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顿,沉声道:“绝非为了将你带回京城。”
方柔一怔,下意识后退了半步,萧翊却忽然按住她的肩,不让她逃离,“别躲,我再不会强迫你。我心底知晓,你只想在家乡过些平淡的日子。”
他说完,的确应时松了手,并没有强制方柔靠近他。
“若说我毫无私心,你必然不信。没与你重逢之前,我想此生也再无可求,直到那日见了你……我有许多话想与你说,可我需得克制,更怕你心生抵触,将我越推越远。”
方柔怔然望着他,咬着下唇不开口。
夜色正浓,彼此对望着,却似乎瞧不清对方的模样那般,方柔一时怔然失神。
他好似,真变了许多……
萧翊低声叹着:“这些年,你过得好么?独自抚养乘乘,哪怕你说不苦不累,我知晓没那么容易。你为何……是一个人?裴昭没死,他为何不在宁江?你无需多心,我会好奇这些,只因我心里记挂着你,而非打算与他秋后算账。”
方柔迟疑着,终于细声道:“裴昭的去向与你无关,你无需打听,我肯定不会告诉你。我与乘乘过什么日子,也跟你没关系。”
萧翊反问道:“是么?”
他凝望着她,只教方柔心里没底。
她鼓起勇气:“萧翊,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无论是我和裴昭,还是我和你,都是我自己做的选择,我从来没后悔。”
“既然事情已成定局,这也是我自己该走的路,怨不得旁人,我也没怨过谁。”
“我如今只想跟乘乘和师兄阿嫂在宁江安安静静过日子,你来宁江清剿马贼,我信你也佩服你,望你早日成事。但恕我直言,还是那句话,望你信守约定,剿匪后离开宁江,咱们就当从不相识,你别再打扰我和乘乘。”
萧翊心底一刺,动容道:“若我想与你重新开始呢?”
方柔一怔,她呼吸乱了几分,不安地望着萧翊。
他急切道:“我一直没想明白,裴昭没死,但你并没有跟他在一起。为什么?”
他一时失态,险些失言,差点就说出心底那呼之欲出的问题——难不成就因为乘乘是他的女儿,由此裴昭十分介意,所以他们无疾而终?
方柔冷声答:“这与你无关,我跟你不合适。哪怕我不与他在一起,也不会再跟你纠缠。”
萧翊忽而拉住她的手,“你爱过我,无论你爱的是宿丘山被你救起的萧翊,还是回到京都的宁王萧翊,总归都是我。我犯过错,悔过,思过,我已不是宁王,更不是当年欺骗你的无名小将,我只是我,如今更懂得你想要什么。”
方柔一时被他逼得没话好说,半晌才道:“萧翊,人不会在同一条河溺水,更不会踏入同一个陷阱。你我缘分早已断了,你还不明白吗?”
萧翊望着她,“我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你不会溺水,这也不是陷阱,你喜欢宁江,我办妥差事便留下来,你若不想留在这儿,你说去哪都行。至于公差,我本也没指望复归宁王的封号,此事交由何沉办妥无妨,他本也要赶回京城陪春桃生产。”
方柔不想再与他纠缠,只冷冷道:“你还说你思过悔过,你还是一样霸道,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意愿。”
萧翊急道:“若争取一份感情也是霸道,那天底下的痴男怨女还怎么活?难道就任由爱人离去,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嫁入别家受委屈?这便不是霸道?”
方柔瞪他:“不想与你说了,都没有意义。我不打算再嫁人,所以不可能受什么委屈,你言重了。我更不会像懵懂无知的小姑娘那般看重情|爱,这都是虚妄的不切实际的事物。”
萧翊简直有些不讲理,“你当然不必再嫁,我们本就没有和离,只是暂时分开了五年……你是纳名入册的宁王妃,阿柔,你的名字记在宗室府,拜过萧氏皇族的列祖列宗,你已是我萧家人。”
方柔被他气得不轻,再不想说了,冲乘乘喊了一声,转身便走。
今夜真是荒唐,清剿马贼自然是大好事,本是轻松惬意地,她甚至还对萧翊有了一丝感激,怎么正事好好地说着,萧翊忽然又偏执起来,非要与她纠缠不休。
他受了什么刺激?身上并没酒气,不像是借着醉意吐露情绪。
她气恼地往回走,并没留意乘乘未跟上,不由催促:“时辰晚了,你还没洗漱,别再磨蹭。”
一转头,却见乘乘缠在萧翊身旁搓眼睛,既犯困又犯懒。
萧翊将她抱起,她整个人便靠在他怀中,脑袋搁在他肩头,萧翊没走两步,她已呼吸渐沉,很快睡去。
方柔无言以对,只得缓下步子,等到萧翊走上前。
二人沉默着回到梨园巷,乘乘仍在熟睡,萧翊望着方柔摇摇头,她轻叹,只得开锁推门,让萧翊跟了进去。
乘乘今日算玩疯了,萧翊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倒在床上,方柔去打水,他帮女儿拢好被子,越看越觉得小姑娘的模样与他肖似,他早该察觉的。
方柔端着水盆回来,怔然望着坐在床榻边的萧翊。
他的目光柔和慈爱,手指轻轻搁在乘乘脑袋旁,慢慢摩挲她的额角。
他们的侧脸无比相似,方柔心跳急速,缓步上前,扯着萧翊的肩把他拉开,独自坐到了床边。
她湿了帕子,小心替乘乘洗脸擦手,嘴里赶人:“你快回去,你在这里不合适。”
萧翊仍望着乘乘,沉声道:“小孩子长得就是快,乘乘明明才四岁,瞧着已有五六岁的模样。”
方柔手一抖,帕子差些跌回盆中。
她沉息,只说:“西北惯吃牛羊肉,孩子长得好。”
萧翊轻哼:“我不爱吃羊肉,也一样生得高大。”
方柔腹诽:还是跟以前那样不要脸。
她替乘乘清洗好,端着盆子站起身往外走,萧翊随她走到院子里。
方柔耐心耗尽:“萧翊,你究竟要做什么?”
