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她手里捧了个方瓷盒,站在方柔跟前停下步子。
苏承茹慵懒地摆了摆衣衫,语气很淡:“这是早年南郁国君主来朝时上贡的秘丸,说是滋补润颜,女子服用十分妥帖。”
方柔一怔,不敢抬头去看。
那嬷嬷的确拿来了一味药,却并非是她心中所想,听音辨意,反而倒像事与愿违。
苏承茹又是一个眼色,嬷嬷已将瓷盒拿在手里,递给了方柔。
方柔迟疑着没接,那嬷嬷虽是个不苟言笑的模样,可也不像孙嬷嬷那般充满敌意,只因与方柔不存任何干系,由此不必讨好也无需冷眼。
她只伸着手,没勉强。
苏承茹拂了她一眼:“你想宁王心底顾忌些,不若怀上世子,如此他自然知晓收敛。”
方柔才想要拒绝,又瞧见那嬷嬷压了压眸子,似有其他深意,手又朝前伸了伸。
她一转念,似乎有些明白过来皇后的筹谋。
想要逃避这份不愿意,不如先叫萧翊顺心如意,若他真存了这份心,必然会更加谨慎。而至于皇后为何忽然松了口,明面上不说,暗中施援,她一时又起了恍惚。
苏承茹瞧出了她藏不住的小心思,先她一步开口:“你若有了身孕,宁王自然欢喜,人一旦情致高了,旁的事情就顾不上许多,你怎知仍会所求不得?”
方柔知晓,与皇后打交道是得不到她一句准话的。苏承茹收敛着,防备着,句句都有深意,字字都让人瞧不出半点端倪。
可方柔这样猜测着,琢磨着,苏承茹像是给了她希望。
不仅是今日所求,更藏着她内心深处所期盼的那件事。方柔直觉皇后已做了更深的筹谋,可她不肯透露半点,自己也无从追问。
她总算接过了嬷嬷递来的瓷盒,苏承茹示意她打开。
里头装着三粒红色小丸,极不打眼。
苏承茹冷声:“此秘丸珍贵稀有,本不该轻易赠予你。只是我体虚不受,吃不得这样的补药,又因是皇上赏的,不能拂了这份心意,所以我留在手里却未曾服用。”
“此事不该叫无关紧要的人知晓,念你讨我欢喜,只是一份好心,免得教皇上多思怪我多事。你听明白了么?”
方柔点头答话,她已明了,皇后忌惮王嬷嬷,更不愿这事教萧翊察觉了。
她将那三粒小丸拿出来,用帕子裹住,当即塞进了腰间裹带中。
苏承茹很满意她这份机灵,又嘱咐:“隔日服用一粒,十日后传大夫替你诊诊脉。”
方柔谨慎应下。
她犹豫了片刻,仍想求得一句准话:“娘娘,这药只是作乱脉象,对么?”
方柔害怕事与愿违,更害怕皇后错会其意,反而生出了不该有的祸事。
她不得不再三确认,她与皇后是站在同一条船上的。
苏承茹冷眼一拂:“方柔,王妃无所出,侧妃不得生育。这是你与本宫言明的,转头竟忘了不成?”
