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身侧的马车忽然被撩起了帘子, 有张如雪透白的小脸露在银裘之后。
方柔探出手来, 一簇雪花落在她的掌心,她好奇地透过小窗望着远空, 眸色里满是憧憬喜色。
他目光下落,无限温柔,定望着方柔的小动作。
方柔转眸, 恰好落到了他的眸光之中, 暗意绵绵, 悄然蔓延,裴昭朝她悄悄眨眼,撩嘴一笑,方柔掩嘴忍俊不禁。
这一幕被不远处的萧翊看尽。
他眸色深沉,最后勒紧马缰,猛一抽鞭,身披金甲的坐骑高嘹一声,车队缓缓出发。
一行人浩浩荡荡自皇城启,经由东门大街一路出了城。
雪越下越大,方柔掌心里捧着个手炉,此刻那阵暖意正浓。出城后,阵列稍换,各朝臣皆落马登车,换亲兵侍卫在前领路。
裴昭解了盔,撩开帘子俯身走进车厢,那阵冷意吹拂进来,方柔猛一被风拍了面,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他忙按住帘子,撩袍坐在她身旁,银盔放在手边。
方柔自然地放了手炉,一双白嫩的手拢住裴昭的十指。他掌心有些粗砺,触感冰凉,像外边飘落的鹅毛大雪。
她的手渗着暖意,一点点围拢着这阵凉,裴昭皮肤上冷意渐渐散了。
裴昭安静地望着方柔,由她摆布,由她热切而细致地散发着对他的爱意。
她察觉裴昭的手不再那样僵硬,欢喜地抬眸,嘴边笑意浓郁:“不冷了吧?”
裴昭心弦一颤,松出手,长臂绕到方柔身后,将她轻轻拢在怀中,“小小以为我是琉璃制的不成?带兵打仗历酷暑寒冬,风餐露宿皆是常事,这远不算什么。”
另一只手拿起炉子,重新塞回方柔掌间,“你对我这般贴心,我总觉着活在梦中。”
他俯身咬在她的耳畔,声色低沉。
方柔脸一热,竟主动搁下手炉,抬起胳膊揽住裴昭,整个人倚在他怀中,语气恳切:“不是梦,阿弈。我从来没想过利用你,或许你我最初只是因彼此相助,可我已看清了自己的心意。我对你好也非作戏,我发自真心爱慕你,想与你成婚。你不信么?”
裴昭一时没说话,方柔有些急了,忙又搂住他的身子,力道紧了紧,蹙眉疑惑地抬起头,脸凑在他下巴边缘。
只见裴昭神色复杂地望下来,他自知她向来不惺惺作态,性子格外直爽热情,可现下也是头一回亲耳听见方柔的陈白。
他心中一时百感交集,竟不知该如何应答。
方柔以为他仍不信,身子稍稍仰起,双手揪着裴昭的甲衣,侧过脸吻上他的唇。
她的动作略带羞怯,可姿态却无比主动热情,她尝试着那些能叫他愉悦的小动作,裴昭很快便丢盔卸甲,一手搂过她的肩,贴紧他的身子,轻抚着她的脸颊,化为主动攻占的那一方。
方柔喜欢他这一分不经意流露的霸道,又是更加渴切地回应着他。
一阵暧昧蔓延,可裴昭及时收了不雅。
他轻吻着方柔的额头,她在他怀中呼吸急促,脸色绯红,两人的十指仍紧紧地交缠在一起,方柔觉着她的手指都被裴昭握疼了,原来他也并非时刻那般温柔,裴昭是男人,他也有情难自持的时候。
可同样的,裴昭的自制力一向惊人,他在云尉营熬新兵的耐力已到令人闻风丧胆的地步,在对待方柔这件事上就更加自持。
皇家御辇浩浩荡荡,车行半日,众人顺利抵达行宫。
内务府打点好了一切,帝后先行入内,因此刻不在朝堂皇城,皇帝的姿态宽和许多,他没依照规制,强令众人候在正殿听宣,而是礼退朝臣,让一众先回各自的院子落脚取暖,稍后再听传议事。
这是方柔头一回察觉这位皇帝的仁慈之处,她早前听裴昭提起帝君,言辞中无不离一个“仁”字,心中不由还有些好奇。