萧翊挑眉一笑:“我要你喊我一声夫君。”
方柔语塞,憋着火:“做梦。”
萧翊的确不要脸:“在我梦里,你可不止喊了夫君。”
方柔的脸霎时间就烧了起来,她真不该和他斗嘴,萧翊今日怕是吃错了药,言行举止都跟从前那般,再没有丝毫谨慎克制。
他成功戏弄她,见好就收,这便正色:“阿柔,我们好好相处,你放下成见再看看我,好么?我先前做错了,我傲慢、自以为是,霸道、不知节制,可我已在改了,你得与我相处过才知晓我没骗你。”
方柔冷言冷语:“不好。萧翊,我说过我不爱你了,从你骗我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不爱你了。无论你变成什么样,都与我无关。”
萧翊再也不急,他耐着性子:“无妨,你还会再爱上我。”
方柔气恼地咬了咬下唇,骂道:“我不会!你讲不讲理?”
萧翊轻笑:“阿柔,现在是你不讲理。你今夜不是要赴穆珩之约么,为何这么早回来?想必穆公子又伤心一回,你并未与他去看花灯,倒愿意与我同去,为什么?”
“那是因为……”
方柔前半句狡辩脱口而出,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因为什么……方柔心底没有答案,又或者,那个答案她从没认真考量过。
此时此刻,她与萧翊对望着,他如今的确没有了宁王的架子,眉眼间竟多了几分初见的少年意气。
方柔怔然出神。
她真有那样恨他么,得知他受刑思过五年,她当真半点也不好奇么?那年她逃离之心盛烈,枉顾许多是非恩怨,就这样跟随裴昭离了京都。她见他中毒虚弱,她握了匕首,明明可以抹向他的喉头,可她最后只是发恨地刺向他的心口。
她到底没狠下心,更没想过要萧翊的性命。
这些年,她也曾偶尔想起此事,无端生出愧疚之情,总是折磨。
在京都那些日子,他做了这样多,她看在眼里,也曾心生动摇。在除夕当晚,她明明念起了旧情,她只盼望萧翊可以懂她所想,她只是厌倦了高墙下的压迫,她只要离开京都那座樊笼……或许那次他放她离开,她能想通,甚至能念及他的好,他们不会走到这个地步。
可萧翊不懂,反而将她勒得更紧,所以她也不想再给他机会。
这五年来,她一直对毒杀萧翊此事心怀愧疚。那是她曾深爱的人,他行差踏错,剑走偏锋,偏执疯狂,可那年的感情并非虚构。
不怪萧翊看不懂她的想法,连她自己也并非有大彻大悟的领会。
她怨他,气他,只因他当初高高在上的傲慢和欺骗,他不懂她只想与夫君两厢厮守,更不懂原来爱一个人不是勉强,而是放手。
哪怕他后来有所领悟,可方柔已不再信任他,崩塌的感情又岂能轻易修复?可萧翊不解其中的道理,总以为困住了人,心便能回来。
于是,又将她越推越远。
诚如萧翊所言,他们分开已过去五年之久,方柔不了解他的改变,至今也没给他这样的机会。
可到当下,她无法回答萧翊的追问,更不愿意接受他所谓的“重新来过”,这个词份量太重,他们之间恩怨太深,还牵扯了许多无辜的人,说得轻巧,谈何容易?
第81章
◎般配◎
方柔一时无措, 紧张时惯会绞着手,萧翊看得真切,知晓她听进心底去了,这场博弈他踏出了第一步, 又赢了先机。
他心中有数, 在情.爱诸事上更学聪明了。
萧翊望着张口无言的方柔, 忽而撤了攻势,不再步步紧逼。
“我等你想明白。”他背过手, 对她挑眉一笑,姿态说不出的闲适。
不待方柔争辩, 他已缓步后退, 慢慢撤到门边, 又深望了她一眼,随即转身出了院子。
方柔端着木盆,一时怅然若失。
萧翊没有编谎话企图蒙混过关,裴昭已查出内情,谢镜颐和沈映萝也已知情,甚至在那日, 沈映萝还为萧翊说了几句好话, 惹得谢镜颐心生不满。
在萧翊以钦差密使的身份前来宁江清剿马贼前, 他一直在秦南盯着水利工程,并非早有图谋前来宁江。
方柔本还对他放下了成见, 可他今夜又提到要与她“重新开始”,她心乱如麻。
隔壁传来轻微的关门落锁声,她知晓萧翊已回了小院。
方柔略一沉吟, 抬头望向那棵白杏树, 不知作何思索。
相安无事又过了些日子, 方柔已忘记这夜的纠缠,逐渐放松了警惕。
谁知这日清晨,她被敲门声吵醒,披了外衣揉着眼出了院子。
低声嘟囔:“谁这么早呀?”