方柔一口气松下来,面上终于露了笑,忙垂眸谢恩。
苏承茹见她这副模样,心中只觉十分古怪。
她看不透方柔的心思,虽然她也并不愿意看懂。
方柔心甘情愿随萧翊回了京都,又已在王府住了那样久,先前都未生出离开的心思,怎地临近大婚封妃,反倒作闹不止,甚至不惜三番四次求到她的面前,非要讨个离开的恩赐。
恩赐?于苏承茹看来不尽如此。
招惹上宁王,退一层骨肉也未见得能如心所愿,何况她这无权无势的民间女子。不是逃得那样远,回到所谓故乡就能高枕无忧,就此过上安生日子,假装一切没有发生。
可这也不是她该考虑的,方柔与她来说不过是枚用着趁手的棋子,偏巧送到了指间,能拿捏住对方的分寸,叫对手痛苦煎熬。
至于棋子最后落得怎样的下场,执棋者何来这样多慈悲心肠。
她叫退方柔,忽觉头疼。
苏太傅已密派人传话,昨日裴昭入府对谈并不顺利,他这位昔日学生倒还顾念师恩,只不过,他二人也仅存着这么些旧情罢了。
一顿饭说到最后,无非表态你我皆为忠君之臣,唯皇命是从。
又自谦配不上苏二姑娘,说自己不解风情,又常年在苦楚之地带兵戍边,儿女私情实在无福消受,更怕辜负厚爱。
当然,这便是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的推辞。
也正因如此,苏玉茹这枚棋子动弹不得,她唯有埋下方柔这条线,另辟蹊径叫双方都不好过,或许还能争夺些时间再行斡旋。
苏承茹定了定神,眼眸拂过方柔先前饮过的茶杯,她还没传人过来收拾。
那杯口有一道淡淡的印子,颜色不抢眼,却叫人难以挪开视线,正如方柔一般。
她不由自主想起苏太傅派来的那人说:“老爷问,裴昭属意的是否另有他人?须得提防。”
苏承茹的脑子里浮现了方柔的脸,偏巧与这句话重叠到了一起。
方柔近来得了几天安生日子,因萧翊时常被皇帝召入宫中议事,又许是因为裴昭仍在京都的缘由,各方的心弦无不紧绷拉满,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掀起一拨拨惊涛骇浪。
太后心疼儿子,三不五时也留他在后宫宿下,免他奔波劳累。
这事是方柔偶然听得冯江和王嬷嬷提起的,她心中窃喜,本还想着如何瞒着外人服药,眼下只要萧翊不盯着,她总是有办法的。
三粒红丸悄没声地消失了,与之而来的是方柔自觉明显的疲惫和乏力。
有一日王嬷嬷去库房领东西,春桃伺候着,一时多嘴,说起方柔近来面色愈加红润透白,好似身姿也丰润不少,怕不是暑气太盛热着了,日夜似乎都睡不醒。
偏巧这话给甫一进门的王嬷嬷给听了去。
她面上不表,眼眸却稍稍变了思量。
果然,当晚萧翊行色匆匆地回了王府,直奔西辞院来了。
彼时方柔正捧着碗冰丸子汤,一时贪凉,心中舒畅。转眸见了萧翊站在门外,不免吓了一跳,忙放下汤勺起身。
“阿翊怎么、怎么来了?”
也不知是否那红丸使然,她这段时日与他不怎么见面,心态极为平和舒畅,先前的那些愁思也随药效挥散了般。
萧翊笑意盈然,走路带起一阵风,拉她又在桌前做好。
面上虽带着笑,可瞥见那晚冰饮,又皱了眉,春桃精明地撤掉了惹他不悦的冷食,方柔没得争辩,只能盯着春桃远去的背影望眼欲穿。
萧翊拉过她的手,打量着她,表情十分古怪。
方柔面带不解,还不等她开口问,何沉站在门外通传:“殿下,人已带到院子里了。”
萧翊让他们进来。
方柔抬眸,瞧见何沉身后跟了位隐约面熟的长须老人,他提着个木箱子,屋子里登时散出了一阵淡淡的药香。
她随即想起,这人是上回替她悬丝把脉的圣手秦五通。
方柔的心砰砰直跳,一时不察,原来已过了那样久。
萧翊将她拉起身,扶到软榻坐好,又与先前一般,秦五通取出金线,萧翊亲自替方柔绑好,秦五通则一手执线稳坐在旁,细细地磋.磨着。
他的眉心就没有舒展过,方柔心底慌乱,可却强压着那阵不安,牢牢地盯着他不敢言语。
她害怕谎言被揭穿,她从没作戏骗过人,这是头一遭。她更害怕皇后所赠并无大用,能被萧翊请来的圣手,医术和见识绝不输于宫内御医。
万一他瞧出了端倪,看破了伪装,她该何去何从?