她从未与皇帝打过照面,由此只得以萧翊的性情投射到他的兄长身上,如此,在她心里,皇帝无论如何也不会与这个词扯上干系。
不过她无意在裴昭面前妄议君主,只当自说自话。两人站在殿内恭送帝后离去,内务府调遣了一批宫女分别引路。
也正是此际,大家的姿态稍稍放松下来,方柔稍稍抬眸,却见着站在苏太傅身侧的那抹鹅黄倩影。
苏玉茹正别过脸,定望向她,察觉到方柔的目光投来,苏玉茹轻轻挑眉,朝他们这边抿嘴一笑。
方柔心底讶异,可也拘谨地对她投之浅笑,不愿在众人面前暴露。
此次随行的朝臣家眷之中,唯独沈清清知晓她的过去,方柔本还很安心,毕竟她先前曾在花程节露过脸,京中不少闺阁小姐都与她有一面之缘。
不料苏玉茹竟随同苏太傅前来行宫,这是方柔没有意料到的故人。可她见苏玉茹的神色如常,似乎丝毫也不讶异她会摇身一变,成了裴昭未过门的夫人。
方柔忙转过脸,却不慎用力过猛,眸子里忽然撞进一道月白长衫。
她旋即定住动作,不敢再往上抬眸子,慢慢将头埋低,呼吸也失了稳。
也正是此际,有双精巧的绣鞋迈步近身,“弈宣,别来无恙。”
苏玉茹似得了苏太傅的授意,无所顾忌地走向裴昭,打算与故人寒暄一番。
裴昭朝她颔首一笑:“苏姑娘安好。”
方柔这便抬起眸子,总算有了恰当的时机别过视线,随同裴昭与她问好。
谁知苏玉茹打量着二人,忽而掩嘴噗嗤轻笑,她没说话,却抬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脖子,目光一直盯着裴昭。
方柔好奇地望过去,登时红了脸。
方才他们在马车上互表情意,一时失了准,裴昭今日着一身墨衫,本瞧不出来那抹唇脂染上了衣襟。可苏玉茹眼尖,只是一瞥,便发觉那抹淡淡的水红有部分印上了裴昭的皮肤,不凑近些实在瞧不真切。
“我还当弈宣不解风情,原来竟有这般高明的作派。”她的声音并不大,眼下大部分朝臣都随内官前去别院,殿内只剩寥寥几人,周遭无人察觉。
方柔和裴昭仍因这话变得手足无措,裴昭忙伸手拉高了领子,刻意地清了清嗓子以掩盖这阵局促。
方柔半个字也不敢说,呆愣愣地望着笑意盈然的苏玉茹,只得以沉默应对。
总算来了位宫女救场,她默默朝三人一福,随后将方柔和裴昭引到一旁,带他们前去别院。
方柔转过身的刹那,萧翊的目光终于追了过来。
他冷眸一扫,望着方柔颇为依赖地拉着裴昭的胳膊,在陌生环境本能地寻求倚靠。
一转眸,瞥了眼心思难测的苏玉茹,耳畔不由自主回想起她方才的调侃……
他自知方柔天真热情,对男女之事毫无保留,有一种生涩的媚态,足以令每一个男人为她折腰。
萧翊脸色阴沉的转过身子,内官已在旁恭候。
他一直沉默,看了欲言又止的沈清清一眼,提步径直朝殿后走去。
方柔随裴昭进到小院,屋内已升起了炉子。那引路的宫女将人带到,随即福身退下,二人进到厅内取暖,里头已候着两名伺候起居的宫女,自答名叫清月、清柳。
她们殷勤地替二人添热茶,又逐一递上暖手炉,裴昭背手未接,独自走到屏风之后卸甲,方柔握着炉子掂了掂,转眼见清月打算去伺候裴昭更衣。
她抿了抿唇,迅速放下了炉子,朝前快走了几步,按住清月的胳膊,柔声说:“我来便好。”
方柔说完,下定决心那般绕过屏风。
谁知裴昭动作快,此时已摘了铠甲,上衣因先前列阵之际淋了雪,后化水起了层湿气,许是穿在身上难受,由此他将外衫和里衣一并脱去。
方柔进到屏风之后,闯入眼帘的便是裴昭光着膀子,背上满是新伤旧痕留下的痕迹。她一时怔然,绞起袖子愣在原地,直到裴昭察觉动静回过身。
裴昭及时披了件干净的衣裳,两襟大敞着,几步朝她走近:“吓着了?”
