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珠没理她,等一壶茶都倒完了,杜少夫人满头乌发与双肩都湿透了,她才放下茶碗,对杜少夫人也是对其他人道:“不小心没关系,但不小心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就只能承受不小心的下场,想来大家也都知道,我从来不是活菩萨的好脾气。”
厅内依然鸦雀无声。
云珠看向闻讯赶来的尚书夫人,笑道:“出了点意外,我要回府更衣了,恕不能留下来观礼。”
尚书夫人看看另一位仪容更加不整坐在地上抱胸哭泣的杜少夫人,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送云珠出去。
云珠并没有派人去知会曹勋,因为当场报了仇,她也没有什么好气的,反而为离开那应酬之地而身心舒坦。
只是她走得早了些,错过了一场好戏。
就在状元郎的迎亲队伍抵达胡府门前时,鞭炮声刚刚落下,一队披麻戴孝之人竟然从巷子另一头拐了过来,趁一圈百姓都在张望新郎官,这群白衣人出其不意地挤进去,再冲进胡府前院,嚎啕大哭起来:“胡伯昌,你谋害功臣贪污枉法,如今连我的儿子也被你连累惨死,我这条命还留着做甚,只是死之前我要拉上你,我要在所有人面前揭发你的罪状,让你身败名裂不得善终!”
第65章 “是我错了,不该那么说你。”
朝廷有六部,分别是吏、户、礼、兵、刑、工这六部,每部一个尚书,主管全国军政,直接对皇帝负责。
六位尚书几乎每天都会见面,甭管彼此是否对付,只要没有明着扯破脸皮,谁家有个红白喜宴,肯定都会给另外五位尚书下请帖。
因此,当前院传来喧哗,刑部尚书郭弘也跟着几位同僚一并出来查看。
去年闹出畅园案后,先帝对刑部大小官员都有些失望,贬了刑部尚书,然后将当时还任山西巡抚的郭弘调进了京,而郭弘担任巡抚期间,除了政绩斐然,还破了几桩震惊全国的大案,一众京官也都服气先帝的选择。
入京的郭弘,并未明显与哪些京官结交,兢兢业业地掌管着刑部,其他事都不去搀和。
几位尚书都蓄着或长或短的胡须,气度威严摆在那,一出来就将宾客的议论声镇压了大半。
抱着灵牌跪在地上的白衣妇人认出了一身红袍的兵部尚书胡伯昌,根据胡伯昌的态度也猜到郭弘等人的官职不会低于他,白衣妇人哭得更凶了。
胡伯昌很想将这堆人都绑去柴房,奈何众目睽睽之下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现在出手,倒显得他心虚。
因此,白衣妇人得以将她的冤情陈诉出来。
众人这才知道,妇人姓刘,她的丈夫唐长河七年前曾任浙江宁波府定海卫指挥使,那时候胡伯昌也还在浙江做巡抚。倭寇频繁来袭,为了抗倭,胡伯昌亲自招安了当地一批海上盗匪,让那些盗匪转为了正规的朝廷水军。
其中有个盗匪头目叫褚啸,其人颇有本事,屡次立下抗倭奇功,深受胡伯昌重用。
但褚啸也是个名符其实的恶霸,他不受军规约束祸乱当地百姓,刘氏的丈夫唐长河实在难以忍受,不但出手阻拦褚啸欺压百姓,还多次去胡伯昌面前揭发褚啸的罪状。
据刘氏称,胡伯昌收了褚啸不少贿赂,一再帮忙掩饰,再后来,就是褚啸趁着倭寇来袭,联合胡伯昌暗中谋杀唐长河并嫁祸给倭寇。唐长河死了,褚啸行事越发猖狂,居然还多次闯进唐家强占刘氏。刘氏本想一死了之,念着尚未长成的儿子才选择苟活于世。
唐子越来越大,知道母亲为褚啸迫害,冲动之下去行刺褚啸,被褚啸打成重伤,刘氏请遍名医花光家财为儿子治病,终究还是回天无力,就在先帝驾崩不久,唐子也在怨恨痛苦中离世,这才有了刘氏心如死灰,只想与胡伯昌、褚啸玉石俱焚。
面对刘氏的指控,胡伯昌不急不怒,遗憾地长叹一声,同情地看着刘氏道:“令子病逝,你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我等都能感同身受,只是我在浙江做了三年巡抚,期间并不曾听说褚啸有任何非法之举,更不曾收到唐长河的任何指控,再有就是唐长河,他死在抗倭战场,乃是为国捐躯的英雄,绝非你说的那般。之后我进京赴任,你与褚啸是否另有恩怨,我就无从得知了。”
刘氏一口吐沫呸过去:“褚啸这些年在宁波府横行霸道,皆因有你在京庇护才没能东窗事发,你敢说你不知道?无非是收了他的贿赂,与他狼狈为奸罢了!”
