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翠凤二十来岁的时候,家里还经常穷得三餐不继,她当时觉得嫁个厨子好歹能有口饱饭吃。
直到生下了向宁,确认女儿也是聋哑人的那天,她的嗓子也哭哑了。
丈夫是聋哑人,女儿是聋哑人,生了个身体健全的儿子,甚至有人编排她给向振国戴了绿帽子。
随着年岁增长,向安的眉眼长得越来越像向振国,那些在十里八村荒唐四窜的谣言才渐渐平息。
王秀荷与张翠凤在村里,既是边缘人物,又是焦点人物。
她们俩之间的惺惺相惜,带着些别无选择的意味。
小她们一辈的赵春兰嫁到向善坪后,没少听村里那些三姑六婆说她们的闲话,但她却从未跟风议论。
同样为人妻母的她,甚至觉得这两个婶子都是了不起的角色。
当任村里的妇联主席之后,她总想拉着她们融入到集体当中。可是她们俩似乎并没有和大家打成一片的意愿,去年她好不容易才把王秀荷劝进了广场舞队。
王秀荷很少看广场舞队那个微信群的消息,她觉得村里那群婆娘话太多,说的又尽是些废话,不值得她浪费时间去逐条浏览。
如果不是赵春兰给她发了状元小卖铺的那张施工照片,她都不知道要被方嘉嘉瞒多久。看到那张照片时,她火冒三丈。
她最气的居然不是自己的女儿瞒天过海,而是张翠凤没第一时间告诉她,还帮方嘉嘉瞒着她。
王秀荷坐在卧室里,没有先打电话向女儿兴师问罪,而是打给了张翠凤。
两个嗓门里都带着杀气的女人为此在电话里大吵一架。
方嘉嘉闻声下楼,并没有露出很惊讶的神色。从小就经常见她们俩时而吵得不共戴天,时而好得亲密无间。
“如果不是春兰告诉我,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我想瞒你啊?你晓得了嘉嘉这事能搞得成器啊?”
“你怎么晓得我就一定不让她搞啊?我为什么要反对?”
“你那么喜欢吹牛皮,你未必会支持她回村里开店?”
“我吹什么牛皮了我?我巴不得她回村里,最好一辈子待村里!”
“是的是的,状元儿再厉害也不可能天天跟你端茶倒水,把姑娘绑身边给你养老几好的!”
“张翠凤我哪天回去我要撕烂你的嘴,你等着!”
“来来来,你回来嘛,我迟早把你头发铰了!死婆娘!就晓得找我出火!”
方嘉嘉和向安对视一眼,默契地摇了摇头。向安逃难一般窜上了二楼,戴上了耳机。
“方嘉嘉!你要是在张翠凤旁边你就给我听好咯,等我回来跟你算总账!”
“算你脑壳的账!嘉嘉现在是我的姑娘,吃住都在我屋里,你敢欺负她老子把你头发一把火燎了信不信?”
“你要不要脸啊张翠凤?趁我不在家对我丫头搞策反,你真的是不要脸!”
……
趁着张翠凤和王秀荷吵得不可开交,方嘉嘉悄悄接过向振国递过来的两个保温桶,溜出了门。
沿着主路往村里那条唯一有名字的河的方向走两百多米,走下那石拱桥边的十几级台阶,然后再左拐上河堤。
向峻宇站在那几个石凳旁,眼前是哗哗流淌的落月河,身后是枯萎静默的芦苇荡。
他转头望向那个朝他走过来的人,确定是方嘉嘉之后,朝她走了过去。
夜晚的河堤上,铺满了朦胧的昏暗。
方嘉嘉感觉他们俩现在这见面场景,很像她爸爸爱看的谍战片里两个地下党接头的画面。
她递了一个保温桶给他,忍不住在心里默念:组织给你的下一个秘密任务就藏在米饭里。
“为什么给我点饭?你以为我天天吃方便面?”
向峻宇走到石凳边坐下,拧开手里那个保温桶的盒盖。
“不是。”
方嘉嘉从卫衣兜里掏出一个便携式的餐具盒,取出不锈钢勺子递给他。
“网上说吃这些伤口愈合得快。”
向峻宇的手顿了顿,接了勺子,默默喝了几口鱼汤。
她那句话就像是投入河中的一块石头,在他内心里溅起扑腾的水花。
“嘉嘉。”
“嗯?”
“你想结婚吗?”
方嘉嘉抱着保温桶惊愕地看向他,这才几天?两个人恋爱都没谈明白。
“不想。”
河边的风有点大,那一勺勺的鱼汤好像还没递到嘴里就已经凉透了。
向峻宇沉默地喝完了鱼汤。
方嘉嘉把怀里的保温桶盒盖拧开后递给他,“牛肉炖胡萝卜,你买的牛肉。”
失落的人继续安静地吃饭,他真的很想和她结婚。根本就吃不出嘴里的饭菜是什么味道,她斩钉截铁的“不想”让他食不甘味。
咽下最后一块胡萝卜,他不太甘心地问:“你是不想结婚,还是不想和我结婚?”