方柔摇摇头,脸颊浮起一丝莫名的热意。
“师兄和师父身上也有许多伤疤,我小时候见过。”她顺手取了外衫,踮起脚绕过裴昭的背,替他仔细披上。
裴昭却按住她,接过衣衫自行穿戴,“你无需替我做这些,我对你别无要求。”
“可我想试试。”方柔的手指按在他胸膛,细心地替他拢好里衣。
她细声:“你对我好,我自然也想对你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算不得要求。”
可她还是慢了裴昭几分,他的速度是在军营里历练出来的,沙场瞬息万变,一个转眼也许就决定了成败,方柔怎能争得过他?
方柔还没捻好他的领口,裴昭已连腰封都摆正了,直教方柔无的放矢,心中好没乐趣。
裴昭瞧出她的小心思,忍住笑意拉过她的手,慢慢地走出了外厅。
待二人坐好,清月和清柳再逐一递上了手炉,她们悄悄对视一眼,偷偷抿嘴笑,只觉将军和夫人情深爱笃,果真恩爱有加。
一盏茶尚未喝完,院子里来了名传旨的内官,说是圣上有命,请诸位大人移步听雪楼议事。
裴昭领了旨意,内官不多停留,甫一出门,又有位年纪尚轻的嬷嬷进了院,自然奉了皇后的懿旨,要各府女眷前去眠凤阁一同围炉赏雪。
行宫各院各人皆有安排,方柔心中却有些忐忑。
她当初受皇后相助逃离京都,那身份不明的女郎中曾告诫过她,今后她与京都再无干系,造化看天,若有违背皇后绝不轻饶。
彼时方柔绝没想到她会再回到这片伤心地。
她此际并不知晓皇后于她的态度,更不清楚她在眠凤阁会否遇到刁难。
可这是皇后的懿旨,众女眷莫敢不从,她作为皇帝新封的诰命夫人就更没有由头缺席。
裴昭只让她宽心,他们已得了皇帝的圣旨赐婚,君无戏言,何况一桩两全其美的好事,无论是谁也不可能让圣上收回成命。
方柔只得点点头,想到她在眠凤阁只与女眷相处,无需直面萧翊,心中登时宽慰不少。
二人准备妥当,各披了件狐裘大衣一同离开别院。
听雪楼与眠凤阁离得不远,眠凤阁在花园深处,视野开阔适合赏景,听雪楼居高临湖,幽静宽敞,惯常用来议事宴请。
方柔的脸藏在绵软的雪色绒毛之下,鼻尖见风微微泛红,瞧着更显娇俏灵动。
二人缓步走到冻结成冰的湖畔,听雪楼已至。方柔望了裴昭一眼,本想说她可以独去花园深处,可裴昭不太安心。
正犹疑着是否要将方柔先送去眠凤阁,身后却传来苏玉茹的声音:“谢姑娘,你与我一同前去吧?”
