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世宁对小孩没什么感觉,然而耐不住纪欢有时候刷手机刷到几个账号,特别乖巧懂事的小朋友,她常开玩笑地感叹:网络发达了,都能看到少爷小姐给他们表演才艺了。
赵世宁看了一眼,这还不是什么顶富的家庭,但生活条件也足够优越,七八岁的小孩家里一架三角钢琴,把李斯特弹得异常流畅,账号是孩子妈妈记录的,除了孩子弹琴,还有一家人的生活日常。
赵世宁起先还不屑,说自己七八岁的时候也会弹李斯特肖邦贝多芬,然而往后翻翻他就不说话了:可他小时候没有这样和谐的家庭,也没有体验过被父母爱着的感觉。
他和人家是不一样的。
有体验过爱的孩子,脸上更多的笑容,也更自信和快乐,不像他小时候,对什么事情都是冷冰冰的,完全没有这个年龄该有的快乐。
赵世宁第一次知道,孩子的意义并不是传宗接代,也不是他父亲一直认为的“培养一个精英”,更不是延续一个基因。
而是相爱的人自然而然地爱的产物,两个人一同爱着这个小生命,而这个小生命也同等地爱着他们。
那是一种最简单的幸福。
让孩子去体验各种的可能,去做喜欢的事情,是一段崭新的历程。
赵世宁抑郁了挺久,直到有一天晚上,两人刚做完一次,他抱着纪欢,突然问她,“你怎么想?”
“什么怎么想?”纪欢酝酿睡意。
“孩子。”
“我不想,”纪欢咂咂嘴,“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想听听你意见。”
“平心而论我不抵触孩子,”纪欢想了想说,“但生育的代价太大了,况且养育孩子的代价也很大,我们应该不会考虑经济的因素,但我觉得大部分时间精力的代价,应该都是我在承担。我觉得我还没有到一个程度……就是愿意把重点放在生育上程度。”
赵世宁想想,说也是。
“怎么了?”纪欢问他。
“没有,随便想想,”赵世宁问她,“你会觉得没有孩子的人生不一样么?”
“各人有各人的感受吧,每个人对人生的要求都不一样,有人觉得重点在自己的经历和感受上,”纪欢说,“我显然是这种人。如果没办法养育和教育孩子,没有办法给孩子提供一个很好的成长环境,我觉得生育也没有意义。”
“……”
“我可能也不太适合吧,”纪欢想了想,“我没有什么耐心,又总是冷冷淡淡,又或者我只是没办法把我的所有重点放在一个孩子上。”
赵世宁嗯了一声。
“干嘛,你想要孩子?”纪欢回头问他。
“没有,”赵世宁把她摁回来,“我更愿意考虑你的感受。”
“那就好。”纪欢说,“我不想我们两个因为这种事情有什么观念性的相悖。”
“人和人有观念的不同很正常,只是要有一方心甘情愿的理解和接受,”赵世宁想了想说,“我也觉得这个问题无所谓。”
纪欢闭上眼酝酿睡意,赵世宁低头看看纪欢,他只是更爱她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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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来年,纪欢都保持着这种生活,一半的时间在残校拉琴,一半的时间在工作室。
齐敏来过一次,明显听出了纪欢有练习不少,居然都能拉奏出一整首难度不小的大提琴独奏曲目了——大提琴独奏的曲目不多,纪欢拉出的柯达伊独奏曲对耐力、技巧和音准的要求都很高,他站在门外静静地听纪欢拉完了一整首曲子才进去。
纪欢有点不好意思,“齐老师。”
“托你的福,我也没想到退休的年纪我还能回来教课,不过有几个小孩是真聪明有天分,我突然发现教课也挺快乐,”齐敏拿过旁边的大提琴拉了一下,看看纪欢的手指,薄薄一层茧子,“你挺勤快。”
“这把琴好。”纪欢说,“高音浑厚,低音也好听。拉出来的曲子也不会差。”
“你别在这糊弄我,”齐敏哼笑,“巴赫大提琴组曲行吗?”
“行。”
“我听听。”
纪欢坐在椅子上,在脑子里回想了一下谱子,这才重新开始拉奏。
齐敏坐在纪欢旁边,听着她完整地拉奏完一首组曲,技巧得当,细节变化处理的也很好,几乎没有瑕疵,是很完美的演奏。
“你知道,我至今还记得你小时候,肯练琴,有音准,我当时就觉得你可能走我的老路,考上央音,然后出国进修,进乐团,当大提琴首席,”齐敏叹了口气,“但确实音乐这条路很烧钱。”
“……”纪欢不否认。
“你知道中国有句老话,”齐敏说,“种一棵树最好的时间是十年前,其次是现在。”
“我都二十五了。”纪欢笑笑,“走不了这条路了,以前您不是也说,这年纪还没进乐团这辈子都不行了么。”
“那是刺激你们练琴的,”齐敏笑,“不是我夸你,你音准比很多人都好。”
纪欢说自己毕竟好几年没碰琴了。
齐敏摆摆手,“你现在也有自己的工作,我就是觉得,你要是有这个打算,多点儿体验也好,我就是站在我的角度上,觉得你没继续拉大提琴很遗憾。你要空了,你试试把刚才的柯达伊奏鸣曲再拉一遍,给我录个视频,这首曲子难度很高,全曲四十多分钟吧?”
