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叶晴愤怒地拽过他身上的包摔到地上,物品散落一地,小巧的化妆镜四分五裂。
“你到底还要我怎么做?”她攥起拳头,向来明媚的杏眸染上了一层红,声调发颤:“非要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吗?”
这已经是第八次了,无论他怎么做,季叶晴还是会以各种方式发生意外,甚至因为他的插手加剧了她的死亡。
与此同时,他发现季叶晴跟他记忆中的相差甚远,记忆中的季叶晴温柔、坚韧、有自己的原则,仿佛一汪海水,平静地包容下所有。面前的季叶晴却疯狂、偏执、歇斯底里,面目扭曲得令他陌生。
他甚至在想,面前的季叶晴真的是他想救的那个人吗?平行世界的一切和他原来的世界真的能混为一谈吗?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翟楚耷拉着眼皮,有些疲惫,点燃一根烟夹着,没往嘴里放:“你上次也是这么跟我说的,说不会再和那些人联系了,然后下一次换新的酒吧,一次又一次的撒谎,小晴,你不累吗?”
“我很失望。”
季叶晴暗暗掐了把自己的掌心,试图演绎出宛如被抛弃的痛苦:“你怎么能这么说?”
“咔!”方导打断了他们,举起扩音器:“这里情绪不对,季叶晴的反应太单薄了,再来一条。”
……
不知重拍了多少条,反正现场不断传来方导暴躁的声音。
“停!”、“咔咔咔!”、“重拍!”
季叶晴嘴唇颤抖,茫然地望着他,宛如被人抛弃的孩童,眼眶迅速弥漫上一层浅薄的水雾,这次是真的有些伤心:“你怎么能这么说?”
她整个人笼罩上一层脆弱的气息,翟楚也意识到自己话有些太重了,本想说些什么挽救,又觉得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于是吐出口气:“我累了,我们回酒店吧。”
说错台词了。
周青山比了个手势:“不好意思,我说错了,我们再来一遍吧。”
这次方导气得连暂停都不喊了,直接把扩音器一扔,怒极反笑:“你们这不演的挺好的吗?接着演啊,暂停什么,干脆也别说台词了,就说个一二三四五,到时候我直接后期找个配音给你配上去不就行了?”
现场鸦雀无声。
“你们今天是把脑子忘酒店了吗?用不用我找个外卖员给你们捎过来?随便拉来两个路人都比你们演得好!”方导疾言厉色,骂完主演,他又把打光师骂了一遍,在场所有人都被扫射一通,无一幸免,路过的狗经过这里都要被踹两脚。
方导脾气向来如此,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一个。
他捏着眉心,冷哼:“算了,你们俩今天先别拍了,回去吧,自己想想怎么调整状态。明天要是还给我拍成这样,统统滚蛋!”
临近正午,黎见星穿着大衣拍了二十几遍,额头渗出薄汗,闻言迫不及待地脱下来,陆景淮自觉上前接过,跟上她问她吃什么。
“你这么关心我,我想吃什么你猜不出来?”她语焉不详道,“陆景淮,你真够不要脸的。”
陆景淮转念便知道她在说什么,认可道:“还是小黎老师教得好。”
周青山立在原地,出神地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不知道在说什么,两人靠得极近,连影子都格外亲昵。
脑海中浮现出昨天陆景淮说的“我和星星,我们两个在一起了”,他怔了许久,连经纪人在他耳边絮絮叨叨都未曾察觉。
第二十四章
毫无疑问的, 黎见星被激怒了,她向来睚眦必报,她不高兴, 别人也别想好过。新仇加旧账, 她要好好跟陆景淮清算一下。
说来也是赶巧, 接连一周都下起了倾盆大雨, 原本安排的室外拍摄全换成了内景, 导致黎见星一下子清闲了下来, 这也给足了她和陆景淮斗智斗勇的时间。
她偷拍陆景淮的丑照然后打印出来贴满整个酒店, 让所有路过的路人都能看见他的丰功伟绩,陆景淮就趁她午睡时在她脸上画了个乌龟, 导致她一下午被整个剧组当猴儿一样观看。
黎见星把他处理工作的电脑泡到水里, 通讯录的名字全改成爸爸, 把他铐到厕所里, 在他房间的每一处角落藏满会跑的闹钟, 每隔半小时响一次,让他整夜不得安宁。陆景淮就往她的冰淇淋里放芥末, 房间塞蟑螂,把她床上的娃娃用线绑到空中打造成灵异事件……
诸如此类的事情在这几天层出不穷,最后以陆景淮主动敲开黎见星的房门, 说是给她道歉陪她对剧本为结尾。
彼时黎见星好不容易拿小号混进自己的黑粉群,得知自己的黑粉头子竟然就在自己公司,她痛骂自己无数条才换来加上那人的好友, 实则是为了偷窥那人的朋友圈, 想找出蛛丝马迹把身边这个叛徒给揪出来。
她倒要看看是谁, 是谁这么大胆!
