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稍稍错开身子,点了点头,“我们不回去么?”
萧翊低笑:“我听说城内新开了不少食楼,今日正好得空,带你去吃个新鲜。”
方柔一怔,显然没料到萧翊带她出宫,竟然只为了去打牙祭。
她直觉他目的不纯,可眼下又瞧不出什么端倪,下意识拒绝:“不想去。”
他已握住她的手,可方柔步子不动,手腕也朝里收,并不想跟上他的身势。
萧翊回眸看她,她只是紧张地盯着他的眼睛,浑身充满戒备,丝毫不似他从暗卫口中得知的那些细节。
那一日,方柔迫不及待扯着裴昭的手,主动带他奔去了食楼,生怕错过吃不上那般……
萧翊五指收了些力,方柔挣不脱,知晓他主意已定,本还准备好又是一番冷嘲热讽,最后将他气走,她今日又能偷得浮生半日闲。
不料萧翊只说:“阿柔,就当陪陪我。”
他的姿态出奇得低,耐心极好,丝毫没因为方柔的冷脸而动怒。
方柔仍是说:“萧翊,我不想去。”
他沉息,深深叹了口气,最后松了她的腕,冷眸望去:“这顿饭不吃,你知道有何后果。”
他还是做不到,忍不了,他已极尽可能放低姿态、给她尊重,可她还是冷冰冰地一味拒绝,与他对着干,不能和颜悦色地与他好好相处哪怕一天。
裴昭的那些小手段他能学,也能懂,可这一切都得看方柔愿意接受,她若不肯,他纵然把裴昭生吞了也不能叫她开颜。
所以,他还是决定按先前的法子,以他萧翊本身的手段处事,如此干脆利落,更不必纠缠拉扯,最后闹得两方皆不痛快。
方柔冷笑,心道果然:“怎么,你又要对谁下毒手?我不去,你打算杀了掌柜,还是拿了人关进天牢,再找个由头流放了事?”
句句诛心,方柔毫不留情,一番话说得何沉倒吸一口凉气,头埋得极低,连春桃也吓得一抖,站在一旁胆战心惊。
萧翊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方柔,冷声:“我会让他亲自来求你,求你这位高高在上的宁王妃赏个脸面,去食楼吃顿便饭。”
论到诛心之战,萧翊永远比她高明。
方柔一怔,恼怒地瞪着萧翊,她微微颤抖,最后还是艰难地挪动了步子,萧翊的脸上霎时浮现了一抹淡笑。
他站在前方,朝她伸出手。
方柔捏着五指,最后不情不愿地搭上,手再次被他握紧,她已无力挣脱。
出了东大街,二人没入分岔路,转了几道弯,方柔忽然意识到萧翊要带她去哪。
她的手不自觉地轻颤,萧翊察觉到,回眸瞥了她一眼:“这个季节吃不了南方时令,送来都成了冻货,无甚滋味。”
也正是此际,二人并肩走进小北街。
街道两旁仍有不少赶早集的百姓,此间热闹无比,烟火人气无一不足。
方柔麻木地步入其中,心境忐忑。
她已知晓萧翊的目的,无非要与她扮些和睦美好,填补他心中的不甘。她原先对他爱慕深重,的确曾有类似的期盼,畅想着二人携手在京都闲逛,如一对寻常夫妻。
可眼下迟来的心愿早已错位,她又怎会提得起兴致与他虚与委蛇。
萧翊倒像是头一回赶上集市热闹,举目望去,扫了几眼,居然生出几分好奇。
他不由低笑:“小北街此景倒有些丘城集市的模样。”
方柔一怔,回过神来,顺着他的视线朝远处看了看,默默不语。
心中却想,也不知师兄和阿嫂境况如何?
猛然间记起那日在乾康宫,萧翊曾与皇帝提过云尉营变了天……瞧他的姿态,似乎早有筹谋,难不成裴昭的亲军也被牵连其中么?
