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裴昭依制是到了回京述职的时候,不若顺水推舟容了苏贼的愿,也看看这位裴大将军到底是什么打算。”
萧翊垂眸:“皇兄说得是。戏台子总得搭起来,否则太傅大人该动别的心思了,他这回将筹谋摆在了明面上,倒是少有。至于这位裴将军,我与他只在营内打过交道,实在也看不出深浅,正好他回来一趟,京城是个堕仙池,是人是妖总该显形。”
皇帝冷笑:“裴昭依时启程,回到京城约莫逢上花程节。你说苏贼埋了什么心思?”
萧翊了然地望了他一眼:“苏太傅这是想双喜临门,寿宴作罢,再嫁个女儿。”
又不屑一笑:“真是一招鲜吃遍天,苏家这手段多少年了还不知变通。”
皇帝脸色微变,可萧翊并未看见,他很快就恢复了常态,道:“说到婚事,母后已与我知会,这两日下名目到你府上开始采办。母后做事一向有准,我便不再多问,你知晓此事就好。”
萧翊应下,想到皇帝先前又提起了花程节,脑子里正事过去,便又掂量起到了那日,她该带方柔到何处寻乐子,游园又或踩青,要么教她打马球也好,她是个好动的,该会喜欢这世家风靡的活动。
如此筹谋着,心中已然有了畅想,仿佛方柔的笑颜已在眼前生动起来。
第9章
◎她怎么敢◎
方柔今日一直有些神思不定,她送走了沈清清,但萧翊仍没从宫里回来。
此时夜已深了,他没来西辞院,这是不寻常的。只要萧翊人在京城,不论方柔是否入睡,第二天醒来总能见着他那张脸。
方柔也是头一回睡得不太好。
她独自躺在床上,明明床幔早已放下,她却盯着那没拉拢的缝隙,也不是期盼萧翊会忽然回来,可是,方柔心底有一个隐约的声音,若他此刻出现在面前,她是会开心的。
方柔不明白这是什么样的想法,因她从来也没有过,她没有想过萧翊有一天会不在她身边,不与她同床共寝,会明明人在王府,却并不能时刻见着她、陪着她。
到最后方柔还是睡着了,而她心底惦记的那个人,今夜留在了宫里。没有人传一声消息回王府,这个决定是在太后和皇帝的授意下,三人达成的无声默契。
皇帝说,后宫里妃嫔虽不多,但朕也并非时时刻刻能照拂每一宫的妃子,哪怕是专横如苏皇后,也不是每一日都能见到朕。
太后顺势而为,开口留儿子在福宁宫夜宿,旁的什么也没说。
可萧翊即刻就懂了二圣的意思。
明日见礼,意味着沈清清封妃的日子越来越近,方柔该提前适应这样的生活。不只是日后不能夜夜留宿在西辞院,有时候连面也是见不着的。
虽然,萧翊不至于做得那样绝对,他在王府,西辞院于他来说如入无人之境,他想见谁想宿在哪,并非沈清清一人可以左右。
但是,他琢磨着圣意,显然很赞同他们的想法。该有的规矩先明白记在心里,先严后松,接着日子就会好过,会越来越好。
而萧翊今晚睡是睡了,却做了场离奇且令他并不太愉快的梦。
起先还是美好的,是他与方柔依偎交缠着,她软润的脸颊,绵柔的皮肤,红唇微启,玛瑙坠子轻轻晃着,每一寸触感在梦里都那样真实,教他实在有些闷燥。
可是一个翻身后,一切都如泡影。方柔怨恨地看着他,质问他为什么。因方柔从来没有对他流露过这样的神情,所以,在这一刻,方柔的面目是模糊的,他看不真切,只能凭着声音和气味分辨出来。他也不明白,她问的为什么指代何事,可潜意识里,萧翊觉得他是心知肚明的。
可他一句软话也没有说,伸手去拽方柔的胳膊,却被她躲过去了。
再之后,又是一阵浓雾,他似乎闯进了谁的家宅,陌生,充满危险。他一下便警觉了起来,越往里走,却听见无比熟悉且暧昧的喘息声,萧翊霎时就僵在了原地。
床幔放下,挡住了视线,瞧不清床上的人,萧翊垂眸,见着了地上躺着的那一双红玛瑙坠子,登时气血冲顶。
他想将床上那双人扯下来,随后她听见了方柔的声音,细软、温柔、带着些碎音的轻哼,他在那一刻不敢往前走,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怎么敢!