可惜黑粉头子的朋友圈什么都没有,连背景都是系统自带的, 头像看起来像是随手拍的一个不锈钢勺子。
黎见星把它无限放大,从勺子凹面看到一个模糊的纯黑手机壳。正当她要细细查看有没有什么其他漏掉的细节时,门铃声响了。
黎见星才不信他有这么好心呢,她倒要看看他又想搞什么幺蛾子,于是半信半疑地让他进屋,翻出剧本给他。
“只有一个?”陆景淮道,“那你呢?”
他看其他人私底下对戏的时候都是拿着剧本的,黎见星轻哼一声:“用不着,赶紧吧。”
这么多天过去,她早就把台词背下来了,拿到剧本后就做了人物小传。
没想到陆景淮真的老老实实跟她对起了剧本。
黎见星眼尾发红:“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我累了,我们回家吧。”陆景淮像读课本似的干瘪地念出台词,像是一台毫无情感的AI,黎见星打断他:“停停停,你这台词功底也太差了吧?能不能有点起伏,富有情感一些?”
陆景淮尝试加入声调起伏,黎见星不满:“不是这样的,你这样一点也不翟楚,我给你演一遍。”
她当即给他演示了一遍,虽说性别不符合,神态感情却拿捏得十分相似,问他懂了吗,陆景淮颔首,按照她的方式演绎。
结果黎见星又挑出他肢体上的问题,说他太木讷,直到第七遍的时候,陆景淮忍无可忍,合上剧本:“你到底用不用我给你对戏?”
“不是你主动来找我的吗?”黎见星理直气壮地把责任推到他身上:“你这样我一点代入感都没有,怎么入戏?”
陆景淮目光阴沉地盯着她,这倒令黎见星找回一点高中时的感觉,他跟自己分到一个小组,不得不辅导她学习,但她不是打哈欠就是左顾而言他,他就开始狠狠训斥她。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轮到她了!
“你瞪我?你还好意思瞪我?多少人想让我教他都求之不得呢,不识好歹,愚昧,朽木不可雕也,你真是我教过最差的一届学生。”她指指点点,把他从头到尾批判了个狗血淋头,就差没把公报私仇写到脸上了,说完扬眉吐气,一扫之前的憋屈。
……要不是她眼里小人得志的笑都快溢出来了,他差点就信了呢。
陆景淮双腿交叠,闲适地倚向沙发,忍不住给她鼓起了掌。
“怎么,你不服?”黎见星啃了口苹果,仍在心里回味刚才那番话。
掷地有声,发人深省,爽,太爽了!
“试镜的时候我也在,都是剧组的人在那干巴巴念台词,演员就能接戏,我比他们还好点,你怎么就入不了戏?”陆景淮道,“难道你比不上她们?”
承认自己比不上她们就等于自己配不上这个女主,黎见星犹如被踩到尾巴炸毛的猫:“怎么可能!?你质疑我的专业水平?”
陆景淮无辜摇头,但她认定他就是看不起自己,当机立断决定让他看看自己的真实水平。
于是这次哪怕陆景淮毫无感情的念台词,她也能飞速入戏。
“……我累了,我们回家吧。”陆景淮起身离开,黎见星“蹭”地站起来:“站住!翟楚我让你站住!”
陆景淮恍若未闻,只留给她一个冰冷的背影。
按照原本的设定,这个时候黎见星应该捡起来地上的碎片架在自己脖子上,以此威胁翟楚不让他走,无奈手边没有道具,她便举起桌上刚削完水果的小刀,泪水打湿睫毛,眼神却格外阴郁:“你再敢往前走一步,我就死在你面前。”
陆景淮终于顿住脚步,无它,因为再往前走就要撞墙了。
他折返回黎见星面前,读课本:“别闹了,你不是这样的人,你……”
“不对,”黎见星道,“这里情绪不够饱满,这不是季叶晴,季叶晴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背手焦躁地在原地自言自语地踱步,指尖开始无意识地缠绕发梢,这是她纠结时常做的动作,如果还想不出来,就会暴躁地扯头发,最后等清醒过来又开始为自己痛失的头发大军哭嚎。
黎见星的剧本上有她自己做的人物小传和密密麻麻的批注,他坐下来翻回首页仔细揣摩,在她狠狠揪住一大绺头发时,忽然启唇,吐出一句不明所以的台词:“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真像我啊,你身上流淌着我们季家人的血脉,小晴,你和你妈永远都别想摆脱我!”
