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镜颐一怒:“那便如何?你就这样躲躲藏藏一辈子,躲在云尉营苟且偷生,还是去宿丘山的石洞里当野人!”
方柔一时没有言语。
裴昭借着这一息的静默,迟疑着:“裴某有个法子,只不过……也在赌,也是冒险。”
谢镜颐先是一怔,随即喜声:“裴将军但说无妨!”
在幽静的月色下,地窖安静得落针可闻。方柔好奇地望向裴昭,借着一丝光亮,隐约察觉到他也正回望过来,一时怔然。
随即,她便听见裴昭低声说:“若方姑娘在此之前求得圣上指婚,先有圣命在手,再行婚仪礼成。届时你已是他人妻子,大宇朝律法在上,无论是谁也不可行此大逆不道。”
谢镜颐骇然地倒吸一口凉气,当即支吾了半天,说不出半句得体的言语。
方柔倒是一怔,下意识却问:“可我又能找谁相助?皇上也不会答允的。”
裴昭的脸在夜色下逐渐染上一丝绯红,无人察觉。
他静了半晌,这才道:“若方姑娘及谢大侠以为此法可行,我便即刻回营写折子上奏朝廷,恳请圣上降旨赐婚。”
第36章
◎彼此爱慕的罪证◎
裴昭这句话犹如投石入湖, 面上已掀起涟漪,可在水下却是一阵静默。
方柔几乎是本能般地拒绝:“不、不行!”
可到底为何不行,她思来想去,似乎又并没有特别的缘由。何况, 裴昭本是一片好心, 并没有藏着别的龌龊心思, 她若说因两人并非情投意合,不该谈婚论嫁, 岂不贻笑大方。
本也只是做场戏,定死局, 怎还扯得上男女情爱之事。
不待谢镜颐反问, 地窖之上却传来翻门掀动的声响, 随后,有人提着盏油灯,慢慢地扶着木梯走了下来。
“我倒觉得此法可行,只是面上过礼,多的规矩不讲究,求一道圣旨赐婚, 如此便算礼成了。”
来人正是谢镜颐的夫人沈映萝。
她在上头忙完琐事, 安置好一切, 这便提了灯下来探探境况。
正巧听着裴昭的主意,当下欣喜万分。作为方柔长嫂, 她与谢镜颐一见倾心,感情水到渠成,多少年来恩爱美满, 她自然盼望方柔也能寻得良人结下好姻缘。
当下不过无奈之举, 裴昭有朝廷背景, 是最合适的人选。何况丘城也非刻板守旧之地,他俩凑成一对,不谈两情相悦的过程,直奔着成亲达到目的罢了。
她自觉裴昭人品正直,日后若他们互相倾心便是美事,若性情不合那便商量着和离各奔前程,彼此都不耽误。
方柔一急:“阿嫂,你别拿我取乐了!”
沈映萝在她身旁坐下,将油灯置于四人之中,这一刹,火光照在每个人的脸上,彼此的神情终于分明了。
不料谢镜颐也发话:“小小,你仔细思量,裴将军此计甚好。”
方柔不可置信地望向兄嫂,只觉他们脑子糊涂。她与裴昭统共不过见了两面,说是点头之交也不为过,她密逃回丘城,因有难言之隐只得求到云尉营,白白欠下裴昭这人情已很过意不去。
现下若要他再牵扯上这桩大祸,方柔无论如何也不愿答应。
她只说:“不行就是不行。”
谢镜颐急叹:“你这倔脾气尽学了师父!”
他声音一扬,又打算说教,谁知裴昭悄悄抬了抬手,示意谢镜颐先冷静下来。
随后,他定望向方柔:“方姑娘,我知晓你心中别扭。但我有些真心话想与你说,不知你愿意听么?”