可这么些天过去,朝堂风平浪静,她难得出宫,眼下粗看几眼,也瞧得出来百姓安居,京都一派祥和,丝毫没有边.境不稳的惶惶不安。
一时神思不定,直到她不慎撞上了萧翊,才察觉他已停下步子,好奇地打量着她魂不守舍的模样。
方柔忙后退两步,垂眸:“是我失礼。”
萧翊蹙眉,却忍着脾气不愿跟她计较,转身带她进了门。
方柔抬头瞧了眼,一怔,这里是她先前来过几回的竹南小馆。
她步子一顿,可由不得她,萧翊已拉着她的手进了大门。
掌柜迎上来,先对萧翊毕恭毕敬,结果转眸打了一眼,霎时露出惊疑之色,不敢失态,忙别过视线,亲自带他们上了二楼雅间。
此时未到饭点,小馆冷清。
萧翊与她对坐着,兴致尚好:“先喝些茶,听听曲儿,晚些吃拨霞,都是南方冬时的特色。”
方柔静默不说话,伙计很快端来了成套的茶具,大堂戏台子也有了动静。
伙计生好茶炉,摆好器具,本想继续打点,却被何沉一个眼神叫退。
他回身,又朝春桃默默点头,春桃心领神会,担忧地瞥了方柔一眼,最后还是顺从地跟随何沉轻手关上门,悄悄出了雅间。
如此只剩二人独处,萧翊竟格外主动地提壶煮茶,茶底用的是晒干的花苞,水沸腾发出闷闷的咕咚声,霎时花香四溢,淡雅怡人。
方柔看着萧翊从容不迫的姿态,心中不为所动。
他的手指本就修长,如玉透润,他天生是晒不黑的体质,一双手像是玉雕珍品,此刻那长指捏着钳,在茶煲里搅,公子当真风流无双。
若他们只是普通男女相会,这样的场面的确叫人挪不开眼。
可一切美好都被他亲手摧毁,这双如玉无暇的手,却将所有的恶堆叠到方柔面前,钳制着她的脖子令她喘不过气,他还期盼她能以真心相待。
方柔默默出神,萧翊却已将一杯淡茶推到她面前。
他的目光里带着期盼,“阿柔,尝尝?我的水准应当不差。”
方柔回神望了他一眼,这才面无表情地端起杯子,默默一品,稍稍点了点头,说不出什么由衷的感慨。
萧翊挑眉:“不合心意?”
他转即盖住了茶罐,想令何沉去换一种品类,方柔终于道:“你能不能别总自以为是?”
萧翊身势一顿,霎时语塞。
方柔有些怨怒,她放下杯子,瞪着萧翊:“我只是不想喝,你为何非.逼.着我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过后还一定要迎合你,回应你?”
“就像方才,还有现在。难道我就不能拒绝么,你看不出来我很抗拒么?”方柔直视着他,索性把话说开,“这就是你想要的么?萧翊,一个这样厌恶你的人,你却非要将她困在身边。”
萧翊脸上的笑意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平静,而方柔再熟悉不过,萧翊下了决心,他面色里甚至连一丝恼怒都没有,这是方柔最害怕的境况。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慢饮几口,只说:“可惜了这好茶底。”
言罢,竟徒手将杯子捏碎在掌心,他握紧五指,殷红从指缝中溢了出来,方柔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方柔:“我想要的是你永远留在我身边,至于你怎么想,又打算怎么做,全凭你的意愿。”
“不用再说这些话意图刺激我,我早已想过了,心中分外清明。现在轮到你了,阿柔。等你想明白,想透彻,再好好与我说。”他说完已站起身,朝门外走了几步。
身子一顿,头也不回道:“你若想在这吃,掌柜已作了安排,让人随时传菜便好。你若不想吃,又或有其他想去的地方,自己跟何沉说。”
他的手已按在了门上,方柔叹了口气,忽而叫住了他,幽幽道:“你去哪?”
也许她不该问,可不知为何,方柔下意识脱口而出。
萧翊停了动作,忽而发出一声冷笑:“阿柔,你先问问自己,你打算去哪?”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雅间。
春桃忙快步走进来,埋着头:“姑娘,怎么了?”
她见着萧翊的空位上落了点点红斑,霎时一惊,忙仔细打量着方柔,生怕他们方才起了口角最后动起手来。
方柔只是摇了摇头,无力地叹息,最后与春桃说:“把何侍卫喊进来。”
她这话说得轻,可候在门外的何沉听得分明,人已踏入雅间,站在门边道:“王妃有何吩咐?”
方柔阻止不了他的称呼,抿了抿嘴,只说:“你们陪我吃点东西,吃过饭就回去吧。”
何沉脸色一滞,沉声:“王妃,如此不合规矩。”
方柔垂眸:“那你就当是命令好了。”
春桃回头看着何沉,悄悄打眼色。最后二人只得面对方柔坐下,掌柜上齐了菜品,一煲拨霞,三人分享,气氛竟没想象中那样奇怪。
也就是一顿饭的功夫,三个本无恩怨的人放下芥蒂,竟也心平气和地说了些家常。何沉头一回发觉,方姑娘果然有特别之处,她不止有幅好模样,脾性也十分讨喜,这一份特别足以叫两个男人为她神魂颠倒。
这边主仆三人聊得不亦乐乎,而萧翊从小北街离开后,独自回了宁王府。
直到他站在王府大门之外才意识到,原来他离开王府已有数月之久。
冯江一路跟着他,心中诧异何沉今日竟没陪同左右。萧翊离府许久,家宅琐事都由管家亲自主理,有何特别吩咐也是何沉前来通传。
今日萧翊破天荒回来一趟,他不敢掉以轻心,更不敢主动过问他的安排,只得随时听候吩咐。
眼见着萧翊的去向不对,冯江心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萧翊一路往后院,最后停在了逢春院。
冯江压低着头,不敢言语不敢动。
萧翊徐声问:“王妃可在府中?”
冯江答:“王妃今日暂未外出。”
萧翊颔首:“你在此候着吧。”
冯江应下,萧翊已提步踏进了院里。
哪怕在大婚之前,他也鲜少踏入这座别院,自沈清清搬进来后他就更没来过一回。
这座别院的布景他觉着陌生,一路朝里,下人们瞧见萧翊,先是一怔,随后连忙福身行礼。
绿芜正在房内候着,红果刚从小厨房传来午膳,见萧翊步履如风地朝屋里走,先是吓得说不出话来,很快反应,忙福身,随后高声道:“殿下!”
