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是, 这回他面前的不是卑微地俯伏在地上的两只猫妖。
听见她的脚步,魔尊稍稍侧过脸。
“小猫。”
他倚在榻上,红瞳弯起, 眼尾波光流转亲昵,拍了拍身侧的位置:“到我身边来。”
竹瑶微微一怔。
同样的称呼, 从无天灵口中说出来与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感觉截然不同。
他的尾音泛哑, 声音低沉。配上那副好样貌,这般笑意盈盈地喊出“小猫”,理应会让任何人心中一动。
然而他眸光冷淡,说话时语气散漫, 举手投足之间骨子里的高高在上再明显不过。
竹瑶垂下眼睫。
那两只猫妖先前使用过的食盆仍在地上安静躺着, 她走过去, 与那位奉言仙子对上目光。
——而燕淸宁也一直在暗暗观察她。
魔尊重返人间, 身边破天荒出现了一只猫妖,这件事情早已不是秘密。
从生死梦中出来之后,师弟廖柏松对她提起过这只猫妖。他说她是一只善妖,手中未曾沾过血, 不知为何沦落到这魔头身侧。
如今一看, 师弟说的不假。
这确实是一只善妖, 燕淸宁心想。虽长得妖艳, 仿佛人间话本中那吸人精气的妖怪,但那一双琥珀色的猫眼却比许多凡人都要澄澈干净。
不仅如此,她一眼便能看出,这只猫妖血脉纯净,不似寻常的妖怪。
……只是,南哀时在她提起所要提之事后将这只猫妖叫来,又是什么意思。
燕淸宁收回目光,轻蹙峨眉,问:“这是何意?”
她性子温润,在这仙界无人不恨的魔物面前也端庄柔和。虽是在质问,也不会尖锐惹人不悦。
南哀时却笑了声。
“你是为着这世间和平一事而来,”
他支着脸,懒散道,“她跟在我身侧,也总爱劝我成佛向善。”
“多巧的事,”红眸君王轻拍手掌,笑起来:“你们之间想法互通,想必也有不少共同话题可说。”
燕淸宁似乎有些讶然:“是么……”
竹瑶睫毛却是一颤,下意识看向魔尊。
或许是待在他身侧太久,她听懂了魔尊的话下之意。
……他生疑了。
竹瑶抿着唇,没有说话,听燕淸宁开口。
大概意思便是他们不落峰算了一卦,算到这世间荒年瘟疫将至,会有百年大乱。倘若魔尊放任自家的魔物祸害人世,那便等同于雪上加霜,人间不一定会有喘过气来的机会。
她又说南哀时导致天道秩序失衡,便是灵仙都未能拨乱反正。倘若人间在这种时候横尸遍野,那冲天的怨气与南哀时造下的祸果相结合,就连幽冥都将动荡。
竹瑶安静听着。
“即便你我一直以来不共戴天,也不可能除尽彼此。”
燕淸宁顿了顿,道:“……这样下去,无论对谁都没有分毫好处。不如暂时休止。”
——暂时休止。
因为谁都知道,仙魔不可能永远相安无事。
南哀时不置可否,淡淡睨了竹瑶一眼,微笑道:“你觉得呢?”
竹瑶的思绪从自己的任务上抽回。
这段时间的记忆在她脑海中被飞快回顾了一遍。
奉言仙子如此突兀地差遣人偶来到魔界,这件事便足够让南哀时心生怀疑。
再追溯到从前——廖柏松在生死梦中对她的手下留情、初次相遇是在仙界登天桥之下、她对他分毫不惧,劝他向善……
竹瑶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她确实有些难受,即便她深知这情绪并不理智。
在她把南哀时从尸山中带出来后,她以为他对她已经放下了猜疑。
可她却未曾想过,邪魔生性多疑,又怎么可能对任何人有彻底的信任。
只要有一点细微的火花作引,猜忌便能轻而易举地再次爆发。
如果这时候顺着燕淸宁的话说,那在魔尊眼里,她与仙界之间的关系大概便彻底不清不白了。
总归她迟早要离开这里,被冠上一个“别有所图”的名号也没什么大碍。但倘若她触怒了南哀时,节外生枝,反而不好了。
“我只是一介无名妖怪,”竹瑶垂着眼,平静地回避他的问题:“不懂这些——”
话尚未说完,她的下颌便被两根手指掐住,强硬地转了过去。
那手指触感冰凉,激得竹瑶轻轻一颤。她察觉到燕淸宁惊讶的目光,止住声音,紧抿嘴唇,眼中升起点点羞恼来。
“不过是随口一问,”南哀时稍稍靠近,目光几乎是要看进她的眼底,扯唇道:“为何要冷下脸来。”
……她明白他话下的猜忌,他也能察觉出她变幻的情绪。
猫妖张了张唇,似是想要解释些什么,最终却又不发一言。南哀时等待稍息,目光从她唇上挪开。
他心中隐隐升起烦躁来。
从前她还能与他拌嘴,露出数种有趣神态。不知何时开始却愈发沉默疏离。
和平。
真是可笑。
他是魔,这世间最纯粹的邪魔。
“口说无凭,我为何要信。”
静默片刻之后,南哀时松开掐着猫妖下颌的手指,扯扯唇角,散漫笑道:“若你如他一样以身为质,倒还有几分诚意。”
燕淸宁稍稍一怔。
竹瑶也倏然抬眸。
——这个他指的是谁,再明显不过。
从南明上仙,到她,再到燕淸宁。
留下南明上仙是为了“看戏”,留下她是因着她特殊的血脉。
那么留下燕淸宁,是因为什么?
