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他们下作,无耻。
在他漫长的青春期里,每每面对方嘉嘉时,脑子里经常会自动出现那令他无比恶心的,劣质的木制床板持续地吱嘎作响的声音。
是什么时候对这个妹妹生出了愧疚?
大概是高考结束后回家那天,坐在餐桌边吃饭的妹妹看到自己走进家门,像是见了厉鬼一般离开了餐桌,躲进了厨房。
那是长期被欺凌的人才会有的应激反应,是她下意识里表现出的卑微和闪躲。
当时他站在小卖铺的货架间沉默了很久,意识到自己和这个妹妹之间的那道裂缝,早就已经开裂成难以弥合的形态。
小学时的他甚至努力在亲友间搜寻方建兵害死他爸爸的证据,想要把方建兵送进监狱。
可是在他考上大学的升学宴上,舅舅嘴里断断续续蹦出的酒话,七零八落地给他陈述了一个令他更痛苦的真相。
第55章 .无法面对的,无力弥补的
向文楷那一天意外得知,自己的亲生爸爸向正则才是为人不齿的那个人。
那两个舅舅在散场的升学宴席上,醉醺醺地吐露出父辈往日的爱恨纠葛。
向文楷从那些被酒精破坏得毫无章法的陈述句里,拼凑出了那个让他不想面对的事实。
方建兵和王秀荷早就互许终身。向正则作为方建兵最好的朋友,用不光彩的手段横刀夺爱,让王秀荷不得不以有孕之身出嫁。
到头来,自己的爸爸才是那个死有余辜的坏人。
那天他站在厨房门口,满心仓惶地望着一直蹲在厨房角落里埋头擦洗碗碟的妹妹。
方嘉嘉的手上沾满了浮泛着油渍的泡沫。
汹涌的羞耻感流过他的身体,他忽然觉得自己很肮脏,那种源于骨血的肮脏。
上大学后,他就几乎不回向善坪了。
他厌恶那个村子,厌恶那个村里的人。他更厌恶的是,曾经在村子里度过了十几年时光的那个自己。
那里有他最阴暗不堪的年少时光,还有他最想遗忘却总也忘不掉的陈年旧事,有他无颜面对的人。
当他妹妹终于对他说出了那些积郁多年的话,他在被她用恨意审判的同时,感受到了某种解脱。
那个总是安静忍受的妹妹,只会让他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这个牙尖嘴利向他吐露恨意的妹妹,才能让他稍觉心安。
被她憎恨,才是他应得的。
向文楷用掌心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拿起了自己的手机。
听见大福在院子里狂吠,向峻宇走到露台上往下看了一眼,见向文楷的电话打来,他感到很意外。
“峻宇,你去劝劝嘉嘉。我会给她在我们单位的下属企业里安排一份工作,不能让她待在向善坪。”
向峻宇深吸一口气,脸色顿时晴转多云,“嘉嘉待在向善坪怎么了?”
“她可以在更好的地方工作和生活,不该待在那个没有前途的村里。”
“哪里才是更好的地方?你问过她自己的意见吗?”
向文楷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你不知道我和方嘉嘉什么关系?你觉得她会听我的吗?”
“你又凭什么觉得她会听我的?”
“你是她的好哥哥,我不是。”向文楷有点意外于向峻宇激烈的反应,“你说的话比我的管用。”
“我不是她哥哥,我也没权利左右她。”
向文楷垂眸揣摩着向峻宇这微妙的态度,两个男人的沉默里充满了对峙的气流。
“你有私心?”向文楷毫不遮掩地说出自己的推断,“什么时候开始不把她当妹妹了?”
突如其来的质问,向峻宇对他的敏锐并不意外。他眺望着黑夜里的远山,轻轻叹出一口郁闷,纠结地沉默。
向文楷从向峻宇的沉默里认证了自己的推断,心里窜出了一股无名火。
“向峻宇你疯了?”
向文楷猛地拉开书桌最下方的那个抽屉,就连在自己妻子眼里都从不抽烟的向处长,从抽屉的最里侧拿出一包烟,情绪激动地磕出一支烟。
“你这跟乱伦有什么区别?”
熊熊怒火穿透全身,向文楷并不熟练地点燃那根烟,气恼地深吸一口。
肺部瞬间被烟雾入侵,平时不怎么抽烟的人猛咳了两声。
“你说话能不能别那么难听?我跟她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怎么就乱伦了?”
“有区别吗?”
“区别大了。”向峻宇顿了顿,“你在抽烟?”
向文楷郁悒地呼出一缕轻烟,“关你屁事。”
“都快当处长的人了,你说话文明点。和谐友善那 24 个字你最好吸进肺里。”
“我看你就是自私,为了你自己那点私心不顾方嘉嘉的前途!”
“你怎么知道她待在村里就没有前途?”