门拉开一条缝,毫无防备,萧翊垂眸下视笑望着她。
方柔心底一坠。
萧翊不由分说进了门,方柔“哎”了一声,来不及阻拦。
他大步走进屋里,手里拎着几个纸袋,顺势搁在桌上。他撩袍子坐下:“尝尝?听乘乘说都是你爱吃的。”
方柔犯嘀咕,掩嘴打了个呵欠:“大清早要人吃东西……”
萧翊见她脸色憔悴,关切道:“没睡好么?”
方柔下意识点点头。
萧翊便站起身,催促她:“那你回房睡,我先走。”
她没来得及多问,萧翊又信步离开了,方柔一怔,不敢相信萧翊大清早敲门只为给她送早点。
可方柔并没有精力思考更多,她睡得不太好,把这不速之客送走后,她又回房搂着乘乘浅眠一会。
待到乘乘不安分地坐起来玩她的头发,方柔彻底没了睡意。
她带乘乘洗漱好,作了番交代,今日不必去食楼,但得找米铺老板结算,方柔得赶早出门一趟。
乘乘眼尖,瞧见桌上的点心,伸手拨了拨,“娘,这是谁买的呀?”
方柔:“没谁。”
瞥了眼,手里的动作不停,扯着了乘乘的头皮,疼得她龇牙咧嘴。
“没谁是谁?”
方柔瞪她一眼,轻轻敲了敲她的脑门:“吃便是了,话这样多做什么?”
她放下梳子,又跟乘乘叮嘱几句,拿了银子出门。
乘乘吃过早点在院子里晒太阳,过会儿觉得无趣,便拿了袋酥饼去敲隔壁的门。
今日赵铁云夫妇都不在家中,萧翊开门看见乘乘,这便让她进院子坐下。
乘乘跟他分享点心,萧翊推拒了,嘴里却问:“酥饼哪来的?”
乘乘摇摇头:“阿娘不肯说,但我知道肯定不是她买的!她可起不来。”
萧翊闻言轻笑,“好吃么?”
小姑娘一笑,眉眼弯弯,随后用力地点头。
萧翊便道:“好吃下次还买给你。”
乘乘惊喜地望着萧翊,“翊叔,原来是你呀!”
萧翊揉了揉她的头发,起身回房端了杯水给乘乘润口。
她乖巧地喝了几口,忽而抬头看着萧翊,认真道:“翊叔,要不你跟阿娘提亲,你做我爹爹吧?”
萧翊一怔,望着乘乘没说话。
小姑娘掰着手指分析:“你救过我,人品过关。再者,我先前听陆大伯说,你也娶过亲,娘子离家没再回来,眼下也并无牵挂,如此跟我娘正好相衬,谁也不吃亏。”
“而且,你长得好学识高武功也不差,配得上阿娘。还有还有,你跟我一样,脸上也有梨涡,也许这就是缘分呢?”
萧翊瞧着乘乘一本正经地分析,忍俊不禁。
原来在女儿心里,他是个有这样多优点的人,甚至连彼此丧夫失妻也盘算了进去。可他低声一笑,只说:“乘乘,感情不能勉强,讲求两情相悦。”
乘乘童言无忌:“翊叔,你不喜欢阿娘?”
萧翊差些呛了口茶,他清了清嗓子,心叹乘乘口无遮拦,这点倒真像方柔。
过后才道:“你娘这样好,哪有人不喜欢?只是叔叔做错过事情,怕……配不上她。”
乘乘歪着脑袋,没听明白,“那你争取让阿娘喜欢你,这不就行了?”
萧翊回眸望着乘乘,一直沉默。
乘乘的语气十分诚恳:“我觉得阿娘会喜欢你的,因为我很喜欢你,我想你跟我们生活在一起。”
萧翊一时失神,半晌,沉声道:“穆公子不好么?”
乘乘仔细想了想,点点头,忽而又摇了摇头。
萧翊好奇地挑了挑眉:“怎么?”
乘乘忽而站起身,神秘兮兮地靠近萧翊,小手掩着嘴,在他耳边道:“因为阿娘不喜欢他,所以再好也没用,也就是不好。”
萧翊低笑,也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问:“那乘乘知晓你娘喜欢谁么?”
乘乘想了想,“我说了你可别放心上,我总觉着,阿娘一直放不下我爹。”
萧翊一怔,下意识追问:“为何?”
“她与我说过,爹爹以前不懂她,所以她觉得很难过。我在想,娘向来豁达不记仇,她能难过这样久,是因为心底还在乎。翊叔,你觉得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