屋里忽然有了阵动静,萧翊刚走到阶前,沈清清那抹红衫已出现在门边。
她讶然地望着萧翊,一时间不知是真是假,面上带着极浓的喜色,半晌说不出话来。
萧翊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走路带过一阵风,进了屋,瞧见桌上摆满了碗碟。
沈清清忙迎上前:“阿翊哥哥,你吃过午膳了么?”
萧翊闻言一怔,他微微蹙眉,转头看了沈清清一眼,因这声称呼出神。
似乎也是在方柔与他直白地争吵、指责他的过错之后,他终于能静下心来,回想和反思他与沈清清的这段姻缘。
虽然他十分清楚,这段感情一直都是单向的,得不到回应的,他原以为这只是沈将军与皇帝的交易,他就是露个脸,给个名分,互不拖欠。
直到方柔斥责他的不该,他偶然间竟也会有一刹的念头,沈清清在王府过得如何?
他与沈清清在桌前坐下,绿芜殷勤地给添了碗筷,又与红果对了眼色,二人悄悄地退了出去。
沈清清刚打算替他布菜,眼尖,瞧见萧翊左手的新伤,那几道被碎瓷割破的口子已没再流血,可稍稍牵动,又会沁出丝丝红痕。
“呀!”沈清清忽而失态地喊了一声,忙站起身,毫无顾忌地托着他的手。
“发生何事?”她神色焦急,想要转身去取药匣子,不料被萧翊握住了手腕。
她被拽住,身子一顿,登时心跳怦然。
或许旁人并不知晓,她爱极了萧翊这份强势和力量,她生来仰慕这样的男人,而萧翊全然符合她的憧憬,所以她才会那样甘愿地嫁给他。
沈清清望着萧翊,眸色柔情似水,萧翊竟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视线。
“方才饮茶碎了杯子,无妨,先吃饭。”
沈清清被他重新拉坐在凳子上,听他发了话,忙说小厨房都是按她的喜好做的菜品,也不知合不合他口味。
可止不住地在笑,脸上满是欢愉之色,萧翊瞧在眼里,心底生出一丝复杂的念头。
曾几何时,他也在方柔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态,那时她心里眼里都是他,他拥有过方柔全部的爱意,所以更加不愿放手。
他见碗里的菜很快堆了起来,忙低声叫停:“王妃,孤不饿,你先吃吧。”
沈清清一怔,显然也察觉到不妥,忙对他笑了笑,舀来一碗汤,细细尝了一口:“殿下,这药膳羊汤最适宜冬日滋补,你也尝尝?”
萧翊摆摆手,只叹他与沈清清真是相处得少。他最吃不惯羊肉,更何况是清淡寡味的羊汤,喝进嘴里总觉得有股接受不了的味道。
沈清清只得作罢,又安静地喝了小半碗,这才慢慢夹菜吃饭。
她自小接受世家的规矩,食不言寝不语,大家闺秀莫如是,萧翊安静地看着她吃过这顿饭,席间二人半句话也没说。
萧翊便又察觉了,原来方柔是在进了王府、受了嬷嬷指点之后,才开始慢慢规训了言行。
可与他来说,其实他很乐意在吃饭的空档彼此说些闲话,尤其听方柔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让人胃口都好了不少。
而今,他们再没有过这样的美满。
午膳用罢,东西都撤了下去,房里仍没留丫鬟伺候。
沈清清再次低声询问:“殿下,我让小厨房备些清粥吧?你朝务忙,还是得按时按制吃些东西。”
萧翊还是拒绝,沈清清便不敢再问。
二人静默着对坐片刻,萧翊望向她,忽然道:“清清,你想离开王府么?”
第57章
◎从头来过◎
沈清清一怔, 手中的帕子掉了下来,落在她的膝上。
她已记不清萧翊上次喊她的闺名是何时,可是,这一回她听进心里, 却有极不好的预感。
“殿下, 你要、你……”沈清清问不出口, 萧翊难不成要休了她?
她自认没做错什么,哪怕嫁进王府后的日子与她所愿南辕北辙, 可她没争过、没闹过,知晓萧翊的心思都在方柔身上, 知晓他冒着大不韪夺权抢妻, 可她可以忍、可以等。
甚至连方柔位平妻同列王妃她都可以接受, 只要萧翊能在某些时刻,或许也留意到她的好。母亲与她说过的,色衰爱弛,当下的恩宠都是一时,过眼云烟罢了,男人朝三暮四实属正常, 等到厌了腻了, 总会将目光投向第二个女子, 她要忍耐,要等待的就是这个时机。
更何况, 太后只是抬了方柔作平妻,也并没有将她的位份踩下去,她仍是王府主母, 又比方柔出身高, 今后当家做主不必看人脸色。
沈清清谨记母亲的教诲, 可心中总是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