胡伯昌摇摇头:“我回京后与他再无任何来往,你这全是血口喷人,今日是我孙女大喜的日子,还请尔等速速离去。”
家主发话,胡家的家丁们立即冲上来,蛮横地将刘氏等人往外撵。
胡伯昌不再关注那边,苦笑着朝一圈宾客拱手赔罪,再请众人回去吃席。
曹勋跟着男客们准备往里走,这时,刑部尚书郭弘忽然开口道:“刘氏千里迢迢从宁波府进京伸冤,无论她有没有证据,本官身为刑部尚书都不能坐视不理。”
胡伯昌厚厚的眼袋更沉了几分,看着他道:“郭大人的意思是?”
郭弘朝他拱手,道:“我会带刘氏等人回刑部,也免得她吵吵嚷嚷坏了您府上的喜事。”
他既然说出这话,胡伯昌便不指望能拦了,笑道:“也好,那就有劳郭大人彻查此案,还我胡某一个清白。”
郭弘:“自当如此。”
说完,他穿过宾客们让出来的狭窄交道,对被粗鲁扣押的刘氏等人道:“我乃刑部尚书郭弘,你们可愿随我去刑部陈诉案情?”
刘氏涕泪俱下:“民妇愿意。”
郭弘再看向那些魁梧粗壮的家丁,目光变冷:“还不放手?”
家丁们歪头看向胡伯昌,收到主人的眼色,这才松了手。
随着郭弘、刘氏等人的离去,胡府这边便只剩迎亲队伍与一众宾客了。
喜娘收到胡府总管的眼神,忙又喜气洋洋地吆喝起来。
状元郎陈定之的笑容却再也无法恢复之前的自然,如果可以选择,他真想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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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吹打打声中,状元郎还是接走了新娘子。
一群官场的人精们只当没有出过变故,该吃吃该喝喝,直到喜宴顺利结束。
胡伯昌送几位尚书与曹勋等人出门。
曹勋官职虽高,站在尚书堆里就是小辈了,他自觉地走在后面,出门后一边看着胡伯昌与几位尚书道别,一边留意院内,等着自己的小夫人。
曹绍就站在兄长身后。
这时,潘氏等女眷出来了。
曹勋找了一圈,问潘氏:“怎么不见云珠?”
潘氏不信他不知道,只说杜少夫人不小心将茶水洒在云珠身上,云珠便提前离了席,省略了其他。
那么多人看着,她身为婆母,总不能当众批评儿媳妇睚眦必报。
曹勋似乎相信了这个解释。
曹绍的脸有点黑,因为他知道云珠与杜少夫人的旧怨,自然清楚杜少夫人肯定是故意的。
不想云珠白受这委屈,回府路上,曹绍低声跟兄长讲述了当年的那件事。
他只是想兄长好好安慰云珠一番,问心无愧。
曹勋点点头:“知道了。”
回府之后,曹勋换了身玉白色的锦袍,去后院见云珠。
云珠已经换好中衣准备歇晌了。
曹勋坐在床边,看着她问:“提前离席,怎么没派人跟我说一声?”