“待在向善坪能有什么前途?你告诉我!每天听三姑六婆蜚短流长,看大爷大叔扯皮打架,能有什么前途?”
向峻宇再次陷入沉默。向文楷没打算就此打住。
“你当然前途大好。年纪轻轻,退伍军人,优秀党员,创业标兵。你身上带着这些金光闪闪的标签,自然是组织重点培养的对象。你在村里干得好可以去镇里,在镇里干得好以后还能去县里,去市里。你前途无量,迟早要青云直上,你让方嘉嘉一直待在那个乌七八糟的村里?”
“你别给我乱画饼。再说了,村里怎么就乌七八糟了?你都多少年没回来了?你知道村里现在什么样?以后又会变成什么样?”
“怎么?向书记是想跟我炫耀你的治村成果,还是想拉我和你一起展望向善坪的未来?”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向善坪那么大怨气,你不想回来那是你的事,嘉嘉想回来那是她的事。”
“你打住,且不说她工作的事。”向文楷在垃圾篓边磕了磕烟灰,“你跟方嘉嘉的事,我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
“那是我和她的事,你管不着。”
你管不着。方嘉嘉和向峻宇今天晚上接连对他说了这句话。
“是,我管不着。”向文楷气极反笑,他按了按太阳穴。“我倒是很好奇,你不把她当妹妹,她也不把你当哥哥了吗?”
向峻宇犹豫了一会儿,“关你屁事。”
“向书记怎么不跟我讲友善了?我今天就不该打这个电话给你,错把豺狼当好人。”
“你别打着为她好的幌子干涉她的选择自由。她是有自我意识的成年人,不管是择业还是择偶,她有她自己的判断。以前也没见你心疼她,现在想起来自己是她哥哥了?”
向文楷无言以对地紧抿双唇。
“你如果真想弥补她,想为她好,就应该先学会尊重她的个人意愿。”
“你在教我做人?”
“我在教你怎么赎罪。你小时候对嘉嘉有多坏,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
向文楷夹着烟的手颤了一下,听到敲门声,他把烟按灭。
“先挂了,跟你没完。”
他迅速整顿好表情,打开窗,然后开了门。
陆臻闻到了他身上的烟味,意外地皱了皱鼻子,“你抽烟?”
“抽了。找我有事?”
陆臻往王秀荷住的那间房看了一眼,“你妈这几天老是往外跑,你没问问她到底去哪儿了?”
“去见朋友。”
向文楷神色平静地望着她,“我妈跟我说了,她下个月就会回老家,你放心。”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放什么心?”陆臻面带愠色地望着他,语气中窜出不满。
“我刚刚的话里有赶你妈走的意思吗?”
向文楷不由分说地把她拉进书房,关上了门的同时松开了她的手腕。
陆臻茫然地望着他,只觉得他此刻有些反常。
连着打完两通电话的向文楷脑子里一片糟乱。
“陆臻,我可以提个不情之请吗?”
“你想说什么?”
“我妈是我妈没错,但是你能不能稍微顾及一下她的感受。至少在她视听范围内,不要总是你妈你妈,可以吗?”
“你又想因为你妈我妈这种事跟我吵?我说了,我就是没办法拿你妈当我妈,别逼我。”
向文楷长叹一口气,这一晚上折腾下来,他觉得自己已经有些沟通无能了。
“我没逼你,我也说了这是不情之请。你可以拒绝。”
“你刚刚为什么抽烟?”
“觉得有点心烦。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在你和孩子面前抽烟。”
“为什么心烦?因为工作的事还是家里的事?”
向文楷沉吟片刻,“因为我妹妹。”
“哦――”陆臻戏谑地笑了笑,“你不说我都忘了,我还有个小姑子。向谦煦的姑姑怎么了?让你给她安排工作还是开口问你借钱?是不是遇到难处了终于想起来自己有个哥哥了?”
陆臻的这几句话狠狠刺痛了他。
他倒是一直在等着方嘉嘉对他提出要求或者请求。给向婷婷推荐工作也是希望让自己妹妹看到,他有那个能力,给她一份更好的工作。
听王秀荷说方嘉嘉要回村里重开小卖铺,他托自己在北京工作的同学去鲸栖传媒侧面了解情况,得知她年前就被裁员了。
失业了她宁肯回村里开店都不愿意向他开口,他只能自己拨出这通电话。得到的回答是他妹妹只想与他老死不相往来。
向文楷眼里迸出了让陆臻陌生的怒意。
那一刻,陆臻觉得自己好像快要触到那个临界点了,那个让向文楷无法冷静自持的,情绪爆发的开关。
她内心甚至开始隐隐地兴奋,趁势火上浇油。
“你们真的是兄妹吗?我们结婚她不闻不问,谦煦出生到现在她也一直漠不关心。你妹妹为人处世真的很差劲,好歹也是一家人,至少要装装样子吧?”
