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想要讨她开心,又或许是什么竹瑶猜不到的原因。
她没有去问。
魔尊对她说的话、对她做出的行为,暧昧到令竹瑶偶尔会产生一种荒唐的错觉。
她不希望自己的错觉更深,不想自己一步步掉进蜜糖铺就而成的陷阱,有时候只能选择逃避。
院中住着两妖一魔一仙,竹瑶问:“你在找什么吗?”
“……没什么。”
无染下意识答道。
他说是这么说,然而却在话音落下后顿了一顿,神色明显欲言又止。
但无染还是收回了探寻的视线,转而道明了自己此番的来意。
“离蓬定不过半天脚程的散花城遗址,出现了流涂的踪迹。观那魔物的动向,多半会往蓬定城来。”
住持迟疑一下,“流涂实力深不可测,不知上仙届时是否愿意伸出援手。”
竹瑶眨了眨眼。
“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她在所得到的记忆中飞快地搜寻了一下,没有得到与“流涂”这个名字相关的信息,于是便问道:“这个‘流涂’是什么样的魔物?”
“他是个魔修,擅用血术。数百年前得了一块魔尊的血肉,自那之后实力高涨,在人间作恶多端。”
无染答道:“落在他手中的亡魂,往往会被吸尽浑身血液,凄惨至极。”
竹瑶愣了一下。
骤然从无染口中听到“魔尊”这个词,她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魔尊的血肉?”
无染答了一句“正是”。
竹瑶知道南哀时的血肉有特殊的效用。
她始终记得望仙城外尸山中的那只蜈蚣,也记得南哀时曾经对她说过的那些话。
无论是妖魔或是神仙,都渴求着他的身体血肉。
曾经得知的那些事实,忽然又变得无比清晰醒目。
这一回,她心中的情绪不知为何变得复杂起来。
关上院门之后,竹瑶回到躺椅上坐下。
先前偷闲晒太阳的兴致已经一扫而空,明媚天光映在她的面容上,有些刺眼。
竹瑶用手遮住眼睛,发起呆来。
……其实,像南哀时这样的存在,若是不能绝对镇压那些对他心生贪婪的生灵,恐怕会陷入很凄惨的境地。
在外的凶名从某种意义上是他的保护壳,叫那些贪图他血肉的人心生忌惮,不至于每时每刻都在虎视眈眈。
她想着,翻了个身,手背枕于脸侧,念头也随之一转。
……才不是这样。
若是真的有想要他的血肉的人,无时无刻地往他身边扑,南哀时说不定还会觉得有趣。
他甚至可能会把他们当作猎物,或是解乏用的玩物,刻意丢下一些诱饵,兴致勃勃地看着别人为了抢夺他的血而红了眼睛。
像是斗兽。
竹瑶轻轻吐出一口气。
魔尊的恶劣,她曾经亲眼看在了眼中。
那总是弯着一双桃花眸,笑盈盈对着她的无害邪魔,并非南哀时真正的模样。
她不能被这些天的幻象欺骗。
心中杂乱的思绪渐渐沉寂,竹瑶从躺椅坐了起来,去给通碧浇了点儿水。
她刻意不去想关于南哀时的事情,仙识又一回笼罩了蓬定城。
这一回,或许是有意在关注的缘故,她听到了有关于更多城外邪魔的消息,也渐渐察觉了一些异常之处。
杀害了城中居民的邪魔似乎并非无染口中擅用血术的“流涂”。
在察觉到这件事之后,竹瑶的仙识往城外探去。
她确实寻找到了不少魔物的踪迹。
在蓬定城附近的邪魔不止流涂一个。
竹瑶察觉到了一丝不妙,忍不住蹙起眉。
夕阳渐渐落下,院中一点一点地暗了下来。她太过专注地使用仙识跟随魔物的踪迹,灵识归体之后,精神上的疲惫才骤然一涌而上。
黑白花在身旁桌上盘着尾巴睡着了,通碧耷着叶片立于门侧。
这一方小院中安安静静,不见其他人的踪影。
“……”
竹瑶收回寻找的视线,抬起脸。
高悬的明月被层层叠叠的浓厚乌云遮蔽,零星能够看见几点星光。
夜深了。
南哀时仍旧未曾归来。
他从来没有回得这么晚过。
竹瑶在院中静坐了一会儿,脑海中忽然掠过一个可能性。
她心中霎时一跳。
第84章
◎那面貌狰狞的魔张开了血盆大口,将它一口吞吃入腹。◎
……
几缕淡薄的血腥气, 顺着向北的夜风,掠过南哀时的鼻尖。
墨黑长发迎风扬起,魔尊顿住脚步, 殷红的眼轻轻眯了一下。
他站在荒芜旷野之上, 面无表情地朝着气息涌来的方向望去。
那是蓬定城的方向。
黑夜看似寂静安宁, 却不知有多少妖魔鬼怪被这足以令人失去理智的气息所诱惑,向其奔涌而去。
像是雷霆雨夜海洋上将要吞噬浪船的波涛。
鼻息间的那抹血气极为浅淡, 几乎要消融在风里。
然而他怎么可能认不出属于自己的气息。
“尊上,”
被他召出来挖掘地洞的使魔察言观色,小心翼翼道, “您需要小的去将那人抓来么?”