答案从她心头掠过。
下一秒她便听燕淸宁开口:“好。”
“如果魔尊亲手与我签订契约,”仅仅是片刻沉默,她目光灼灼,答:“我燕淸宁甘愿为质,留在这里。”
……
燕淸宁睁开眼睛。
夏季分明已至,窗台外却落着雪。她坐在高台上,抬手去碰屋檐上不知何时凝住的冰凌。
夕阳沉沉,院落中安静寂寥,只余簌簌的落雪声。不知人间现在又是什么样的景象。
她生在仙界,比起那些本是人世中修行之人的上仙而言,与凡间并无什么羁绊。
自小到大,有许多仙长曾教导她,仙人该以慈悲为怀,也该知晓如何明哲保身。
——即便是仙,也需得明白尽人事、听天命的道理。
只是她如今所言所行,究竟是尽人事,还是在逆天命?
指尖触感冰凉,燕淸宁收回手,下意识摸了摸脖颈间的玉坠。那青红相间的玉被她抬起,她低眸看去,心中有几分彷徨。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玉中似乎有声音传来——
去魔界。
这枚护身玉坠陪伴她长大,即便闭关时也从不离身。只是不知何时,玉的色泽似乎变得浑浊起来,青色中那殷殷的一点红愈发显眼刺目。
大概是因为她的道心不稳,心中不安。
燕淸宁抵了抵额,将玉握在手心,长长叹了口气,定下心来。
她抬手,传音符自指尖浮现。她往里灌入方才在魔域中所经历的景象,悬浮须臾后边缘溢开点点荧光,下一刻朝着远方飞去。
燕淸宁垂下手,静心等待。片刻后又一道传音符飞来,师父言简意赅:来。
于是她从窗台上起身,前往不落峰的最高处,师父的院落。
师父破天荒地站在院前的长阶上,指间夹着她递出去的那一道传音符,正在等她。
“淸宁,”
自己的这位徒儿向来沉稳、有主见,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其实很是出乎意料。
戚雪眸光复杂,却并未多问,只是简洁道:“你想好了吗?”
燕淸宁道:“是,师父。”
“魔尊狡猾诡诈,翻脸如翻书,不能轻信。倘若要与他立契……”
戚雪沉吟片刻,“大抵只有通灵者的血契才能制住他。”
——只是,如果她能够找到那位通灵者,又何必舍身冒险。
燕淸宁安静须臾,垂下眼睫,又复而抬眸。
“魔尊身侧,有一只血脉至纯的猫妖。魂灵亦澄澈明洁。”
“那只猫妖?”戚雪讶然一瞬,旋即道:“她死而复生,沾染过生死秩序,确实特殊。但魔尊待她不同……”
燕淸宁知道魔尊对那只猫妖的态度很是特别。
可是师父有所不知。
生死梦中,那猫妖所化的南明上仙曾被师弟制住了命门。
那时,魔尊曾冷眼看着,言道那猫妖死便死了,与他何干。
在那种无情无义的邪魔心中,“特殊”又能占到多少份量?
后来他是救了猫妖不假,但自己与他算得上天敌,他却也数次斩除过扑向她的邪魔。
思绪纷纷杂杂,她看着台阶上的师父,抿住嘴唇,眸光未曾动摇。
长久的安静过后,师父轻轻一叹。
戚雪抬起手,掌上浮现起点点白光。那皎洁的乳白光辉朝她而来,没入她的灵府中,形成一道结界。
“此物可以护你仙灵不散。”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只余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雪落在他的肩头,树林中鸟儿啼鸣。
长阶下空空荡荡,彻底安静下来了。
第42章
◎魔尊冷冷一笑,转身走了。◎
虽说到现在还被魔尊怀疑确实让竹瑶心中发堵, 但在见过燕淸宁之后,她的心情其实还是多多少少放松了些许的。
——毕竟她的任务是阻止这个世界的毁灭,现在看来, 她并不是在孤军奋斗。
而在看见魔殿中有一只邪魔找另外一只邪魔麻烦并大打出手、本来津津有味地看着戏的南哀时忽然脸色一变眉头一蹙, 摁着脖子沉下脸来后, 竹瑶的心情就更轻松了。
她好像弄懂了自己第二道血契的作用。
惩恶扬善、惩恶扬善,所以是一件事中的善恶两方都在场, 血契才能被激活吗?