方嘉嘉轻轻叹气。
她感觉他只想要快点完成结婚这项人生任务,根本不在意两个人感情建立的过程。
恋爱对他来说好像是浪费时间和精力的多余选项,他想要的是一键直达,要一个和他过日子的女人。
可能自己今天为他点菜带饭的行为,看起来很像个会关心人、照顾人的女人,让他有了结婚的冲动。
可是她真的很想认真谈一场恋爱,想好好学习和练习怎么去爱一个人,想慢慢地感受自己被爱的每一个细节。
她不希望那么潦草又迅速地把自己推入一场婚姻。
方嘉嘉从衣兜里掏出烟盒和火柴盒,也不征询他的同意,熟练地点燃了那根烟。
向峻宇默默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感觉到了她身上此时流动的,反常的气息。
“东伯伯催你结婚了吗?”
“跟他没关系。”
“那你为什么这么着急?”
“我想和你结婚。”
“你为什么想和我结婚?你了解我吗?”方嘉嘉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指间闪烁的火红,“我为什么要和你结婚?我了解你吗?”
她接连的疑问句里透着质问的尖锐,向峻宇放下手里的保温桶。
“怎么才算了解?”
“我也不知道。这十多年里我们都过着没什么太多交集的生活,我觉得我没那么了解你。我不能只凭着那些零零碎碎的以前的记忆在这种事上快速做决断。”
方嘉嘉转头看向石拱桥上的那几盏路灯。
“我不会为了迎合你的节奏或是配合你的想法而匆匆忙忙地结婚。如果你急着结婚的话,我们俩没必要再试下去了。到此为止。以后也不至于太尴尬。”
感受到那种汹涌在胸口的酸涩,向峻宇无措地沉默了一会儿。
“到此为止?”
方嘉嘉冷静地点了点头,“嗯。我们不合适,没必要再试了。”
内心袭来一阵恐慌,他觉得她真的难以预测,难以捉摸。
向峻宇不禁为自己的急进懊悔。但是她好像没有给他留出回旋的余地,直接给他们的关系下了判决书。
可是他不愿意就这么仓促结束,他努力撇开那些乱糟糟的让人慌乱的情绪,迅速地把他们刚刚说过的话回想了一遍。
“嘉嘉,我们说的不是一回事。”
两个人都无话可说的短暂沉默里,向峻宇好像终于找到了他们对话的分歧所在,“我在乎的是人,你在意的是时间。”
方嘉嘉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我想和你结婚,我想说的是我想要结婚的那个人,是你。”向峻宇紧张地望着她,“你说你不想结婚,是说你不想太快结婚。你在意的是时间。”
方嘉嘉借着远处的路灯和河岸的楼房投来的光,阅读着他的表情。
他见她沉默不语,语速变得更快了。
“我不想到此为止。那些话也不能判定我们俩到底合不合适。”
方嘉嘉垂眼凝看着融入夜色里的轻烟。
“你问我想不想结婚,不就是因为现在急着想要结婚吗?”
“我只是急于想成为那个你认定的人,想获得和你一起生活的身份。我也不知道除了结婚还有什么方式可以让我们毫无顾忌地在一起。只要你愿意,我们八十岁再结婚也没问题。”
噗通噗通,心跳怦然。
方嘉嘉那些紊乱的心绪似乎获得了梳理,她百感交集地望着他。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啊?”
“就是喜欢。”
他也说不出个什么具体的所以然,心里那块巨石并没有落下。
“我们再试试,好不好?”
空气和他们身旁的河流,都在沉沉的黑夜里默默流动。
向峻宇内心煎熬地等着她的回答。
方嘉嘉按熄了指间将要燃尽的烟,眼角闪着泪光,脸上轻轻闪过不易察觉的笑容。
“好。”
向峻宇如释重负地轻呼一口气,不自觉地按了按还在突突跳的太阳穴。就刚刚那些话的思考时间里,他觉得自己脑子都有些过速运转了。
方嘉嘉轻轻地笑了笑,“你就那么想结婚吗?八十岁了都要结?”
凡事都讲究个规章秩序的向峻宇内心进行了一番激烈的挣扎,心有余悸地凝视着她。
“只要是你,不结也行。”
见她拂了一下耳边滑落的长发,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宽边发箍递给她。
“跟你那个差不多,应该是差不多。”
第51章 .黑夜里拥抱,太阳下奔跑
有时候就是一个爱意充盈的瞬间,让人下定了决心想要纵身一跃,投入到另一个人的生活和生命里。
光线太暗。方嘉嘉拿着那个看不太清具体颜色的发箍,感觉得到和自己那个差很多。
她毫不犹豫地戴上,“哪里差不多?”