怎么敢背叛他、违逆他,怎么敢堂而皇之上了第二个人的床,还要发出这样惹人嫉恨的声音,那是唯他听过的绝妙音弦,无人可以染指。
到最后,他终于往前踏了一步,可就是这一下,他从梦中转醒,只是五指一松,人便厘清了神思,这不过,就是一场梦。
一场令他十分不满的噩梦。
萧翊睁开眼,静了一会儿便叫了水。热浴过后,那股烦躁之意总算消减下去。他没打算立刻回府,计划着一早将朝事处理好,接下来便有大半日可以跟方柔好好温存。
他发现是他败了,这样的避而不见,并非是折磨那些后宅的女子,根本就是对他的考验。
而萧翊并没有去深究,这一份考验,究竟是因方柔而起,还是说,换了个人也如此。
方柔第二日早早醒了,床边是空的,萧翊昨夜没有回来,也没有让人传话。
好在春桃给了她安心,她一早去库房领夏被,听说殿下昨夜留在太后那儿了,许是母子俩说话尽兴,最后时辰晚了,王爷便没传话回来。
还是今晨宫里来了个人通报给管家冯江的,说是宁王在宫里直接去早朝了,今日估计也还有些事,办妥了才回府。
方柔宽了心,暗想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也因惦记了某个人变得患得患失,她可从没尝过这样的滋味,也是过后琢磨了半天才想明白的。
她吃过早饭,躺在榻上看话本,沈清清约好今日再给她带些新奇玩意儿,可眼看都要大中午了,沈府马车的影子都见不着。
看了会儿杂书,方柔又起了兴致,打算带着春桃再去一趟小花园。她上回玩水还没够,心底惦记着那浮桥水榭,今天还没人来拜访,她总得给自己找点乐子。
方柔是越来越会打发时间了,人一旦有了期盼,心境大不相同,自然也影响细微的选择。
她一路驾轻就熟,已不像之前漫无目的横冲直撞,目的明确奔着小花园去了。只是,这一路倒有些不寻常,王府里多了些宫女来来去去。
方柔之所以能认出来她们的身份,是因为上次跟秦掌教打了照面,春桃说她身后跟着的四人是宫女。而现在出现在王府的人,跟那天的宫女打扮一致。
她们各有忙碌,但面上都是喜气洋洋的,好像在筹备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这些人与方柔生分,她就算好奇,也不好就这样拦下人来问个八卦。后来,好不容易等到春桃认识的熟人,这才拉过一旁,想说些小话。
那丫鬟名叫夏竹,是孙嬷嬷手底下新收的小姑娘,跟春桃年纪相仿,由此二人能说上话。
她听了缘由,笑道:“这不是殿下跟着大婚么,太后娘娘紧着殿下的婚事,亲自差了宫里人督办,这几日采备,过礼的日子还没定好,不过,也应是不远了,总得选个吉日不是。”
方柔一怔,春桃抢话先问了:“这过了礼,就是大婚了?”
夏竹嗯了一声:“殿下大婚那就更隆重了,来打点的人更不止这么些。不过,时间应也差不多了,今日点好数,等到明媒下聘紧跟着就是典仪的备置。”
方柔终于忍不住了:“可我的师父和兄嫂,都还在丘城。他们应是还没知晓这事的,过大礼,他们不在也行么?”
夏竹古怪地看了方柔一眼,忽而竟扑哧一乐:“方姑娘会说笑,殿下过大礼,跟你的师父兄嫂有何干系?”
