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不再等沈映萝作何反应,提步没入人群之中,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杨楼街。
沈映萝“哎”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回驳萧翊这句告诫,只得长叹了一声,嘴里嘀咕:“自作多情,谁稀罕认识你……”
转身回了食楼,方柔不安地趴在帐台张望,见了沈映萝撂帘子进门,不由紧张地望着她,“他怎么找来了?”
沈映萝站在帐台边安慰方柔:“宁江就这般大,兴许是路过。”
方柔露出了极度怀疑的表情,沈映萝敷衍地打了个哈哈,才道:“按理说,那事儿闹得这样大,至今也没听说宁王封号归复的消息。他既然是自由身,天南地北想去哪儿倒真无权干涉。他说来这儿办正事,可具体办什么事不肯说。”
方柔神思不定:“我今日在家中见着那提刀侍卫,称他作钦差密使?”
沈映萝挑了挑眉:“钦差?奉旨查案么……”她话锋一转,压低了嗓子凑近方柔,“你说,他冲谁来?”
方柔皱眉:“宁江这么个小地方,还能有什么案子居然要派钦差密查?”
沈映萝想了想,没个门道,又谨慎地问:“小小,你觉着他是冲你来么?”
方柔沉吟片刻,心中有些把握:“他……不像骗人。若真想为难,当即赖上我让那随从施压,民怎么与官斗?何况还有乘乘作要挟,他可以轻而易举威胁我,叫我没法反抗。”
她冷笑:“这不是他一贯的手段么?只不过他没有这样做,所以,我才觉着也许真是巧合。”
沈映萝皱眉,细细回想方才与萧翊的对谈,也没觉察出不妥。
最后只得道:“你师兄已知晓此事,他急着走镖去丘城抽不开身,托我看着些,你宽心好了。皇帝的姿态摆在这儿,萧翊毕竟是戴罪之身,他要真敢乱来,咱们就上京都告御状,再参他一本,叫他彻底万劫不复。”
方柔见沈映萝越说越荒唐,忙止了她的话,叹说只要萧翊别打扰她和乘乘过日子,旁的事情与她无关,她也不感兴趣。
事情已过去这样久,他没了能翻云覆雨的权势,稍有苗头,皇帝必然比他们还要警惕,断不会再由得萧翊妄为乱来。
当年她到底不忍,没有了结萧翊的性命,而今时过境迁,他已再无法布下天罗地网将她困住。
他见识过她的决心,大不了鱼死网破。
方柔定下神思,把账本一盖。
她扫了眼店内寥寥无几的客人,一叹:“我瞧着今日也就如此了,对门儿生意火爆,咱们且当休沐歇着吧。”
沈映萝横眉一扬,又想敲她脑门,方柔这回提前躲了过去,掩嘴偷笑。
“阿嫂,我去趟书院,乘乘秋后该上学堂了,我得打点打点。”她边说着,将袖口绑带解开,从帐台后绕了出来。
沈映萝挥挥手打发她走。
方柔拢了拢长发,从柜子抱起她提前备好的见礼,是她托谢镜颐从丘城带回的成套笔墨纸砚,十分名贵,很拿得出手。
正是此际,门外忽停了辆豪华的马车,连那驾车的马夫都穿着锦袍,排场不容小觑。
有位小厮跳下车来,替里头的贵人掀了帘子。
那人一身绫罗绸缎,是极上乘的料子,放眼丘城也找不出几件,谁能想到,小小的宁江竟卧虎藏龙有此富庶。
方柔人还没走到门前,长帘从外掀开,她一晃神,往后退了半步,高大的影子.逼.了进来。
来人剑眉星目,气质舒朗。他瞧见方柔,旋即露了笑:“阿柔,你要出门?”
第68章
方柔对他一笑:“我去趟书院。”随后错身让开了位置, “穆公子请便。”
穆珩脸色一僵,听了这声客套的称呼委屈上了似得,人没动,反倒是小厮殷勤地掀开门帘, 方柔疑惑地望了穆珩一眼。
只听他道:“我送你。”
方柔摇了摇头:“我走着去也不远。”
说罢, 她谢过那小厮帮忙掀帘子, 不再与穆珩纠缠,提步出了食楼。
穆珩快步跟上:“那我同你一块走着去。”
方柔一叹:“我听罗管事说你才回宁江, 没旁的事情要忙么?”
穆珩“哎”了声:“正因急着见你,早已安排妥了。眼下没旁的要事, 甘愿为你鞍前马后。”
方柔听了眉心直跳, 忙说:“你可别折煞我, 玉章。我找朱夫子有正事商议,你别跟着了。”
穆珩忽然顿了步子,语气十分委屈:“东家,我一个月未见你了,就想陪着说说话,绝不干涉打扰。”
他改换了称呼, 姿态摆得极低, 方柔看了他一眼, 低低叹了声。
“那我们讲好,待会儿你只看不说。”
穆珩霎时喜上眉梢, 拦了方柔一把:“一块儿乘马车去吧?”
