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看到自己闺女被向文楷欺负,他更伤心。生怕向文楷觉得受冷落,他选择冷落自己的女儿。
每天在工地上和钢筋水泥打交道,偶尔回家看到向文楷凶方嘉嘉,他只能忍着心疼对自己闺女说:“听哥哥的话。”
女儿最初是很像王秀荷的,伶牙俐齿。后来却慢慢变得像他了,沉默寡言。
他不怪王秀荷,只怪自己。认为自己是那个造孽又没用的人,害女儿受了太多委屈。
活着时而觉得踏实,时而飘忽,很多事也是老了才能明白。他觉得老了有妻女在身边,一家人衣食无忧,就应该谢天谢地,不该贪图太多。
方嘉嘉高考之前,王秀荷总是为女儿的成绩焦虑,动不动拿“别人家的孩子”教育女儿。
方建兵总是提醒她,“嘉嘉都没念过别人家的爸妈好,你也不要老是念别人家的孩子好。”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既没干出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还犯了很多错。他从来不奢望女儿成为什么出类拔萃的人物。
经年累月的沉重劳动里,他很少有独自忆旧思考的时刻。
方建兵眼前那些陈事旧影被突然跑回来的方嘉嘉按下暂停。
“爸爸!看到我手机了吗?”方嘉嘉拎着材料包气喘吁吁地往家跑,“你打一下我电话。”
方建兵放下手里的砖头,准备摸出自己的手机。
方嘉嘉看了看爸爸一手的水泥浆,“你手不方便,你忙你的,我让妈帮我打。”
手机铃声响起,方嘉嘉拿着手机又跑出小卖铺,扭头对方建兵报备了一句,“爸爸,找到了。”
“嗯,慢些跑。”
方嘉嘉拎着包往前跑,快跑到主路上了又回头交代了一句,“爸爸,让我妈中午给我炖个腊排骨!”
“好。”方建兵望着女儿远去的背影,脸上浮出隐约的微笑。
他喜欢听女儿一声又一声地喊“爸爸”。
“建兵,沙子没得咯,我们再去拉一斗车。”
方建兵朝两个工友看了一眼,“要的。”
王秀荷撑在小卖铺的门上,“建兵,你猜嘉嘉要吃腊排骨,为么子不直接跟我讲?”
“为么?”
“她就是想跟她爸爸多讲几句话呗,你不觉得她这两天在你面前话都多了?爸爸长爸爸短的,对我还是老样子,爱搭不理的。”
方建兵心里自然是开心的,看了看她那张总是爱计较的脸,“你不要多想。”
“我可不是吃你的醋哦,嘉嘉要跟你亲近,我比你还欢喜。”
“减减的狗粮你记得帮她喂了。”方建兵直起腰停顿了一下。
“哎呀晓得了,减减救了嘉嘉的命,我要把它当祖宗伺候!”
王秀荷说完就转身进了屋,拎出狗粮往车库旁的狗窝走。见不锈钢狗食盆里装得满满当当的,又转身走回来,“我看这个狗子迟早要让嘉嘉和向安喂成猪。”
“文楷说他今天晚上不在家吃饭,要和峻宇去茶果山。”王秀荷端着一盆油菜出来择,看到张翠凤走过来,朝龙耳朵餐馆努了努嘴,“振国哥放假了?今天怎么不营业?”
“峻宇请他去镇政府的食堂做顿饭,大早就过去。”张翠凤蹲在她身边帮她择菜,“文楷等一下要上台讲话,我们去校门口听听?”
王秀荷扯开她的上衣口袋,“带这么多瓜子,又不是去村部的篮球场看电影。你真的是什么热闹都可以看得一包子劲。”
“哈哈哈!”张翠凤侧着身子让她看另一个口袋,“这里头是振国给我炒的蚕豆子,嚼起来嘎嘣嘎嘣。”
“我吃不了,我最近牙口不好,莫把我牙齿搞崩了。”
张翠凤“哼哼”笑了两声,“老了就是这样,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
“我也就比你大一岁半,你以为你还年轻得很?”
“我没讲我年轻啊,但是你比我老一岁半,到死你都比我老一岁半!”
“还不一定哪个先死哦!保不齐我要去吃你的席,送你上山入土!”
“哦哟哟,你莫操那个闲心,你的后事我肯定要来帮忙操办的。”张翠凤揪掉一片烂菜叶,“你死了建兵哥怕是也活不长。感情好的老家伙,一个走了,另一个也就快走了。”
王秀荷捡起地上的油菜梗往她身上砸,“你个死婆娘,一天到晚这个死那个死,你怎么还不死?”
“你都还没死,我急什么?你放心,我死了都要埋你旁边,到了下面我还要咒你死。”
“我没你那么恶毒,你咒我死,我咒你生!国家喊你生三胎,你赶快给宁宁再添个妹妹!”