方柔心底一惊,“怎么,京城的规矩是这般的么?”
在丘城,男女双方过了明路,就是明媒下聘过礼,再就是婚礼仪式,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得双方父母长辈和媒人到场亲办的。即算哪一方人丁凋落,实在寻不得靠谱亲戚,也得拜个城里说得上话的长辈来主持。
夏竹不住在笑:“方姑娘,你在说什么呀?你与沈姑娘关系这样亲近,她没与你说么?她今日不能来府上,正因规制不符呀!至于大礼当日,自然是沈将军和沈夫人在场便是齐整,与你是干系不大的。”
方柔觉着自己的那颗心,猛地被摔到了地上,血肉模糊似得,一阵恶心晕眩之感,忽而就冒了上来。
她小时候见过师父与人交手,那闯山门的汉子冥顽不灵,如何规劝也不退去,最后,师父与他动起手来,那汉子始终不敌,最后竟自断手臂以明志,着实是个实心眼、输不得的。
方柔恰好误见了那血淋漓的场面,吓得好几月都睡不踏实,见着带些酱色的饭菜就干呕,还是师兄让阿嫂过来陪她入睡,给她讲故事、唱小曲,这才渐渐好起来。
而此时此刻,她听了夏竹的笑,听了夏竹的话,那恶心的场面忽又浮上心头,只是眼跟前那断下来的不是仇人的臂膀,是她的。
春桃显然也被吓了一跳,又见方柔像是要晕了似得,忙搀紧了她,怒怪:“你说的什么糊涂话,怎么就是沈将军在场便好?我家姑娘与将军非亲非故,怎能是他来主持姑娘的婚事!”
夏竹骇然地望着春桃,一时吓得说不出话来。
她们二人,一个刚进府就跟了方柔,从未知晓王府里这件秘而不宣的大事。一个才懂事就被孙嬷嬷收了去,更不知西辞院那位方姑娘竟是没名没分,被蒙在谎言里的天真少女。
孙嬷嬷的骂声追了过来:“好嘴碎的臭丫头!收你进府,竟是来搬弄殿下是非的么?”
她方才清点人数,好盘拨些空余的人手去抬东西,不料点少了夏竹一人,心说这丫头初入王府,可别迷路去了不该去的地方。这头寻来,远远地竟听见她与春桃一人一句在争主子的婚事,自个儿都吓了一跳。
眼见她们越发口无遮拦,忙奔了过来止住话头。
夏竹和春桃当即跪倒在地,忙求孙嬷嬷宽容。她还没来得及发落,方柔盯着她,幽幽道:“孙嬷嬷,这是怎么一回事?”
孙嬷嬷虽平日里瞧不起方柔,可她到底是自家王爷带回来的,即算现在没有名分,可见王爷的模样,最次抬个妾位是没跑的。既然是日后的主子,面对面地交集还得顾及几分颜面。
她当即缓缓一笑:“方姑娘,是夏竹口无遮拦,冲撞了你。这本就是王府的喜事,该提前与你知会的,只不过这会儿忙过头,竟是疏忽了,奴该死。”
她这套圆滑的托辞天衣无缝,把自己摘出去,又说了是王府的大事,并非她不愿意声张,大家不过看主子脸色做事。
所以,到最后,只是因为萧翊没有要跟她交代的心思,所以,大家都把她蒙在鼓里。
在王府生活久了,这一点小心思方柔已能听得明白。
她心中有了判断,更得到了答案,一时间思绪竟断了线那般,再也连不上前后。
她方才是为何来的小花园,又是因何拦下了夏竹?噢,是了,是因见着了许多许多宫女。那,宫女有何稀奇?原来是因为那日见着了宫里来的秦掌教。
那,秦掌教和宫女因何来了王府?最后最后,方柔终于想通了,是因为沈清清。
是因为,沈清清和萧翊的婚事。而不是,方柔和萧翊的婚事。
她木然地望着一处毫无特别的鹅卵石,孙嬷嬷不敢走,也不敢开口。正是僵持之中,萧翊的声音竟茫茫然飘落在方柔心底,令她即刻回了神。