方柔松了笑意,无奈地摇了摇头,知晓他身娇肉贵惯来吃不得苦, 这便转头朝马车走去。
穆珩一路话不停, 方柔也耐心与他闲谈。
他说起这路南下见闻, 又说他爹打算在广安府也开几间铺子,这回正顺道一并看了合适的地方,估计是板上钉钉。
方柔耐心搭着话,穆珩越说越起劲。
末了,又问:“谢大哥走镖去了么?”
方柔点头:“阿嫂说他今早出发去了丘城。”
他笑:“我特地带了些广安名酒给他尝新鲜,明日就让人送去家里,好让他解解瘾。”
方柔:“你有心了,师兄常说,知他者莫若玉章。”
穆珩嘴上没把门:“能讨得大舅哥欢心,咱俩才能水到渠成尽快成婚。”
方柔瞥了他一眼:“少胡说八道。”
她转话:“上回那位丘城袁家的二姑娘,如何了?我觉着她与你般配,门当户对,年纪也合适。玉章,你转眼也及冠一年了,该考虑成家大事。”
穆珩忽而很正经地望着她:“阿柔,我说过非你不娶,这不是玩笑话。”
方柔朝外轻声喊:“胡伯,劳烦停一停。”
穆珩一怔,马车倒是缓缓停稳了,小厮好奇地掀开帘子朝里看,只见方柔已抱着木匣子快步跳下车。
穆珩追下来,方柔退了几步:“穆公子,请你别再纠缠。”
她脸色沉静,姿态很冷淡,穆珩知晓她认真计较了。
他不再往前,忙说:“好我不提了,你先上车。”
方柔摇了摇头,“前边就是书院,多谢穆公子捎我一段,你请回吧。”
说罢,她转身便走,穆珩喊了两句,可她态度坚决。
小厮凑上前挠头:“公子,你又说了什么惹方娘子不痛快?”
穆珩没好气:“什么叫‘又’?”
小厮掰着手指:“上回在沈记、上上回在临江楼、上上上回去郊外放纸鸢、上……”
他的嘴被穆珩捂住:“你记性好,你不去当账房?”
穆珩惆怅地望着方柔远去的身影,忽而灵光一现,他招手让小厮凑到跟前,低声吩咐了一通。
“听明白了么?”他撒开手。
小厮点头如捣蒜,“小的务必马到功成!”
方柔倒没真把这事放心上,她记挂着去书院见夫子,已想好了一番措辞。
其实适龄孩子去书院并没有这般麻烦,只需要有户籍登记入册,去县衙拿份盖印的文书送去书院,交一笔银子,如此而已。
只是乘乘情况特殊,她的户籍因有疑点一直没被县衙收录。
方柔和沈映萝轮番去游说了几次,到底没办下来,后来马贼一事闹得人心惶惶,地方官一换再换,此事就变得更麻烦,上头不问不管,都在踢皮球,入籍便一直搁置。
后来还是谢镜颐托人去打听到,说可以试着与夫子单独说说情,哪怕不收编在册只作个旁听的学生,文书可压后再补递,这也是个办法。
方柔心中忐忑,朱夫子在本地很有威望,曾中过举,十村八店无人不敬。而上一回,他前来梨园巷替亲侄儿提亲,遭到方柔冷言拒绝。
后来双方虽没交恶,可方柔心底始终不安。
不过这回再与夫子见面,二人对谈过,她倒觉得是自己小人之心。
朱夫子明辨事理,公私分明,方柔没说明来意之前,他甚至和颜悦色地与她说了几句家常,言辞中对乘乘也有印象。
后来,朱夫子说学问不涉出身,只要一心向学,旁的规矩都是其次。
事情谈得很顺利,方柔心情大好,连声谢过朱夫子,执意要他收下见礼。可朱夫子此时倒板起了脸,斥责方柔有辱斯文,一番话令她无地自容,只得把那四宝收了起来。
临别前,朱夫子忽然道:“老夫收下新学生并非难事,只不过,寻常人家的孩子都是满五逢六方开蒙。她年岁不足,若功课跟不上,我可不会手下留情,所以你在家也须得紧着些。”
方柔欲言又止,咬了咬唇,最后只点点头,谢过朱夫子提醒。
这便拜别朱夫子,心满意足地出了书院大门,没走几步,又见穆家的马车就停在不远。
胡伯冲她客气地笑了笑,像是怕她多心,忙迎上前来:“方娘子,我瞧你春风满面,想来事情办妥了。”
方柔笑着点了点头,不打算多逗留。
不料胡伯稍稍拦了拦,忙道:“公子去了商号议事,吩咐我将方娘子送回杨楼街。”
方柔不想受这份好意,可胡伯很坚持:“方娘子随我来吧,这是公子的好心,你无需多想。”
她无意为难下人,可对这样的强势更有抵触。穆珩是不了解内情的,方柔并不怪他,因她从没跟宁江任何一个人吐露过从前的恩怨。
穆珩不知晓她痛恨旁人拿这份高高在上来要挟,打着为她好的名号,非.逼.着她接受违背意愿的事情。
下人没有错,主子有命令哪有不听吩咐的余地?她以前就是太心善,瞻前顾后,考虑太多旁人的处境,不愿别人为难的后果便是她自己默默承受。
方柔受够了这样的日子。
她不由心生怪异,以前她与穆珩相处,他从没有做过令她反感的行为。往往是尊重、讨好居多,虽方柔觉着不必如此,但许多时候穆珩点到即止,从不越界,她也不好伸手打了笑脸人,二人向来相处和睦。
可自从他明确表示过爱慕之情后,方柔心底的抵触和反感越来越浓。
她偶尔会生出一丝不该有的反省,难不成是她因旧事藏在心中,导致偏见过重?其实,男女相处彼此生出爱慕再寻常不过,更何况在民风同样开放的宁江。
她从前也堕入过深渊,这股无名火若平白无故撒给穆珩,他似乎也很无辜。
正僵持着,有一道身影悄然走近。
方柔还未抬头,只听那人沉声道:“别为难她。”
她身子一僵,这下便连眼睛也不想转过去了,只道冤家路窄。
胡伯打量着眼前器宇不凡的男人,说他是公子,可他只着一介布衣,穿着打扮实在跟富贵不沾边。可若说他是平头百姓,那气质又与常人迥异。
他迟疑着:“小兄弟是?”