萧翊又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令她更加痛苦?
她的神思飘远,不自觉竟冒了一身薄汗,面上的表情也再不受控,仿佛预见了炼狱。
秦五通的声音忽然将她扯落在地:“方姑娘切莫忧心,眼下你身体境况不同,万事心平气和,与你、与腹中世子都好。”
“咚”一声,方柔的心终于安稳落地了。
她欣喜地望向圣手,这招瞒天过海告一段落。
方柔欲起身,可萧翊握住她的手,她抬眸,被他面上那份格外真实的喜悦冲了一下,方柔忽而收了笑,因萧翊的神色发怔。
也不过就这一瞬的恍惚,他竟像变回宿丘山那位少年英侠。
所有的傲慢与强势消失殆尽了,留下的是意气风发,是光明磊落,是由衷因某件事而感到愉悦欢欣的纯粹。
他控制不住地俯身揽住了方柔,何沉和秦五通应时地垂首下视,只当不察。
他轻抚着方柔的发端,声音抑制不住地上扬:“小小,小小……”
她的心猛地一紧,忽而竟生出一丝苦涩的悔意。
若这一切不是骗局,若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隐瞒和控制,这一刻的真实美意,方柔是发自内心畅想过的。
可所有美梦都是虚妄的,梦总要清醒的。
最后这一点点悔意,变为了更加想要逃离的决心。萧翊会有自己的孩子,只是,那是他与沈清清的孩子,与她并没有干系。
方柔轻轻地埋头伏在他身前,没有言语。
萧翊对她变得格外小心翼翼,正如苏承茹一早所言,他的确存了这一份心思,他发自内心地渴望着这个孩子的诞生。
他不让她落地,随秦五通出了外厅,方柔隐约听见他们的对谈,秦五通多了几句嘱咐,无非是要萧翊多加小心,因他到底还是摸出方柔的脉象存着些古怪。
方柔透过屏风望着萧翊的侧影,他听得那样认真,姿态却无不透露着那鲜明的得意之色。
而对方柔来说,因这一切都是假的,又或从一开始就是隐瞒,正如萧翊当初对她那般。
于她来说,新生命的存在是一种虚妄,只是她能握住自保的棋子,她尚不能体会那百感交集、欢欣雀跃的复杂情绪。
在她的心中,仍然只有远远逃离萧翊这一件事。
春桃和王嬷嬷被叫回来伺候方柔,这两人嘴巴紧,半个字也没声张,但是语气和姿态比之前又更小心。
原先方柔总是习惯自己洗沐,可今夜起,王嬷嬷和春桃寸步不离,一人拉手,一人轻搓,叫她格外不自在。
沐过之后,她被拉到镜前坐好,二人又手脚麻利地替她绞干头发,生怕她因此受风。
方柔也困极了,那红丸的药效持续发散着,真令她有了害喜的各种症状,并且随着时间推移愈加明显。
她早早躺在了床上,迷迷糊糊之间,察觉自己落入了温暖的怀抱。
萧翊的动作极为克制小心,将她视作易碎的珍宝,温热的鼻息洒下,她能感觉到他的大掌覆盖上了她的肚子。
她惊得一抖,萧翊忙松了掌:“阿柔,怎么了?”