“你倒是提醒我了哦,早上我刚从菜地里割了一篮子韭菜,我给你提些过来。让建兵哥多吃点,老了怕是不比年轻哦,该补的就要补。”
“留着给振国哥,我们建兵用不上,功夫好得很。”
“哦哟哟,我看你们才是真的想给嘉嘉添个弟弟啊。王秀荷,文楷的儿到时候还要喊你们家老三喊叔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两个已经绝经的女人,说起诨话来依然生猛。
方建兵见她们没说两句又开始胡说八道,说的还尽是些难听又离谱还上不得台面的话,他眉头紧皱。
幸亏那两个工友刚刚出门去拉沙子了,不然让他们听见这些,他真的是能羞耻得一砖头拍死自己。
他喜欢听王秀荷说话,但是不喜欢听王秀荷同张翠凤说话。
每当这种时候他都很羡慕向振国,觉得听不见也有听不见的好。
第85章 .大家今天之所以相聚于此
叶朗赶到学校操场后,看到了坐在后排正在和同学聊天的向安,朝向安走过去,从挎包里取出那个竹制笔盒给他。
向安愣住,“这是什么啊?”
“你姐夫给你的,说这是他请大师开过光的神笔。让我带给你。”
“他怎么不直接请大师给我换个脑子啊?”
向安伸手接了笔往兜里一揣,心想还不如送把好菜刀给他。
叶朗轻轻笑了笑,走之前在他头上摸了一把。向安深深地叹气,理了理自己额前的短碎发。
落座前看了看向文楷和向野,叶朗微微鞠躬朝师兄和师姐打了个招呼。
校领导本以为请来三位状元可以给即将中考的学生们打打鸡血,确切地说,是为那几位有实力考入上庸一中的尖子生加加油。
三位状元轮流上台演讲,在座各位校领导脸上的笑容却越听越僵。
“分数只是一个数字,不必用它来判定自己的人生价值。”
“人生有很多场考试,这一场不过是在为下一场奠定基石。没有具体的哪一场考试能定我们的生死,希望中考结束后,大家不会因高分妄自尊大,也不会因低分妄自菲薄。”
“我是成年以后才意识到,在热爱学习之前,应该先要学会热爱生命。”
“在这里我想和大家分享汪国真《热爱生命》这首诗里的几句话。‘我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我不去想未来是平坦还是泥泞,只要热爱生命,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万物生长,各有其时,各有所长。”
“人生最幸运的事不是拿下哪一场考试的高分,而是可以尽早就知道自己热爱什么,想做什么。只要你心里有方向,无论分数高低都不必慌张。”
向安听到叶朗最后说的这几句疯狂鼓掌,踹了踹程晏的凳子,“听到没?我要什么上进心?我就想当厨子!”
程晏往前挪了挪自己的椅子,觉得他是在断章取义,不想理他。
动员大会在校领导们的强颜欢笑和学生们的尖叫欢呼里结束,向野和向文楷都婉拒了校领导一起用午餐的邀请,在学弟学妹们的掌声里快步离校。
叶朗因为要和校领导沟通古迹寻根研学活动的细节,所以多留了一会儿。
准备离开学校时,他被向安叫住了。叶朗看了看向安拽着的那位男生,不明就里。
“叶朗哥,这个书呆子老说我没有上进心。我没想考什么好高中和好大学,我就想当个厨子,你觉得我有必要好好学习吗?”
叶朗望着他认真地思考了几秒,“向安,厨师也分高下。顶尖的厨师做的不是菜,是文化。”
本以为可以靠叶朗将程晏一军,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向安怔怔地望着叶朗,似懂非懂。
叶朗又笑着揉了下向安的头,“好好学习。不用过度在意分数,但也不要毫不在意,分数高低多少能证明你的学习态度。能够认真学习的人,大多也会有认真做好其他事的耐性。”
向安怏怏地点了点头,“说来说去还是得学呗。”
“对,现在村民已经开始学习绿色种植技术,种植合作社今年也选育了一些新的品种,增加了种植的面积。”
“从育苗、种植,到后期的收获、加工以及销售和宣传,都会实行统一管理。”
“我们会继续努力整合多方资源,把小红薯做成大产业。”
向峻宇带着来调研沟通的几位意向投资人在村集体承包的红薯种植地、产业园规划建设用地、虹霞红薯粉厂逛了一圈。
李晓霞见到几位投资人,表现得积极而得体。带着大家参观红薯粉的加工制作流程,介绍起来头头是道。
其中一位女投资人很喜欢李晓霞的干练和幽默,热情邀请她和他们一起吃午饭。李晓霞也没想到,自己稀里糊涂地就成了陪同的接待人员。
午餐,向峻宇特意请了向振国掌勺,在镇政府的食堂安排了一顿有红薯点缀增色的土家宴。
用完午餐,向书记带着大家到向善坪的村部大院逛了逛。正在多功能会议室给村民们做红薯栽培技能培训的老农技员向耀祖,看到后排突然多坐了几个人,没受影响,继续亦庄亦谐地给村民上课。
总有些话多的村民问出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问题,培训的氛围格外轻松,几个投资人也时常发笑。
李晓霞瞥了向峻宇一眼,低声问:“我不用跟你们一起去茶果山吧?”