萧翊只道:“你瞧不出来?她不愿领这份情。你回去禀报主子,就说没等到人,许是谈完事从旁的门离开了,如此便能交差。”
方柔讶然失色,她下意识抬眸看向萧翊,此刻他手里拎着几捆书,脸色平淡地直视着胡伯,也不像是刻意找茬。
胡伯面露难色:“可,这……”
“胡伯,”方柔轻声道,“我们走吧。”
不待胡伯多嘴,方柔头也不回地快步朝马车走去。
她甚至没等马车摆好,已手脚麻利地登上了车前室,跟胡伯坐在一块,别过头去不再看萧翊。
马车从萧翊面前离去,胡伯还好奇地瞧了他几眼,最后紧着看路,这才回正了视线,马不停蹄。
“方娘子,那人是谁啊?”胡伯担忧她遇上了麻烦,不由关切问道。
方柔淡声:“许是个看热闹的,以为咱俩在吵嘴过来多管闲事。”
胡伯并未多疑,只说他人还怪良善,这便放下心来专注驾车。
萧翊望着方柔远去的方向,过了许久回过神来,这才转身叩响书院的大门。
一名小书童探出脑袋,见着萧翊先是一愣,显然因瞧不准他的身份不好贸然开口。
萧翊沉声:“陆永镖局给朱夫子送书。”
他将那几捆书提到跟前,书童恍然大悟,也回之以礼,“多谢兄台。”
书童接过单子仔细核对,这才把门大开,萧翊把书提进门。
书童一直好奇地打量着他,心里不藏事:“你是新来的镖师?”
萧翊低声答:“还不算。”
书童了然地点点头:“那是杂役?兄台才入镖局不久吧?”
萧翊点头:“今日刚入门。”
书童便笑了:“你好好干,咱们今后常要打交道。”
萧翊轻笑颔首。
他早前离开杨楼街,本打算到附近谋份闲散差事,不料又遇见了茶楼见着的那两位镖师。
他们认出萧翊,好意闲谈几句,得知他打算在宁江安居谋营生,当即热情地将他带回镖局,说正巧近来缺人手,可以见见总镖头,若合适,在宁江当个镖师也很吃香。
萧翊本也只打算拿差事做幌子,由此谢过二人,随他们一道回去,才发现竟是宁江城响当当的陆永镖局。
虽是误打误撞,可这份营生倒十分合他心意。
那位总镖头陆鸣正是镖局少东家,说话办事很爽快,小试过萧翊的身手,当即便给他签了短契,说是先做上个把月,合适的话就转长契。
头半个月不能给他当职镖师的待遇,他也不可对外自称镖师,住房、置装都得自己掏钱,但包三餐,若这半月做得好,之后待遇从优,房补和工贴都按正经镖师算。
萧翊认真听着,心中并不介意。他本借此掩人耳目,凭镖师身份出入城中打探消息,熟悉地方,事成之后总要离开。
可镖局不养闲人,签了短契,陆鸣当即给他分派了托函。
只是萧翊并没想过,他与方柔会在书院再次见面。
冥冥中想起沈映萝骂他的那句孽缘,心中实在无限感慨。
方才他瞧见方柔从书院出来,本还想避一避,不让她觉着他图谋不轨,不料就见那车夫迎向她。
听了几耳朵,猜出一二,这便上前替方柔解围。
不出他所料,方柔并不领情,宁愿委屈自己迁就车夫,也不要与他有所纠葛。萧翊不由暗叹,他这回又冲动了,实在不该。
萧翊沉默着,书童将他送出门,又签过单子,画了押,将托函递回。
他想了想,佯作顺口道:“小先生,方才沈记食楼的东家来过书院?”
他没直接点方柔的名字,用名声大的沈记作障眼法,不叫书童想入非非。
果然,那书童笑着说:“是,杨楼街一溜儿的馆子,沈记出品还算不错,兄台也打算去尝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