“村里那两个超市找不到一模一样的。”
方嘉嘉把烟头丢入石拱桥下的垃圾桶之后又折回来坐下。
“其实我不抽烟。”
“看出来了。”
“看出来了?”
“你拿着它才肯说心里话。”
空气短暂地静止。她好像弄清楚了向峻宇到底在意什么,很想借此打消他的顾虑。
“我说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俩在试着谈恋爱,是因为那天在云溪农庄,李晓霞问我喜不喜欢你,我说你是哥哥,我对你不是那种喜欢。”
方嘉嘉转头看他,“她让我们就算恋爱了也别让她发现,说她受不了那个刺激。”
向峻宇恍然,微微点头,“现在呢?”
“什么?”
“是哪种喜欢?”
方嘉嘉尴尬地别过头,手里没了那支烟,有些话还是说不出口。
“你吃完了吗?”
吃一堑长一智,向峻宇不再追问。他收拾好那两个保温桶,“回去吧,这里风有点大。”
他们的脚步声在河堤上轻轻地交叠。快要走到台阶处,方嘉嘉忽然停下了脚步,陌生的冲动和那股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巨大勇气推动着她,转身抱住了他。
“是这种喜欢。”
她的双手环在自己的腰间,向峻宇听清了她那句轻得稍不注意就能被风声和水流声吞没的悄悄话。
手里的两个保温桶磕碰出轻微的声响,他用那只还缠着绷带的手紧紧拥住她,那些在起伏心潮里滚动的千言万语似乎都不足以陈述他此刻的心境。
那些隐秘的情思终于得到了温柔的回应。
即便多年以后,他也不会忘记此时吹过身旁那片芦苇荡的那阵风,还有她发间令人安心的淡淡香气。
站在桥上对着哗哗河水淅淅沥沥“放水”的酒鬼,醉醺醺地睁大眼睛,努力地辨认着河堤上的人影。
“喂!那边是谁啊?”
他的嗓门里喷发出熏人的酒气和撕破静谧的粗野。
向峻宇感觉到怀里的人被这乍然而来的声响吓得一个激灵,轻轻地笑。
“你别看他,他看不见你。”
方嘉嘉听出来出声的那个人是村里那个嗜酒如命的九叔,一动不动地僵在向峻宇怀里,很怕被他认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她小心翼翼地问:“九叔走了吗?”
“走了。”
方嘉嘉浑身的肌肉都松弛下来,迅速地松开手。
“我们也赶紧走吧。”
他伸手去牵她,手掌上纱布的粗砺触感让方嘉嘉的手倏地躲开。
向峻宇还没想明白她的反应,右手的两个保温桶就被方嘉嘉拽走了,她自然而然地牵住他的右手。
“你那只手有伤。”
向峻宇有些恍惚地侧头看着她,之前还总觉得她是需要人照顾的小姑娘。
这几天里,她不经意地释放出的那些关心的细节,让他总感觉自己变成了被她照顾的那个。
方嘉嘉的左耳都被他看得通红了,忍不住晃了晃他的手。
“别看我,看路。”
向峻宇轻轻笑了笑。
落月河今晚没有等来月亮,但是他却觉得今夜可以毫无怨怼地忍受工作中所有的无理取闹和胡搅蛮缠,可以容忍所有的曲解误解和恶语相向。
他在她的拥抱里,在擂鼓般的加速心跳里,获得了更深阔的平和。
正在清洁餐馆桌椅的向振国,先是看到了拎着保温桶进门的方嘉嘉。和方嘉嘉争着清洗保温桶时,他看了一眼院门外经过的那个身影。
向峻宇的视线跟他撞上后,两个人用点头的方式简单地打了个招呼。
向振国看了看他手上的纱布,又看了看方嘉嘉正在清洗的保温桶,常年不苟言笑的大厨脸上露出会心的笑。
方嘉嘉回到电脑前,先和向宁视频通话了十几分钟。紧接着和覃森沟通了一下琢木工作室 VI 系统的设计思路,然后又把注意力投注到设计软件里。
自驱地工作,总是能让她在不知不觉间忽略那些已经飞速流逝的时间。
很想跟她说说话,又怕打扰她。
向峻宇犹犹豫豫地划拉着□++的微信对话框,没想到直接划出了两条新消息。
方嘉嘉洗完澡在网上下了个单,睡前想着提醒他一下。
――我买了医用的防水护理手套,洗澡和洗脸的时候都可以用。
――写了村部的地址,你到时候记得收。
想到自己刚刚洗澡时用塑料袋和保鲜膜把左手缠了个严严实实,向峻宇觉得自己活得像个古人。
――你怎么还没睡?
――(°S°)你睡了?
――没,睡不着。
――你是不是手不舒服啊?
――不是,没那么严重。
方嘉嘉翻了个身趴在床上,挠了挠头。
――村里那些事让你心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