黎见星发狂的动作猛然止住,几秒后,像头暴怒的小兽似的飞身扑向他。陆景淮猝不及防,被她压在沙发上,双臂掣肘在头顶,白皙纤长的小手和他小麦色的腕臂行成鲜明对比,身上的香甜萦绕在他鼻息,冷淡的面庞终于有了一丝裂痕,微微睁大眼睛。
她跨坐在他腰身上,垂着眼居高临下地睨着他,空洞的眼神仿佛在透过他注视另一个人,这个姿势很是屈辱,也令他极为不适,刚动了下身体,黎见星就掐住他的脖颈,缓缓收拢五指。
同时从后槽牙里挤出一段呓语:“住口住口住口!你早就消失了,为什么你总是阴魂不散,我不是你,我跟你不一样!”
陆景淮常年锻炼,按理说应该能轻而易举地挣脱,但不知为何,他纹丝未动,随着肺里的空气稀薄,他痛楚地仰起头颅,脸上逐渐失去血色,他长相俊美,这种姿态出现在他身上,反倒多出了一种诡异的美。
偏他还在癫狂地笑,口中不停呢喃着:“小晴,小晴,来陪我吧。”
他呼吸越来越浅,不由自主地阖上眼睛,最后完全没了起伏。
不会死了吧?
黎见星从戏里惊醒,慌忙松开他,试探地轻拍两下他的脸:“陆景淮?喂,别装了陆景淮,我都看到你动了。”
鸦雀无声。
黎见星两指放在他鼻下也没感受到呼吸,顿时心惊肉跳,不是吧不是吧不是吧,她刚刚也没多用力啊,她不会要成为史上第一个因为对戏过失杀人的女明星吧?她的事业才刚起步!
正侧耳要去探听他的心跳时,肩上倏地落下一阵力道,陆景淮诈尸似的猛然睁眼大喊“喂”。
“!”
黎见星失声惊叫,吓得手脚并用地从他身上跳了下去,结果因为用力过猛崴了脚,眼见就要磕上茶几。陆景淮半撑起上身眼疾手快地捉住她的腰往自己这儿用力一拉,但他高估了自己刚恢复的力气,非但没有帮到黎见星,自己还和她一起在地上滚了两圈。
地上并未铺地毯,黎见星依然没感觉到疼,因为陆景淮手掌护住她的后脑勺,自己垫在她身下,替她承担了绝大多数伤害。
两人近在咫尺,稍抬眸,被日光照射的挺拔五官便撞入她眸底,眼角上扬且狭长,连带着鼻侧那颗小痣都清晰无比。
——配合他短促的呼吸,仿佛在说,吻这里。
黎见星脑海中不合时宜地响起这句话,耳畔就传来沉闷的笑声,湿润的吐息喷洒在她耳廓,陆景淮饶有趣味地问:“吻哪儿?”
意识到自己刚刚不由自主地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双颊瞬间涨红,像一撞就破的薄皮柿子,她慌忙从地上坐起,陆景淮却疼得抽气,眉心拧成一团。
黎见星看他不像装的,关切问道:“你怎么了?”
“你压到我肉了。”
她低头一看,自己赫然撑着他上臂边缘的肉,怪不得刚刚觉得有点滑……她眼珠转动,赶忙收回手站直。
陆景淮揉着胳膊起来,撩起眼皮把手伸向她:“刚才要不是我你就撞上去了,不扶我起来?”
黎见星不情不愿地把他拉起来,然后急不可耐地去桌上抽出湿巾擦手,仔细地连指缝都没放过,那模样,仿佛碰到了什么病毒似的。
陆景淮见此也拿湿巾擦手,不仅擦手,他还擦胳膊,恨不得把刚刚和黎见星接触过的地方全擦个遍。
两人暗暗较着劲,黎见星瞥向他,皮笑肉不笑,视线忽地落在他肿胀的手背,渗血的地方格外显眼。
笑容忽然敛起:“你受伤了。”还是为了她。
陆景淮毫不在意地一擦,沾血的湿巾扔到垃圾桶里:“没多大事,你应该已经找到感觉了吧?我就先走了。”
她确实找到了感觉,季叶晴的经历注定让她无法成为一个正常人,酒鬼父亲对她和她母亲的家暴,班级里小团体对她的校园暴力,乃至勤工俭学时那些中年男人对她的恶意……都让季叶晴忍无可忍。
于是在一个大雨滂沱的深夜,鲜血在浴池里开出荼蘼的罪恶之花,她一把火烧了那栋破旧的危房,带着惊魂未定的母亲坐上去往未知的绿皮火车,义无反顾地逃离了那片禁锢她十几年的淤泥。
季叶晴这个人从根子里就不是正常的,她内心早已锈迹斑斑,哪怕表面上装得再正常,也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她寻找着,渴望着有人能跟她一起在这烂透了的世界里翩翩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