云珠笑道:“说了你也不能走,再说又不是什么大事。”
曹勋:“那人也太不小心了,茶水烫不烫,可有伤到你?”
云珠微微诧异,转而猜到他应该只听说了前半截,道:“温的,没事。”
曹勋沉默片刻,摸她的头:“说了陪你去探望岳父,怎么还躺下了?”
云珠:“我又不知道你何时回来,应酬应该也挺累的,不如你也歇会儿再去吧。”
曹勋指指身上的衣袍:“现在去吧,不然还得再穿一遍。”
云珠只好叫连翘石榴进来,服侍她更衣。
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夫妻俩都上了车。
因是夏季,车里随时备着一把团扇,曹勋拿起来,习惯地帮她扇风。
云珠闭着眼睛假寐。
曹勋:“要不要靠到我身上?”
小夫人浅笑:“不了,没多远的路。”
曹勋:“嗯。”
他的扇子仍然扇了一路。
到了宁国公府,顾敏听到消息出来接人,朝曹勋点头致意后,她笑着挽住云珠的胳膊:“父亲的伤已经愈合了,只是还不能乱动。”
云珠松了一口气。
三人来到正厅前,孟氏正扶着李雍慢慢地转过走廊,曹勋见了,道:“岳父岳母太客气了,该我们过去的,岳父养伤要紧,不宜走动。”
李雍笑道:“我伤的肩膀又不是腿,这几步不碍事,今日胡府嫁女,你们才从那边过来?”
曹勋:“回府换了回衣裳。”
云珠已经扶住父亲另一侧,等父亲落座后,她朝顾敏使个眼色,顾敏便先走了。
云珠看向父亲的肩膀:“您把外袍脱了,我要亲眼看看。”
李雍尴尬道:“都是大姑娘了,看什么看。”
云珠不满:“您是我爹,我看看怎么了?别人的让我看我都不稀罕。”
曹勋保持着笑容。
李雍拗不过女儿,让妻子帮忙解开衣袍,露出受伤的肩头。
伤口确实愈合了,只是依然狰狞。
李雍怕女儿掉眼泪,叫娘俩去后面说话。
曹勋目送岳母妻子离去,这才闲聊般提起胡府的大热闹。
李雍跟胡伯昌没什么交情,闻言大惊:“竟有此事?”
曹勋:“真假尚未可知,人都被郭大人带走了。”
后院,顾敏重新跟孟氏、云珠聚在了一起。
孟氏很担心女儿今日吃席时有没有遇到麻烦。
云珠颇为解气地说了她是如何教训杜少夫人的,惊得顾敏直捂嘴。
孟氏恨声道:“就该如此,也算是杀鸡儆猴了,看谁还敢跑你面前猖狂。”
口头编排尚且能忍,居然敢往女儿身上泼茶水,别说女儿了,孟氏都不能忍。
顾敏咬牙道:“她以前还在我们面前说你的坏话,原来是她辱你在先,又到处颠倒黑白。”
云珠逗她:“幸好嫂子没有听信谣言,不然哥哥可能就要因为我错过你了。”
顾敏拿她没办法。
孟氏朝前院扬扬下巴:“你那么不给杜少夫人面子,复山怎么说?”