纪欢点点头。
齐敏叫住她,“你给我录个作品集也行。”
纪欢迟疑。
齐敏又说,“燕京东边有个录音棚,去那边录,你别给我录进去喇叭声了,那边收音好。”
纪欢问他录来干嘛。
齐敏说,“我遗憾没个得意门生不行吗?”
“齐老师您别逗我了,您那么多优秀的学生,”纪欢哭笑不得,“我算不上号。”
“我眼神还好着呢,”齐敏赶她了,“走呗,这个月给我。”
纪欢也没推诿,当时只觉得是自己重新捡起了大提琴,当个爱好也是好的。
她抽空找去了那家录音棚,环境很好,设备优良,负责人说好几个演奏家还是在他们这边开的线上演奏会。
纪欢其实还是有点经验的,录了十二首完整的曲子和一些经典乐章,录完就把U盘给了齐敏,她也没再太放在心上,照旧该做什么做什么。
也正是这一年,夏至月光开播了,也果然如当时所说的,剧组安排了许多关于主角服装的热搜,女主和女配的穿搭迅速的在app上走红,因为标注了品牌,纪欢工作室的账号一下子涌入了无数人关注。
也正是在开播的那天,梁安琦重新在纪欢的工作室开始直播,她说话温声细语,盘着公主头,特有的说话腔调细腻柔软,特别让人有好感。
那天梁安琦播了两个小时,成交量达到了五百万。
傅芸亭很是满意——没有什么比自己的作品被人肯定而更开心了。
夏至月光播了一个多月,纪欢的品牌一夜走红,傅芸亭之前就预留了不少的设计款式,但她并没有走量,而是以优质的设计和决不为省成本而选择的面料为热点,对于一些身材比较特别的客户,也提供了定制的服务,后续的设计数量也有限,每一条裙子都是傅芸亭亲自检查过的,质量版型都有保证。
再往后,纪欢在新闻上看到,赵思芮创立了自己的餐饮品牌,首家店在燕京市中心的商场开业,后续将开放加盟制。
赵思芮让助理给纪欢送了一张开业的邀请函,定在了夏天的某天,那是个好日子。
纪欢也没什么意见,面子上的事情该做还是要做,她让菜菜准备了开业的红包,等着那天给她送去。
还没到赵思芮的餐厅开业,赵世宁跟她说了一句,他妈回来了。
纪欢多少也预料,应该是专程回来看赵思芮的么,毕竟日子这么微妙。
赵世宁也问她,要见见吗?
纪欢说好。
只是赵世宁的妈妈没有来燕京,落地是在上海,而后回了扬州探亲,之后才折返了上海,在私宅入住。
其实选了那家餐馆纪欢一点都不奇怪,毕竟两人初识的时候,夏芒就跟她说过,这家餐馆本来就是专门为赵世宁他妈妈开的。
纪欢没紧张,她不过也是觉得走个过场——尤其是有见赵文康在先。
但文咏娴不一样。
纪欢和赵世宁是卡着时间到的,而文咏娴已经早早到了,她年龄和徐清相仿,然而保养和外表就不是一个层面。
文咏娴保养很好,但也有自然衰老的痕迹,比如眼周松弛的皱纹,健康的肤色,她看起来远比这个年龄的女性更加松弛自由,简单不过的露肩棉麻衬衫,配了一条简单的黑色开叉长裙,她的头发才到肩膀,戴了一个彩色的丝绸发箍,有点拉美的热情味道。
她旁边的男人也是个熟面孔,纪欢倒认了出来,是某个前些年就因伤隐退娱乐圈、移居国外的男明星。
他在私下也没什么妆造,就是普通的polo衫和长裤,与普通人无异,但气质又更加出挑。
文咏娴的声调有种外国人特有的亲昵和热情,反而让纪欢有些意外,但她很有素养,赵世宁没什么反应,也不怎么接文咏娴的话题。
文咏娴说自己不怎么回国,但很喜欢这里的餐饮,赵世宁难得这会安静下来,大概也是因为心里有些怨结。
文咏娴也没刻意地跟他再找话题,她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那套规矩,跟纪欢聊了聊工作,夸她的学校很好。
这顿饭刚吃完,男明星就说自己约了朋友小聚,文咏娴说让司机送他,赵世宁大概看不太下去,一会也随便找了个借口说出去透透气。
一时间包间里只剩下了纪欢和文咏娴,纪欢的眼皮跳了一下,果不其然,文咏娴慢慢喝完面前的笋丝汤,才放下了勺子,“你知道吗,我花了很多年才认清的一个问题,我知道赵世宁带你见我是什么意思。”
“您说就好。”纪欢也很平静,“是先礼后兵吗?”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文咏娴笑了,“我花了好多年才意识到婚姻带给我什么,我和赵文康结婚的时候是二十五岁,然而我的人生和青春都在这一年结束了,因为我注定只是这段婚姻的一个配角,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他的妻子、是孩子的母亲,我的每一个举动都会被人站在圣人的角度审判:你是一个妻子,你是一个妈妈,你不能这样、你不能那样……女人在生育时身体会分泌一种激素,让你去做一个好妈妈,让你的一切都围着家庭转。我当然不是任何的主义者,但我很遗憾,我在最好的年纪,把我的时间都放在了家庭上,去试着做一个好妻子、好妈妈。连同爱情都在婚姻里变成了献祭品。所以,我当然没有对你先礼后兵。”