他的语气十分诚恳,目光磊落大方,那油灯散发出的光照在他的脸上,犹如玉山映人。
方柔一时失神,沈映萝悄悄拉了拉她的手,这才神思回转,轻启唇,话语休。犹疑了半晌,在一阵静默之中,好不容易点了头。
裴昭的目光越过灯芯望向她,带着丝暖意,“方姑娘,我不想说些冠冕堂皇的托辞,你救过我,于我有恩,这都是虚妄的立不住脚的借口,我想帮你,只是出于良知和本心。这些事并非出自你的意愿,任谁也不能强娶,无论是我,或是宁王。”
方柔怔然望着他,裴昭就这样将她的心底话说了出来,他竟能懂她。
她在京都挣扎过,愤怒过,可那些贵人只觉荒唐可笑,笑她存着非分之想,觊觎那所谓的王妃之位。
他们理所应当地以为嫁入高门是一种恩赐,是对她的抬举。可没人问过她的意愿,若她不愿意呢?若她就是不想与人共伺一夫,她不要了也不被允许么?
天家的规矩好生霸道,压迫得她喘不过气来。
既然如此,那她离得远远地便好了,可萧翊非要勉强。
“实不相瞒,方姑娘,我提出此事并非只出于帮你的缘由。说来惭愧,我身为朝臣,有许多身不由己,想必你也知晓,我及冠而未有婚配,许多人一门心思要为我牵红说媒,他们谋的是为我好么?只怕更多是我手底下的云尉营而已。”
裴昭说完,脸上浮现一丝无可奈何,他低叹:“可我不愿卷入朝堂的勾心斗角之中,我躲之不及,在哪也不及云尉营自在。更何况我一心效忠圣上,这些利益往来实在不该。”
方柔静听着一直没言语,谢镜颐和沈映萝悄悄对视,彼此使眼色,他们夫妻二人心意相通,无声中已有了好一番交谈。
“弈宣无疑冒犯方姑娘,不过……”他顿了顿,脸色很坦然,“我与你若能成婚,不止四方安定,圣上也会毫不犹豫同意这门亲事。”
方柔心底跟明镜似得,可她并不恼怒。
她出身普通,并非京都那些官家小姐世家千金,于皇权稳固来说不存在任何威胁。而若皇帝准允了裴昭的奏请,必然能拉拢军心,定了裴昭的立场。
只要皇帝作保,那一人之下的真龙天子金口玉言,哪怕萧翊再偏执妄为,也不能堂而皇之强抢臣妻,莫说皇帝,连太后也不会这般纵容。
更何况这于天纲伦常,于理法明律都是大逆不道,百姓一双双眼睛在看着,这天家的作派到底得顾及安定,她更有底气为自己鸣冤投状。
这的确是一举三得的大好事。
方柔刚打算表态,可裴昭却说:“我本就是寒门出身,学不来世家的那一套,可朝中热心人太多,每每回京述职免不了要因此事困扰。若方姑娘不嫌弃,肯帮我这个忙,弈宣实在感激不尽。”
方柔又怔了怔,心底莫名升起一丝古怪的笑意。本是因搭救她而起的头,怎么裴昭说到最后,却像是反主为客,变成他对自己有所请求那般?