方柔困顿地摇头:“没事,方才有些喘不上气。”
萧翊拢着她的肩,小心抚摸着:“秦老说你底子虚,脉象有些不稳,平日里要多休息。”
方柔轻轻应声,闭着眼,慢慢呼吸着。
随后,萧翊的手又摸上了她的小腹,似乎格外爱不释手那般,他期待着新生命的到来。
方柔理解了皇后所说的那番话,有此为借口,萧翊果真没有再折腾她,莫说折腾,哪怕是她稍稍翻身挪动,他都会即刻醒来,关切地询问她有无不妥。
她心底有莫大的悲哀,可这悲哀之情,在翌日被一股逃出生天的希望取代。
宫里一早来了人,秦嬷嬷是直接从太后的福宁宫出来的,带了四名宫女候在西辞院。
方柔已转醒,萧翊却没叫她起身,嘱咐她多睡会儿,独自落地去了穿衣。
秦嬷嬷没光明地说来因,只说太后娘娘急着召见,请宁王殿下见谅。
萧翊没多问,临走前又提点了一番春桃和王嬷嬷,披着朝露随行进了后宫。
进了福宁宫,太后却没有了往日的欢喜和笑颜,萧翊见皇帝竟也在席上,沉着脸望向他,不免心中更为诧异。
他逐一行礼拜见,结果这回连赐座也免了,就叫他一人孤零零地站在殿内。
除了秦嬷嬷,其余人早已被遣退,此时天色未透亮,仍点着灯,大殿里仍有一丝阴沉。
二圣见他沉得住气,默默对视一眼,皇帝终于发话:“阿翊,你可知错?”
面色是冰冷的,语气也很严厉,只是称呼上仍留了些余地,不叫这次会面当即就反了味。
萧翊一怔,扬眉:“臣弟不知。”
太后闻言深叹一口气,捏着椅把,仍不发一语。
皇帝皱眉:“你放肆!沈氏尚未入府封妃,你竟敢叫那无名无分的丘城方氏有了身孕?非要闹得满城皆知,你才心满意足不成?”
萧翊恍然大悟,这才领会过来,原来一大早急召他入宫面圣,竟是因此事漏了风声。
他冷眼拂过秦嬷嬷,转即也明白过来这是谁传的话。
昨日秦嬷嬷曾到王府作大婚的打点,带人布置喜房,整顿王妃所住别院,忙到入夜后才离开,临走时见着何沉将提着药箱的秦五通送出府,于是留了个心眼。
回宫前好歹使了些手段,从秦五通口中隐晦得知了这惊天的秘闻,自个儿兜不住底子,只得赶紧禀报了太后,求圣母定夺。
如此,才有了今早这一出。
萧翊一定神,缓声道:“皇上,方氏是您亲允的侧妃,她怀有身孕是喜事,就算传扬出去,也同样是喜事。”
太后终于忍不住:“荒唐。”
她不再是那慈眉善目的母亲,更没有了满心满眼的疼惜和宠爱,她换了副面孔,冰冷威严,摆出了十足的圣母皇太后惯有的姿态。
“莫说你与沈氏尚未大婚,即算是一切落定,王妃未生下嫡子之前,府上妃妾不得生育,你难道不清楚?”
皇帝见太后开始发落,话到嘴边吞了回去,只是恨铁不成地望着萧翊,心中大感他昏了头,怎忽然变成个因美色所困的情种?
萧翊冷着脸:“儿子只知道,她肚子里的是皇家的血脉。怎么,母后,您打算不要这孩子?”
太后却只是长眉一横,冷声:“宁王慎言,天家的规矩礼法不容你胡口置喙。”
她倒是个耐得住性子的,萧翊的脾性其实大多承袭自她,不疾不徐,八风不动,叫人猜不透看不穿,轻易不被激恼。
萧翊摆出应有的姿态:“儿臣知晓。”
二人绵里藏针,都像是拿拳头砸在棉花上那般,瞧着没使劲,实则彼此抗衡拉锯到了极致。
“哀家向来不理会朝中之事,但也深知兵权不可轻。你与沈家的婚事早有定论,不会因莫名出来个狐媚女子就此作罢。”
太后冷眼望着萧翊,说出口的话语也不容半点情面。
“沈家就算再糊涂,也不会看不清这一点。沈老将军是带不动兵打不了仗了,但他的部属呢?羽翼未丰,你却一意孤行要轻举妄动,世间没有此等美事。”
萧翊静答:“儿子只想要方氏生下这孩子,若怀的是世子,出生后便认沈清清作嫡母,于沈氏也不委屈。若是女儿,那就宽心养在西辞院,两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