“……”
“你很聪明,你应该知道我想表达什么,”文咏娴是自始至终地温和,“所以婚后三年、五年、八年,爱情在时间里消耗殆尽,你的全部是这个冷冰冰的家庭,还是你自己呢?我承认我也是个利己主义者,所以我在他上初中的那年离开了这里,我承认对他来说我不是一个好妈妈,但离开的那几年,是我过的最快乐、最自由的几年。”
“所以你是要我想清楚吗?”纪欢问她。
“我是想要你在步入一段婚姻之前,想明白什么对你更重要,步入婚姻、组建家庭都需要付出代价,而你所付出的代价,你是否可以接受。如果婚姻和家庭完全比你现有的生活更快乐,那你当然可以随时选择它们。有情饮水饱,都是作家对热恋浪漫化的说辞。人生有许多种可能,二十五岁还年轻,你大可以多体验下许多种可能后再做出你的选择。然后,”文咏娴给她倒了一杯红酒,“I’m all good, and always be happy for you.”
赵世宁回来的时候,文咏娴正在跟纪欢聊天,两人相处的氛围很好,文咏娴给纪欢看她旅居欧洲的照片,给她看自己在美洲潜水,还有去非洲看的动物大迁徙。
纪欢想到赵世宁之前跟她讲的,他妈妈以前是大学的老师,其实她也能想到,她和赵文康的婚姻生活没有幸福,就算起先都是因为爱情组建了家庭,爱情也在一日日的生活里消失殆尽,剩下的,只有责任感和对孩子的感情。
文咏娴说自己现在在温哥华开了自己的工作室,给外国人教授中文,每年很多假期,欢迎纪欢来找她玩。
纪欢也礼貌地答应下来。
一会文咏娴表示自己要去上海外滩转转,纪欢没跟着一起去,赵世宁本来没有和她留宿上海的打算,但纪欢觉得回去时间有点赶,不如在上海住一晚。
赵世宁也行动派,酒店是纪欢选的——还是丽思卡曼,云绞太远了,住在丽思卡曼还能在周围转转。
赵世宁也答应下来,定好了酒店就和她四处走着看看,这是两人少有的在上海散步的日子,南京步行街永远都是那么多人,外滩永远人山人海,她和赵世宁站在人行道上等红灯,附近的行人都低头看着手机,又或者戴着耳机听音乐,大家都步履匆匆,没有人会停留下脚步。
纪欢总觉得上海是一个很有情调的城市,可大多数人都觉得这里是纸醉金迷、开销极高的魔都。
街角是有人在拉小提琴的,她本身就是学音乐的,能听出来这把琴很好,乐手的技术也很高超,他在这人来人往的马路上拉着一首贝多芬协奏曲。
乐手是个外国人,闭着眼睛投入的拉奏,几乎没有人为他停留。
纪欢仰头看着周围的建筑,都很是熟悉,她在上海的市中心拍了无数的外景,穿着华丽的衣服,专业的摄影师打光,拍摄。
而今仍然如此。
外滩附近有好多露台的酒吧,只要有人仰头看看,便能够看到有穿着华丽的模特在这儿拍照。
纪欢也在这儿拍过,那会在天气凉薄的四月天,她穿了一件很短的上衣和牛仔裤在这儿拍外景,那天的摄影师怎么都不满意,纪欢拍了好久,皮肤都冷的麻木了。
最后还是在天快黑的时候,摄影师终于拍了一张满意的照片,然后流程化的继续拍下一个模特。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会走运,觉得自己明明又不差,万一能凭着这张照片走红呢。
万一能在这个永远不停留的、朝夕繁忙的上海遇上一个真心的、彼此喜欢的人呢?
“绿灯了。”赵世宁牵着她的手晃了晃。
纪欢握着他的手,佯装随意地说,“听说今天上海有个音乐剧,要不要去看看?”
“应该不好买票了吧?”
“你可是赵世宁诶——”纪欢夸张地说。
赵世宁笑,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说搞定了。
纪欢脚步一拐,和赵世宁去了外滩的大剧院。
那天的音乐剧是国外乐团来演出的英文原版歌剧魅影,
入场的时候,玻璃墙壁上写着一行经典的台词——
Love never dies,
Love never falters,
Once it has spoken,
Love is yours.
爱永不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