虽然效果没有她预想中的那么好,但能起作用总比没用处要好上许多。
如果他们口中的那个休止契约可以成功签订,那她应该就可以圆满退出了吧。为了避免南哀时的猜疑心又发作, 这件事她是不是不插手比较好?
竹瑶在床上翻了个身,心中思绪乱糟糟地发散。旁边流火倒挂在拔步床床顶, 剑尖焦虑地一晃一晃,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因为什么事情而发愁。
“小猫,你说,”无天灵终于憋不住了,咕哝着说:“大魔头为什么要让奉言仙子留在魔域?他不会想要也弄出一个——一个类似于‘缚仙大阵’一样的阵法吧?”
竹瑶琥珀色的眼一眨, 看向它。
她心中的答案十分清晰——南哀时不可能对燕淸宁做出那种事。
但她没有反驳什么, 安静听着无天灵碎碎念。
无天灵继续嘀嘀咕咕:
“仙人镇压他, 是因为他作恶多端, 罪大恶极,视凡人性命如蝼蚁。更何况是他擅闯仙界在先,本就是他不对。”
“但奉言仙子是个好人,她可心善了, 压根没有做过什么坏事。魔尊如果想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那就、那就……”
它显然是个特别坚定的仙家派, “那就”了老半天, 愤愤道:“那就太睚眦必报了!”
竹瑶有被它可爱到,笑出声来,故意跟它唱反调:“那你觉得,魔尊是不是最好束手就擒,任人折磨,不能做任何反抗?”
“呃……”无天灵支吾片刻,嘟囔:“他犯下那样多的罪孽,本就天诛地灭。”
竹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还是天地造物呢。”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恍惚了一瞬。
想要劝依靠着邪气与怨气而活的天生邪魔向善,听起来确实像是个笑话。
门缝下隐隐泄进屋内的光暗了一瞬,竹瑶最初没有注意到,直至那一线光再次亮起,才反应过来。
——刚才有人站在门外。
是谁?南哀时吗?
她抿了抿唇。
那天回来,无天灵告诉她,它看见几个使魔领着一群凡人,往赤血渊的放下去了。
她本来还有几分忐忑不安,听到这个消息后松了口气,心情又变得复杂起来。
心中仿佛有股郁气凝结在那里,情绪乱糟糟的。竹瑶在黑暗中出了一会儿神。
这是她的第一个独立任务目标。
也是接触得最深入的……角色。
最开始找到他时,她心中有警惕,有好奇,有怜悯,也有跃跃欲试。
后来他那么可怜,没法走路,身体残破不堪,嘴却毒舌得要命。
她跟在他的身边,被他的言语刺过数次。有时觉得又可怜又好笑,有时却觉得好生气。
现在想起来,她还曾在脑海中把妹妹的脸强行安在他的脸上,让自己不至于太过恼火。
回忆过去,那些记忆变得好遥远好遥远。
他们之间的关系从来都算不上“朋友”,但最开始明明没有现在这般……僵硬。
到现在,她甚至有些怕他了。
竹瑶无声地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总归自己马上就可以结束这个任务了,竹瑶在心中给自己鼓劲,就像那些因为马上要辞职的员工,她应该再无顾忌地翻身做主人、狠狠整顿职场才对!
要是魔尊发火了,把她打入冷宫、随便遣到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那她刚好可以静悄悄地凉掉,免得受到什么怀疑。
打工人在深夜的精神状态总是十分奇妙,竹瑶刚畅想不久,便听见门边传来动静。
“咔——”
竹瑶倏地睁眼,与开门进来的南哀时对上目光。
流火剑“嗖”一下从床顶上窜了下来,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南哀时倚着门框,背着走廊上烛火幽暗的光,神色晦暗地看着她。
竹瑶心中莫名一跳。
这不是南哀时第一次进她的房间。
上一回进来,他一脸理所当然地叫她“让让”,要和她一起睡觉。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南哀时不说话,她莫名其妙也不开口,像是在无声地赌气较劲。
房间里安静极了,无天灵憋不住好奇心,流火悄悄探头,窸窸窣窣一阵动静。
他冷不丁开口,“那些凡人被我送走了。”
……这是什么意思?特意来知会她一声吗?
竹瑶从床上坐起来,抱着腿看他。
她还是没有说话,南哀时等待片刻,垂眼,手指随意整了整袖口。
也许是因为即将夺回自己失去的魂魄,他的心情难得愉悦,在大厅中兀自欣赏了会儿群魔乱舞,笑意盈盈地赐下不少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