南哀时的邪力确实被佛珠禁锢,但也并非半点都不能使用。
叫个使魔出来为他做事, 还是轻而易举。
他瞥了那面露谄媚的使魔一眼。
使魔见他看来, 立即便垂下头颅,做出一副乖顺的模样。
可那道目光沉沉缀在它的身上,泛着冷寒,未曾离开, 似乎并非随意一瞥。
它终于察觉到几分不对, 硬着头皮, 慢慢抬起脸来, 尽量放弱自己的语气:“……大、大人,怎么了吗?”
南哀时扯了扯唇角。
“怎么了吗,”他似是觉得好笑,慢吞吞地重复那使魔的语句。
使魔一点一点颤抖起来, 南哀时看着它, 轻嗤一声:“你也想分一杯羹么?”
难以言描的威压气息灌头而下, 将那使魔吓了一跳。
虽然生长于魔尊灵府之内的使魔并不能查看到外界的情况, 但多多少少能够通过灵府的状况,来揣测魔尊的心情。
这些日子里,尊上的情绪似乎骤然好转了许多,终日阴云暴雨的灵府也终于得到了片刻喘息。
使魔纵然并非真正的、有灵魂的生灵,但其中也不乏那颇有心计之魔,而这个被唤出来的使魔恰巧便是其一。
它唯唯诺诺地低下头,视线却不老实,飞快地探了一眼魔尊脸上的神色。
那令万灵惧怕的修罗懒散耷拉着眼,似笑非笑。
……单看神态,竟像是并未发怒。
使魔的思绪又浮动起来,犹豫再三后鼓起勇气,谄谀笑笑:“大人,您错怪我了,我只是想为您——”
“分忧”二字尚未说完,它的声音戛然而止。
魔尊那戴着佛珠的手稍稍抬起。
苍白的手指随意张开,逐渐握紧,而那只使魔脸上随之出现了惊惧之色。
它的气息顿止,就像是它的喉咙被握在了他的手中。
南哀时看着挣扎的模样,面上的笑意淡了下来。
“……狗胆包天。”
他确实觉得可笑。
就连从他的灵府之中诞生的幻形,也会妄想着得到他的血肉。
黑雾骤然消散在空气之中,南哀时脸上彻底没了表情,漠然松开了手。
邪魔清瘦的身形行走在山林之间。
那浅淡的血腥气离他愈发近了,幢幢树影之间隐藏着蠢蠢欲动的妖魔。
一道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如狼似虎,带着近乎癫狂的渴求。
“……魔尊!”
南哀时脚步顿下,漫不经心地侧了侧头。
一道人影从远处飞掠而来,轰然在他身前落下,连那处土地都往下陷落了些。
魔尊的目光落在那魔修的脸上。
那邪魔本该长着一副平平无奇的凡人面貌,然而眼睛外突,眼白充斥着红色血丝,于是看上去便多出了几分可怖。
南哀时的视线一掠而过,散漫下移。
他的脖颈上戴着什么。
其实南哀时并不用细看,也能感受得到,那人脖子上戴着的东西究竟是何物。
那是他的血肉,他怎么会认不出来。
可他偏偏靠近了,那一双带着血色的眸睁大了,偏要看清那物件长着何种模样。
那魔修像是丢失了神智,见魔尊靠近,竟然不仓皇拉开距离。
口中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就要靠近。
魔尊低眸,目光掠过那魔修的脖颈,又抬起眼。
狰狞疯狂的面容映在南哀时的视野之中,他扯了扯唇角。
“……蠢货。”
得了他一节手指,不吞吃了,竟然还将其炼化,贪婪地想要得到更多的利处。
却也不好好想一想,他那脆弱的魂魄,究竟能不能抵挡得住天生邪魔那带着汹涌恶意的血气。
那一节殷红的指骨在魔修的胸膛前晃荡,实在是碍着了魔尊的眼。
他乌黑的眉拧起,面上的恶意清晰到无以复加。
魔修已然陷入癫狂,神志不清地向他袭来,伸手要掏去他的心脏。
南哀时神色漠然,侧身闪避,抬起戴着佛珠的那一只手。
若这魔修尚有神智,或许还能在他大部分邪力被镇压的情况下伤到他几分。
然而他已经沦为了神智错乱的野兽,攻击全无章法,又怎么可能是魔尊的对手。
珠子磕碰轻晃,一缕极轻的风声突然从他耳边掠过。
是她的气息。
南哀时身形一顿。
她为何前来,是来寻他的么?