又是一息静默,三人的目光都投望过来,谢镜颐的脸上写满了期盼,沈映萝则意味深长地对她淡笑着。
方柔的视线从他们的脸上逐一扫过,最后落定在了裴昭身上。
他的嘴边挂着丝笑意,气质磊落,像无垠的大漠刮起的那阵微风,令迷途的人知晓了前行的方向。
她最后点了点头,垂眸:“裴将军何必为了我这样自轻,世家看重你,必然明悉你的人品和才貌都是一流,是我该感激不尽才对,误了你的好姻缘,实在愧疚。”
裴昭打断她:“方……阿柔姑娘。”
他已改了口,这一声低唤教方柔失了分寸,慌乱地抬头望向他,却听他说:“你这般好,是我高攀了。”
谢镜颐再与沈映萝对视一眼,二人脸色风云变幻,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见着裴昭像正经将这门亲事当真那般,好似无意间吐露了真心话。
过后四人又商讨了些细节,裴昭说备礼还需有个模样,不能教人看出破绽。期间只有沈映萝和谢镜颐不断说好,又谈起丘城嫁娶的风俗惯例,倒像真有这回事那般,方柔埋着头没说话。
此事既已落定,方柔随着裴昭一同回营,二人也不再提防城中暗哨,大大方方地牵马穿过必经之路。
“阿柔姑娘……”
“裴将军。”
二人皆是一怔,方柔下意识地举目抬头,正巧裴昭也回望过来,她一咬唇,还是轻声说:“裴将军,这份人情我会慢慢还你。”
裴昭还未开口,她又追话:“待事情平息,若你遇到了真心喜爱的女子,请务必与我明言……又或者,你我可先修书和离,待之后……”
“阿柔姑娘,你未免担忧太多了。”裴昭只是轻轻笑着,并没有接受她的提议,“眼下还未求得皇上赐婚,一切言之过早。等到你的麻烦处理妥当,你我之事再慢慢计议,好么?”
方柔只得点点头,不再说话。
二人过了城门便翻身上马,一前一后打马而归。
此际已是深夜,大营有一批换防巡查的小兵,其他人皆已进入酣梦。
二人的动静在夜里显得突兀,那哨塔上的巡防远远地瞧见了来人,即刻辨认出裴昭的坐骑,忙让人打开营门。
而巡防很快察觉,在裴昭之后竟跟着一名碧衫少女,他一怔,忙想喊人去通报大帐。
谁知一垂眼,人还没往下走,只见张成素已背手站到了塔下,朝他使了个眼色,抬手在嘴边划了个噤声的动作,那巡防不敢多言,即刻正身继续守备。
二人在大营外下了马,裴昭顺手将方柔的缰绳牵了过来,人往里走,缰绳递给了守门的小将,张成素狐疑地打量着正大光明的裴昭,又见方柔已换了身女儿家的装扮,实在古怪。
不待他继续猜测,裴昭道:“成素,我要成亲了。”
张成素一脸骇然地瞪着他,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你尽快将此事传扬出去,哪怕闹得人尽皆知也无妨。”
张成素的嘴巴彻底合不拢了。
过了许久,直到他们三人已行至大帐前,张成素才磕磕巴巴地吐了一句:“将军,这事儿可不兴逗趣啊!”
裴昭瞥了他一眼,回眸掀了帘子,先请了方柔进大帐。
随即抬臂一拦,不教张成素继续跟着,“你觉着我在说笑么?”
张成素露出个古怪的表情,“将军,您……打算跟谁成亲?”
裴昭:“方姑娘是我将过门的妻子,你将事情传出去,就说我与方姑娘情投意合,彼此爱慕多年,如今水到渠成喜结连理。”
张成素的眼睛瞪得比马大,也只因方柔正在附近,故他有许多疑思不能问出口。
压低了嗓子:“将军,您这是要宁王殿下彻彻底底恨上咱们啊……”
挤眉弄眼地朝大帐不断使眼色,裴昭只当不察:“再找匹最快的马,派董方亲自回京一趟,尽快将奏疏递给陛下。”
“奏疏?”