“既觉得该死,你自去领罚便是。”
玉面白衣的潇洒郎君背着右手,慢慢朝她走来。
第10章
◎纳你为妾◎
方柔心心念念的人终于回府了,他站在面前,面色冷肃,瞧不出什么浓情蜜意,也没有往日里的恣意潇洒。
方柔望过去,萧翊静静地看着她,她心口猛一下揪得疼,转身便朝来时的方向快步离去。
孙嬷嬷仍跪在地上求饶,她只听萧翊扔下一句:“滚。”
他的脚步声跟了上来,方柔走得那样快,可他也不落下,没拉住她,更没说半个字,两人就这样默默回了西辞院。
方柔进了屋,门还没关严,萧翊大掌一推,那门板差些撞到她的手,心中又是一阵委屈。她不再勉强了,走回桌前坐下。
原来一个人气愤和震惊到极点,竟然是这样平静的。
面上毫无波澜,瞧着比正常人还要冷静,心底的巨浪却像要把五脏六腑给搅在一起,囫囵一道拖进无尽深渊那般。
方柔抬手握起茶壶,五指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抬手去按着腕,那壶口甚至都在微微抖着,最后,她也不再勉强了。
双手交按放在腿上,萧翊瞧得出来她费劲了力气让自己别再发抖。
他从没见过方柔这幅模样,心底一软,忙走上前去要扶住她的肩。结果方柔却像惊弓之鸟一般,即刻从凳上站了起来,忙又退后几步。
抬眸,怨恨地望着他。
萧翊心间一震,竟是这幅模样......那个梦里模糊的面目,霎时就这样清晰地、直白地呈于面前。原来,方柔面对他,也会有这样的情绪,并不是永远那样快活、明媚、乖顺。
他面上的沉静之色忽而淡去了,从没有人敢以这样的神情怒视向他,高高在上的宁王反手间呼风唤雨,旁人能有什么资格说些意见不满?
而与梦中不同,方柔问的不是为什么,甚至在那刹,萧翊都还在想需要怎么回答她接下来可能会提出的疑问。
她只是说:“你骗我,萧翊。”
她直呼其名,直下判断,毫无回转余地。
这一下出其不意,萧翊竟被晃了神,很快地,他正视向她:“我骗你什么了?”
他没计较她的大不敬,她先前一直叫他阿翊,是他默许的一种亲密。而他的大名,甚至连皇帝和太后也很少直白地称呼出口,换作旁的人就更是忌讳。
方柔咬着牙,努力调整着呼吸:“你有明媒婚约的,你骗我,你让我跟你走。可如果我早知晓你与沈姑娘有、有......我不会跟你来京都。”
萧翊微怒:“莫要再提那个字!孤何时骗过你?张口闭口一个‘骗’字,孤的人品也是你可妄断的么!”
他声音冷了下来,连自称也变成了那高高在上的指代。
不再是你与我,而是,你与孤,这是平民与王爷生来的差距,是方柔和萧翊一早注定的不同。
因他听了方柔那句话,不会跟他来京都。不跟他走,她倒有什么打算?就这样将二人的牵绊扔在丘城、扔在宿丘山么?荒唐可笑,他萧翊绝不会将到手的猎物白白扔下,哪怕是毁掉,也须得毁在他的手里,由他先拒绝、先放手。
方柔也气急了:“你说你是戍边的小将,与大营走散了,敌军想捉你作俘才受了重伤。你说你没骗我,好,那算作是我蠢笨,我不怪你。于我本心,不论你是谁,我既见你蒙难,总该不能见死不救的。”
萧翊听她说起旧事,那些飘远了的美好回忆忽而涌上心间,他的面色缓和了下来,上前一步,想要拉她的手,结果,她又吓得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