一段记忆忽然从眼前闪过,他想起来,她让他离开她去采药,却由着那猫妖跟在她的身边。
那只猫妖无能又软弱,只会扮可怜,又有何处能够与他堂堂一位魔尊相比。
可偏偏就是那招扮可怜的技艺,让它不受驱赶地待在了她身边。
“……”
万千思绪眨眼间从南哀时脑海中掠过。
下一秒,他眉眼稍稍一动,忽地停下了步法。
……
片刻之前。
临冬的晚风挾裹着丝丝缕缕的凉意,拂过少女神仙的面颊。
竹瑶落在蓬定城的城墙之上,扬眸向外看去。
深夜的郊野寂静一片,一眼望去幽影幢幢。她心中有些迟疑,又有点儿懊恼。
她竟然会担心南哀时的安危。
这事情若是让别人知道了,恐怕他们会觉得她得了失心疯。
……其实竹瑶自己都觉得离谱。
可是在院中的坐立不安做不了假,即便她不断告诉自己,怎么可以去担心南哀时这样的人,这也着实太过可笑了些。
又一阵寒风吹过脸颊,带着雨露的潮湿气息,不知一会儿是不是会下起雨来。
竹瑶轻轻吐出一口气,跳下城墙那一刻脚下微风骤起,承载着她稳当落地。
既然都莫名其妙地走到了这里,她在心中对自己说,总不能再莫名其妙地原路返回。
她探出仙识,一寸寸覆盖过郊野山丘,寻找南哀时的踪迹。
一些乱七八糟的思绪也随之涌来。
说不定他只是因为一些事耽搁了。
又或许,他终于厌烦了在她身边扮演的这一出戏码。
竹瑶抿了抿唇。
她心中有些发空,约莫是因为在这样安静的夜晚里独自找人这件事,实在是太孤单寂寥。
仙识铺展开来,她看见了地里的蚯蚓蚁虫,也看见了树上停留的鸟雀飞鹰。
这些天来,南哀时在暗中看着她、跟着她的时候,也与她一样,看到了辽阔又孤寂的这一切吗?
她压下放空的思绪,仔细去寻找。
灵识中终于出现了邪魔的踪迹,竹瑶睁开眼睛,飞快往那个方向赶去。
而她终于抵达的时候,便看见那道自己熟悉的身影,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
一只手从他的胸前抽出,血液如柱喷涌。
竹瑶的瞳孔微微放大了。
“……南哀时!”
魔尊的身形似乎顿了顿,却没有回头。
他身前的魔修手中紧紧握着什么,看着洒了一地的血液,贪婪地伸出舌。
那条舌头瞬息之间拉长伸展,飞快地在地上一扫而过,卷起带着血的泥土,又缩回口中。
竹瑶惊愕地站在原地,浑身发凉。
她看见那魔物喉咙一动,将口中之物尽数咽下,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
然后他舔了舔嘴唇,张开了手。
尖长的指紧紧握着一颗殷红心脏,那面貌狰狞的魔嘴边流淌着涎水,张开了血盆大口,将它一口吞吃入腹。
第85章
◎他的嗓音低沉又沙哑,慢吞吞地重复,“我很疼。”◎
那场面实在太过血腥。
竹瑶心跳险些停了一拍, 怔怔滞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慌乱无措之间她猛然想起,南哀时曾经说过, 他的命脉, 是他的眼睛。
仿若终于找回了意识, 她飞身上前,一记仙诀暂时击退了那魔修, 转眸飞快看了南哀时一眼。
魔尊胸膛上洞开的伤口触目惊心,脸上尽失血色。
他抬起手,按住自己被洞穿的身躯, 赭色佛珠染上了血,在黑夜中并不清晰。
竹瑶下意识挪开视线, 不忍多看。
“你——”
你怎么会被伤到这种地步。
当初在无数仙人围剿的情况下, 仍旧安然返回了魔界的南哀时;在灾年中修为大涨,就连上仙都决定要退避三舍的南哀时。
怎么可能会被一个失去了理智的魔修,逼到这种地步?
短短的气音刚吐出唇,她便听到南哀时说:“那魔修的身上, 有我的一节指骨。”
竹瑶闻声下意识往那魔修身上望去。
这魔修擅长血术, 又拥有南哀时的血肉, 应当是无染法师口中的“流涂”。
流涂已然走火入魔, 浑身上下邪气四溢。
然而竹瑶作为上仙,分明能够察觉,他身上邪气最重的地方,来自于他的脖颈之间。
被粗绳吊着的殷红指骨映入她的视野, 她的脑海自动为她寻找到了答案。
——流涂之所以能够将南哀时伤得这般重, 是因为他得了南哀时的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