数纷乱的念头自脑袋中闪过,挤的乐秧脑袋发胀发疼,她不由自主地抓住了窗沿,努力平缓了呼吸,贝齿咬白了嘴唇,想到了最有可能的那个念头,颤着声问:“谁?”
她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德高望重的梅首辅,皇族式微,梅首辅想取而代之也不是没可能。
谁曾想,薛放闻言却是嗤笑了声:“那老匹夫也配我去给他争。”
他又顿了顿,补充道:“不过在这其中,他也出了不少力。”
听到不是梅林造了反,乐秧陡然轻松。
对她来说,这天下谁坐都没甚差别,只是在看到马车径直往禁宫里去时,乐秧有点惊疑不定,沉声说:“那我们为何还要回宫,你别忘了,我虽不得宠,可到底还是皇族血脉。”
改朝换代后,每一任新帝首先要做的就是清理前朝血脉,这薛放莫不是想捉了她去投诚?
乐秧脚尖不着痕迹地往门帘方向挪动,薛放瞥见她的动作便笑了,收了横刀放在一侧:“说起来,这位新帝还跟你有点关系呢,算起来,你要叫——舅舅?”
“什么?”
第11章
乐秧觉得薛放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她母妃的家族早就迁到了北境,是个不入流的小官儿,她确实有舅舅,但她的那个舅舅有那个本事造反吗?
而且,什么算起来叫舅舅?这个说法把乐秧给弄懵了,薛放却不再解释,只说到了宫里你就知道了。
他们进了永安门后,便宫门紧闭,除了禁军外,更多的是手持刀剑的重装铠甲守备军,胸前绘有大大的一个“北”字,从装束上看,确实是北境那边来的人。
禁宫的情形不比外面好,宫道上横尸遍布,周边散落些金银细软,看上去有不少宫人趁乱卷了宫中之物跑路,还有守备军不断驱赶着一些没跑掉的宫人,乐秧没那等子恶兴趣看各种死相惨烈的尸体,便把纱帘给放了下来。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薛放也睁开了双眼,血丝消失不见,眼中一派清明。
乐秧坐着没动,薛放便问她:“怎么不下去?”
乐秧张了张嘴,又哑然。
如果说之前的道路诡异的寂静,那现在就是极致的喧哗。男人的叫骂声、女人儿童的哭喊声,还有不断哭叫饶命痛哭流涕的声音,不绝于耳,她甚至还隐隐辨认出了其中不少人的声音。
“丧尽天良,乱臣贼子!”
“你不得好死!”
其中一个叫骂的最响的声音,乐秧听出来了,是太子的声音。
“把他给我拉过来。”
一道阴沉到狠戾声音慢条斯理响起,乐秧心里发紧,又听见了皇后的声音。
“太子!”
“你们放过本宫的儿子!”
不止是皇后,还有太子怒骂放开他的声音,他应该骂了很久,声音已经嘶哑难听。
“放开,孤也是尔等能碰——”
怒骂戛然而止,外头倏地鸦雀无声。
“太子——”
“娘娘,娘娘你怎么了!”
安静只是一瞬,外头的喧嚣更甚,乐秧听着这动静无意识地捏紧了裙角,知道太子多半是凶多吉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