裴昭再次撩了门帐:“请圣上赐婚。”
隔日深夜,京城乾康宫仍点着灯火。
皇帝独自坐在案前,一遍遍细阅那封带着些西北干燥之意的奏疏。
时间徐徐而过,到最后,他只深刻地记得了一句话:“臣以裴家亲军为誓,云尉营众将必当为陛下殚精竭虑,镇守边境,永无二心。”
而这封奏疏的请求,又或者说是目的,是要他以天子之权赐一门姻缘。
皇帝盯着那奏疏上的名字,方柔……
他冷笑:“呵,好一个美人,竟叫朕的弟弟,朕的亲信大将军皆折腰。”
殿内只有总管太监刘福在旁伺候,听言不敢留心。
往常皇帝处理这类军情要事,都会喊来萧翊一同商议,而今天他却没有这样做。并不只因他不愿让萧翊知晓方柔的下落,更重要的是他这回早有了决断。
兵权在握俱有致命的吸引力,任谁也不会轻易推却,何况交易的筹码只是一个出身低微的女子罢了,裴昭的婚事落定,不让他心中无端生出刺来,如此更合他的意愿。
与其让裴昭成为权力斗争里的某一环,不若就安置他在西北戍边,以绝后患。
几日后的朝会上,众臣说过正事,皇帝仍未示意退朝。
众人静候着,本以为皇帝有大事宣召,不料他忽而松了姿态,语气带笑:“太傅大人,裴将军好事将近,您可有所耳闻?”
他这话说得突然,引起一片愕然,过后,窸窸窣窣有了些低语,听不真切。
苏太傅忽被点了话,面上却极冷静:“陛下莫拿老臣说笑,裴将军虽曾得老臣开蒙,可那不过是多年前的师生情谊,至于学生在外的私事公事,老臣是有心也无力。”
他嘴上这般自贬着,心中早已看透皇帝的算盘。这么些年过去,他还是太稚嫩,太急切,时常将自己的图谋写在脸上,让人一眼看穿。
他怎会不知裴昭要成亲的消息?在丘城那龙潭虎穴,不光有宁王的心腹、云尉营的暗哨,更有他安插的人手。
云尉营裴将军行将大婚的传闻甫一传出,密报就已传回了太傅府。
可他丝毫也不忧虑,因他与苏承茹密谈之后,知悉了那位将军夫人的来历。
苏太傅当即大喜,更赞赏苏承茹眼光准,办事得力,当机立断送走了那笼中燕,不料竟作成顺水人情。
既摆了萧翊一道,又让裴昭顺心遂愿,到底还是他赢了此局。
皇帝微笑:“太傅大人,您的好学生给朕递了份奏疏求请赐婚。”
萧翊正站于殿内最前,闻得此言,长睫微动,却未作任何反应。
他察觉到皇帝的目光不经意间投了过来,面色沉静,耳畔听得同僚议论纷纷。
苏太傅面带慈爱的笑意:“裴将军竟有了意中人?好事,好事!”
皇帝眼眸一转,竟未觉得苏太傅的姿态有多违心,他按下疑思,只轻笑着点了点头。
众人见皇帝姿态闲适,只当现下是朝会后的闲谈,一时间也忘乎所以起来。
又有人道:“想不到裴将军面上不表,私底下竟藏得那样好。”
闻言,众臣笑了起来,就连苏太傅也跟嘴说了句,学生大了留不住,他唯有道一句恭喜。
而此期间,萧翊一直神情冷淡。
他秉持着事不关己的姿态,一如以往,对旁人的事情皆不感兴趣,哪怕他知晓裴昭要成亲的女子姓甚名谁,有怎样的过往,又如何从他手底下逃之夭夭,狠狠将他戏弄一番。
终于等到散朝,萧翊转身要走,皇帝却叫住了他。
萧翊没表现出不悦,倒如平常那般留在殿内,他本以为皇帝会让他随行前往御书房,可二人只在殿前对视着。
皇帝走下御台,语重心长:“阿翊,裴昭把持兵权,又镇守西北多年,是个忠君之臣。”
萧翊点头:“他既得军心又有民心,臣弟在丘城密查时也常听当地百姓提起,这位裴大将军风评极好,是个能带头稳住局势的人才。”
皇帝倒是一怔,话头顿了顿,他原本只想假意试探,猜测萧翊是否知晓那女子的身份,没料想萧翊竟这般淡然,似乎对此事毫无兴致,更瞧不出丝毫端倪。
他便顺口将话推了下去:“朕已答允他的求请,定了裴昭的心,苏太傅的老虎牙便能动手彻底拔去。”
萧翊只答:“皇兄英明,臣弟这便着手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