向文楷虽然面如平湖,语调如常,但是眼中的火光越来越盛。
“你知道什么?别这么说她。”
陆臻挑了挑眉,他终于快爆发了。
她故作无所谓地笑了笑,“她不过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我没闲工夫找她的茬。她惹你心烦,我还不能说她两句?”
“不能。”向文楷下颌的肌肉微微动了动,他把自己从情绪失控的边缘拉了回来,面色恢复到一如往常的冷静淡漠,“还有别的事吗?”
陆臻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步履轻快地走出书房。听到背后的关门声,她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一眼。
她怎么都没想到,那个能让向文楷动怒的人,居然是他那个几乎不在他们的生活里出场的妹妹。
向文楷凝视着墙角那株叶尖枯萎的千年木,只觉心神俱疲。
他拿起笔筒里的小剪子,剪掉了枯萎的叶尖,那把毫无生气的破碎叶片被丢入垃圾篓时,感觉自己内心也是乌七八糟。
他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得知向峻宇对方嘉嘉的感情超越了兄妹之情会莫名焦躁,怒火顿生。
向文楷自己似乎也还没意识到,他在向峻宇身上有隐在内心深处的自我投射,向峻宇身上有他缺失的那部分作为“好哥哥”的理想人格。
考试分数上,他从没输给过向峻宇。
他凝视着垃圾篓里的枯叶,想到他和向峻宇谈及向善坪时截然不同的态度,发现自己在向峻宇面前好像又在不经意间落了下乘。
故乡在他眼里是一个乌七八糟的地方,他对那里只有怨言,只想逃离。向峻宇却回到了那里,去建设它,去改变它。
向峻宇回想着向文楷刚刚说过的话,愁闷地站在冷风阵阵的露台上。他并不确定,留在村里对于方嘉嘉来说是不是更好的选择。
向文楷把手机递还给王秀荷。
“文楷,嘉嘉怎么说?简历什么时候发你?”
“她让我别管她。”
王秀荷愁眉苦脸地叹气,见儿子转身要走,她匆忙拽着他进了自己房间。
“文楷,嘉嘉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找个对象了。你和峻宇关系好,你去敲敲边鼓,他们俩要是成了我也就不操心她了。”
向文楷瞠目结舌,怔了一会儿,“你觉得这合适吗?”
没有听出儿子语气里的不满和质问,王秀荷直点头。
“青梅竹马的怎么不合适啊?嘉嘉要是从外面领个男朋友回来我还不放心呢!我们对峻宇知根知底,他从小就疼嘉嘉,肯定会对嘉嘉好。”
“离谱。”向文楷没想到他妈妈会来跟他提这事,“向峻宇是她哥,亏你们想得出来。”
“峻宇又不是亲哥哥。”
王秀荷不懂自己儿子为什么会对这桩事持反对态度,意识到自己在自讨没趣。
“你不愿敲边鼓就算了。”
向文楷无话可说地走出房间,准备带上门出去时又转身回望王秀荷。
“妈,你下个月回村里?”
“嗯,嘉嘉让我多学点别人开店的经验。”
“下个月我送你回去。”
第56章 .幼稚的大人,成熟的孩子
王秀荷百思不得其解地点了点头,向文楷带上门出去了。
她儿子十多年没回过老家了,连家里给他办的婚宴都不肯出席。
当时正赶上疫情防控期间,红白喜事都号召往极简的标准办。
加上那阵子向文楷家住的这片区域被划进了疫情封控区,婚礼的主角有了合情合理的不出席的理由,那些亲朋好友倒也没有对此过多议论。
送她回去?王秀荷走到梳妆镜前看了看自己鬓角处不太显眼的白发,盘算着回村之前好好把头发意意痢
这几天在街上看到很多装潢讲究的美发店,烫染水平应该要比镇上群英的水平高。
她不能让村里那些婆娘觉得她是当不好向谦煦的奶奶才回去的,她要漂漂亮亮地回去继续做状元小卖铺的老板。
精心打理的头发让她和村里那群懒修边幅的同龄女人站在一起时,总是格外的显眼。
向文楷说要送她回去,让她对回家这件事的态度变得郑重其事。
儿子就像是她的一块荣耀勋章,总能给她昂首挺胸的底气。
起了个大早的方嘉嘉因为忙着帮向宁准备起诉高为峰的材料,没有与日理万机的周希沛一同返村。
在线上起诉平台提交了诉讼材料后,方嘉嘉点开了正在热聊的 178 青年合作社微信群。
用于心聆茶社宣传位的桌椅和竹器,陈新和覃森都表示两天之内就能安排到位。
方嘉嘉意识到,这个广告位什么时候能正式派上用场,取决于自己设计的线装画册什么时候可以出成品。
178 几位成员在群里达成共识,决定将这本册子批量印制。
除了心聆茶社,还将在云溪农庄、澄心竹艺、琢木匠艺、万穗农场、万匠泉村部旅游服务站投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