方柔转过身,便见苏玉茹披着一件宽大的黛色斗篷,笑意盈盈地跟在苏太傅身旁,姿态友好地朝方柔施以援手。
苏太傅抚须朝二人微微颔首,裴昭随之一拜,行了师生之礼。
说话间,苏玉茹已上前挽起了方柔的胳膊,又对裴昭一笑:“弈宣切莫忧心,我自会好好替你照顾夫人。”
裴昭没再多言,客套地谢过苏玉茹。
方柔与他眼神交汇,二人笃定地笑了笑,随后,裴昭跟在苏太傅身后一同登上听雪楼。
苏玉茹目送父亲离去,转身拉着方柔朝前走。
方柔一直没吭声,直到苏玉茹微微贴近她的脸侧,轻声说:“宁王殿下正看着你。”
方柔闻言身子一僵,已下意识想要快步离去,可苏玉茹一把拽紧她的胳膊,继续道:“别回头,也别慌张。他已在听雪楼上,眼下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她这才轻舒了口气,步子缓下,可姿态却是不住朝前,半点也不想在听雪楼停留过久。
苏玉茹已松了她的胳膊,两人并肩前行,踏着雪,身后几步跟着随行伺候的宫女,因知晓贵人说话不得探听,由此距离远,头也埋得很低。
“想不到那日在朝晖园无心插柳,竟促成一桩美事。”苏玉茹轻声低笑,“你说我这是该记一功德呢,还是要被打入十八层地府受酷刑煎熬?”
方柔蹙眉望着她,不解其意。
苏玉茹淡笑:“宁王殿下该恨极了我吧?可于裴昭来说,我也算是他的媒人。不是么?”
方柔只觉苏玉茹言辞大胆,说话也毫不避忌。她眼下是作了新身份的诰命夫人,从未踏足京都,更与这些天家贵子没有任何交集。
若是这只言片语给旁人听了去,只怕又会掀起轩然大波。
她垂眸看着脚下的积雪,只谨慎道:“苏姑娘真爱说笑,我不太明白你所言何事,就听个新鲜。”
苏玉茹却不顾她的退缩,自顾自地继续说:“是皇后帮了你吧?总归不能是裴昭。他在京城自身难保,更何除了花程节打马球,他也不可能与你再有何交集。”
这番话方柔听得心惊肉跳,虽藏在披风下的手微微在发颤,可面上沉静淡然,瞧不出任何异样。
苏玉茹怎会知晓此事?听她的语气,也不像是一早便从皇后那里知晓了内情。难不成这些全是她的推测……
可她为何这般笃定是皇后相助于她?更何况,裴昭探来的消息说,萧翊在她逃走之后,对外宣称之前被带回王府的方姑娘一直留在庄子静养,看样子仍不知晓真相。
方柔一时神思不定,面上仍要自持事不关己的冷漠,却又不得做得太过,如此实在煎熬,只盼着快些走到眠凤阁,好歹无需再与苏玉茹单独相对。
可苏玉茹偏要试探出方柔的底线那般,面上越说越带喜:“因为你,京都可缺了位圣手神医,今后世家有些个难以启齿的疑难杂症,只得另寻他人。”
终于,方柔没法再无视苏玉茹的揣测。
她步子一顿,难以置信地转眸望向苏玉茹,几乎是本能般地产生了强烈的内疚之情,一时竟令她失去分寸。
“苏姑娘,你、你说什么?”
她猜到了一个极不好的结局,可她不愿面对,多希望苏玉茹说出个令她宽心的答案。
苏玉茹转眸看了她一眼,目光里有一丝不解和意外。她察觉到自己的言辞总算刺激到了方柔心中的某根弦,叫这位冰山美人失了伪装。
她轻笑:“方姑娘,你以为呢?”
方柔嘴唇轻颤,再走不动步子。
“得罪了宁王殿下,下场总归好不到哪里去,你说呢?”苏玉茹像是有意刺激她那般,语焉不详,非要引导方柔往最坏的方向胡思乱想。
方柔紧张地吞咽着,嗓子像忽然失声,竟说不出半个字来。
苏玉茹似乎试探够了,这才低着声音道:“方姑娘,秦五通被殿下逐出京城,再不得返。”
方柔脸色一滞,又听苏玉茹娇声轻笑:“不然……你以为?”
她再一次深切体会到,京城是她永远也喜欢不起来的地界,这里的人心思太满,算计太多,她始终慢半拍、学不来。
“殿下也非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疯子,对么?”苏玉茹此话意味深长,似笑非笑地望着方柔,忽而语调悠长,“噢,或许我想错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