“不用,他们说了晚上要喝酒。你别去,等下找个理由先走。”
“晓霞!”那位对李晓霞格外喜欢的女投资人看了他们一眼,拉住李晓霞的手,“等下一起吃晚饭,晚上我们聊聊天,我可太喜欢听你说话了。”
“她晚上还有……”
向峻宇刚张嘴准备帮李晓霞回绝,她自己果断地打断了向书记的话。“好啊,我也喜欢听姐姐说话,跟你聊天都能让我学到不少东西。”
向书记欲言又止,李晓霞朝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因为向善坪没有相对高档的餐宿场所,晚上的餐宿都安排在茶果山村的云溪农庄。
下午的行程结束,准备送几位投资人去吃晚饭,向峻宇拨了通电话给向文楷,“文楷,在哪儿?”
“云溪农庄。”
向文楷坐在悬崖酒吧里,对着窗外的大好山谷风光,敲着键盘写完了汇报材料,又翻了翻向峻宇发来的向善红薯产业园的招商引资方案。
“我们出发了,去饭庄汇合。”
“在我和嘉嘉面前两面三刀,你昨天不是要跟我割袍断义?”
“明天再割。”
周希沛听饭庄的经理说向峻宇一行人到了,特意去打了个招呼。
听向峻宇介绍了向文楷,周希沛笑盈盈地伸出手,“文楷师兄,久仰大名!我是嘉嘉的好朋友。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您多担待。”
向文楷轻轻握了下她的手,“周董很周到。”
周希沛打完招呼准备出门,“向书记的贵客自然也是云溪农庄的贵客,我等下让人再送两瓶酒过来,各位吃好喝好,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酒过三巡,酒量不错的向文楷已经有些微醺。
投资人里那位格外贪杯的刘顿先生,和向文楷从牛顿第一运动定律聊到了牛顿第三运动定律,刘顿越聊越兴奋,越兴奋就喝得越多。
李晓霞悄悄拍了个向文楷和刘顿碰杯喝酒的视频,发给方嘉嘉。
――状元哥不愧是状元哥,说的什么鬼东西我是一句都听不懂。
方嘉嘉练完球刚到家,洗完澡正准备打开电脑,看完李晓霞发来的视频发了会儿呆。
她记忆里有向文楷喝过酒的样子。
在他高考后的升学宴那晚,她和爸妈都睡了。不知道他发什么疯,自己一个人躲在厨房里喝了整两瓶白酒,大半夜的又哭又吐,还因为胃出血被送进了医院。
想到这儿,她的耳边似乎也在回响王秀荷那晚撕心裂肺的哭声。
方嘉嘉走出龙耳朵餐馆,走进小卖铺,见王秀荷在理下午刚到的那批货,犹豫了一会儿。
“妈,你儿子好像和向书记出去喝酒了。”
“啊?”王秀荷心里一惊,“他跟我讲的就是去茶果山吃顿饭啊,峻宇怎么能拉他去喝酒呢?文楷之前喝酒喝得胃出血他又不是不晓得。”
见王秀荷已经开始埋怨向峻宇了,方嘉嘉抿了抿嘴。
“他又不是小孩子了,能喝不能喝他自己心里没数?”
“不行不行不行!”王秀荷脑子里一团乱,走到还在灯下砌花坛的方建兵跟前,“建兵,你快开车跑一趟,去茶果山把文楷接回来。估计是峻宇带他去喝酒应酬了,这怎么行?我怕他又喝出毛病来,你快去!”
方建兵放下手里的砖刀,“你莫急,我这就去。”
“爸爸,我跟你一起去。”
今晚的夜空里看不到星星,雾霭微茫,车窗外的连绵群山都匿进了一片朦胧里。
两父女坐进了那辆皮卡车,总要找话聊。
“爸爸,为什么村里的人都喜欢开皮卡车?”
“能坐人还能拉货,方便。”
“你喝酒是不是从来没醉过?”
“嗯。”
“爷爷奶奶不准你酿酒,你就再也没做过了?”
方建兵沉默了一会儿,“你出生那年我做了两坛,埋在洞里了。”
“真的啊?”方嘉嘉惊讶地望向他,脑子里蹦出一些电视剧情节,“不会是想等我嫁人那天喝吧?”
方建兵没想到女儿忽然话这么多,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想那么多。”
“爸爸,如果我现在和向文楷吵架,你帮哪个?”
方建兵没想到她会突然给自己出这种难题,一时不知道该怎么作答,无措地沉默了一会儿。
“帮你。”
方嘉嘉心满意足地笑了笑,“不怕我妈骂你偏心啊?”
女儿提出来的每个问题,他似乎都郑重其事地做了一番思考。
“怕。”
方嘉嘉望着车窗外咯咯地笑。小时候总觉得自己是不被爱的、多余的那个,在父母面前总是怯于沟通,畏于表达。
她觉得自己在和父母沟通这件事上,似乎开窍得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