就怕女婿觉得女儿过于跋扈了。
云珠笑道:“他也夸我做的好。”
孟氏又哪里能想到女儿在骗她呢,其实云珠根本没有跟曹勋说这些。
在宁国府待了半个时辰,云珠就跟着曹勋回去了。
依然是烈日炎炎的午后。
来回几次奔波,云珠准备继续歇晌,她躺好不久,曹勋从后面抱住了她。
云珠睫毛微动。
这几晚曹勋都是在后宅睡的,但他并没有缠过她,仿佛只要他认为她还在生气,他就会像个君子一样不来勉强。
事实上,云珠并没有拒绝他的打算。
刚嫁过来的时候,她虽然没想跟曹勋培养什么男女之情,却也愿意跟他做对儿恩爱夫妻,如今知道他是那么想她的,恩爱都是表面,云珠也不想再多做什么,她给他美色,曹勋适时地维护她与家人,非常公平。
云珠以为曹勋准备开始了,他竟只是亲了亲她的耳朵,语气无奈:“御赐步辇,你不委屈也不害怕,所以觉得没必要跟我说,可今日宴席上被人那么欺负了,你也不跟我说,云珠,你当真要与我生分了吗?”
云珠笑了:“有什么好说的,还是怪我当年言行轻浮,若我早日端庄些,她也不会误会我勾引了她的心上人。”
曹勋身体一僵。
云珠心平气和地躺着。
半晌,曹勋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全喷在了她的后颈。
云珠刚要往里挪,曹勋手臂一勒,将她抱得更紧:“轻浮也好,不轻浮也罢,我就喜欢你那模样。”
“是我错了,不该那么说你。”
“你说,我怎么做你才肯真的消气。”
第66章 “我又没求着他来讨好,都是他自己愿意的。”
薄纱帐中,才成亲一年的夫妻难分彼此地拥在一起,这时候男人的情话会显得更加真诚动人。
可云珠忘不了曹勋警告她别去勾引小皇帝时的犀利眼神,尽管他用词委婉,说的是“掌握分寸”。
他平时越是爱装温雅模样,一旦冷下脸用那种眼神看人时,就越叫人印象深刻。
云珠摸着他结实有力的手臂,轻叹道:“那我也想问问你,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相信我是真的没有跟你置气呢。”
曹勋沉默。
云珠拍拍他的手臂,声音温柔:“我只是觉得以前那样不妥,努力让自己端庄一点而已,你现在可能不太习惯,过阵子就好了。”
小夫人说了很多,曹勋只明白一件事,她是真的怨上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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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曹勋去当差了,待嫁新娘孙玉容一大早就跑来了定国公府。
云珠一看见她兴奋的模样,就猜到京城肯定又出了什么新鲜事,难不成是她往杜少夫人头上倒茶的事已经传开了?
孙玉容挨着她催促道:“你昨天是去胡府吃席了吧,快给我说说当时的情形。”
云珠无奈地摇摇头,让连翘讲给她听。
连翘先是咬牙切齿地骂了杜少夫人一顿,又神清气爽地描绘了杜少夫人的狼狈样。
孙玉容一脸惊讶:“原来还有这回事,那,那你提前离席,岂不是没看见有人去胡家的喜宴上闹事?”
这次,换成云珠愣住了。
孙玉容立即把她知道的部分都说了出来,颇有些幸灾乐祸:“如果刘氏说的都是真的,胡尚书的乌纱帽可能会保不住,状元郎也要从刚刚攀到的高枝上摔下来喽。”
云珠先是震惊于这场官司,跟着想到了曹勋,他肯定亲眼瞧见了那一幕,为何没告诉她?
刘氏进京伸冤的时机这么巧,要说背后没有人推波助澜,基本是不可能。
胡伯昌做了多年的兵部尚书,官员里有他的党羽,也有他的政敌,并非曹勋一个跟他不对付。
可能是不久前曹勋才跟她暗示过,一旦他在京城的根基稳了,便可以制约小皇帝重新提拔她的父亲兄弟,云珠就有种感觉,这次胡家出事,背后多半有曹勋的影子。
他不说,是他足够沉稳,不是曹绍谢琅那样的年轻儿郎,办成什么事就跑到她面前显摆,反正她很快就可以从旁人口中听说,一样能达到让妻子佩服他的目的。
不过,堂堂兵部尚书,真的会这么简单的就被曹勋除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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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案自然惊动了曹太后与乾兴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