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透过身后的门窗压进长廊,让虞沛猝不及防地看见了它的面孔。
店家说得不错——那张惨白到近乎纸色的脸上,没有眼鼻、耳朵,连毛发都不见一根。
只有铜钱大小的一张嘴,且像被火烧过一样,干瘪的嘴巴黑漆漆的,没有唇瓣。
它没有眼睛,却像是能看见虞沛他俩,扯开嘴,露出条猩红的尖细舌头,阴恻恻笑了。
虞沛眼疾手快,朝它打去灵力。
邪物侧身躲过,灵力将墙面破开一道深缝。
“嗬嗬嗬……”它挤出嘶哑的气音,然后像野兽那般四肢着地,飞奔向走廊尽头的窗户,硬生生拿尖利的爪子撕开了禁制。
它仅撕开了一小条缝儿,右爪就被爆开的灵力割破了。伤口从爪尖裂至手肘,鲜血洒下,它头也不回地跳入黑夜当中,不过动作迟缓许多。
禁制的损坏引来了不小躁动,大堂很快有人点燃蜡烛,焦灼高喊:“楼上发生什么事了,怎么禁制破了?”
“没事,你们待在下面,别乱走动。”虞沛没急着去追那邪物,它撕开禁制时,结界的灵痕也会沾附在身上,不难找见。
她在心底追踪着灵痕的去向,走近了沈仲屿的房间。
但还没抬手,门就从里面儿打开了。
沈仲屿一手秉烛,虚弱地倚在门边——下午虞沛送药时,他还有些意识不清,昏昏醒醒好几回,才勉强吃了药。
眼下他好了不少,甚还有力气说话。
“虞师妹,烛道友。”他脸上带着蔫蔫儿的笑,“听见外面有响动,出了何事?”
“没什么事。”确定他安好,虞沛转身,“沈师兄接着睡吧,我——”
“又是那魔物吗?”沈仲屿突然道。
虞沛:?
她没跟他提起过这事,他是怎么知道的。
看出她心中所想,沈仲屿喘了口气,虚弱道:“晚上掌柜的来送饭,多说了两句。”
虞沛有些不快。
不是与他说过,让他保密的吗?
“是我问他在先。”沈仲屿眼帘半垂,“听闻死的是左道友?”
虞沛一怔:“你认识他?”
“算认识。”沈仲屿说话有些吃力,“大哥以前……帮衬过他,前几年每逢春节,他都会来家里看望大哥。”
这就怪了。
沈伯屹先前还说并不认识左锻。
虞沛将这事儿记下,又问:“沈师兄,听说二十多年前,沈家捉过一只邪祟?”
她本来没抱希望,毕竟捉那邪物的时候沈仲屿还没出生。
不想,他竟有所了解:“小时听管家聊起过此事,说是关在地牢里。不过我与叔峤偷偷去看过,那里面何物也没有,估计是管家拿来唬我们的。”
“要真有,也不会关在小孩儿能找着的地方。”
虞沛的心中已有了朦胧的猜想。
她神情紧凝,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
“沈师兄,我前两天在客栈里捡到了一枚玉佩,上面还刻了个‘沈’字儿,不知道是不是沈家的东西。”
沈仲屿接过玉佩,瘦长的手指压在那莹莹玉上。
他缓慢摩挲着,道:“是沈家的东西,但不知是谁的。”
虞沛了然:“沈师兄是说这玉佩不止一块儿?”
“是。”沈仲屿靠在门边,低喘起气,“我们这一辈的小孩儿,人手一个——听说是小时候爷爷打的,模样都大差不差。”
“这样么……”虞沛拧紧眉,“师兄,这块玉能不能暂且留在我这儿?待此事了结了,我再亲自送回沈府。”
“好。”沈仲屿未作多想。
虞沛又不放心地追问一句:“沈师兄,你服过那药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沈仲屿轻笑:“身体已经全然恢复了,方才还练了好几套灵诀。”
虞沛错愕:“真的?”
婵玥仙君不是说那丹药仅能祛毒补灵吗,怎么效果这么好?!
“自然是真。”
“那不是很好,等身子爽利了,咱们再一块儿去学宫。”
沈仲屿笑着看她,跟着她点头:“是很好,不过有一处也不算好。”
虞沛心里发紧:“哪处?”
“这梦醒得太早。”沈仲屿笑眯眯道。
虞沛:……
这哥的心态是真好啊。
这时候了还跟她讲冷笑话。
看她无奈地舒展了眉,沈仲屿把玉递给她,道:“方才看你紧绷着脸,还以为你要去应付什么大考,这会儿倒好了许多。”
他真是……
虞沛一手抓过那玉,别开视线。
“我还有事要办,师兄好好儿待在房间里就行。”
她顿了步,抬眸看他。
“沈师兄,咱们要一起去学宫。”
沈仲屿一手扶在门边。
夜风从走廊尽头的窄窗刮进,吹得他衣袍翻飞。
他被伤痛折磨得瘦弱不堪,几乎快要融在那夜色当中。
但那苍白的唇角抿着一丝弧度,浅浅的,像是燃在暗处的一盏孤灯。
“好。”浮光霭霭,他笑着应道。
-
虞沛和烛玉分了两路,她去追邪物,他则留在客栈里,确保整间客栈的安全。
她循着灵痕一路追去,直到追至沈府附近,那痕迹已淡到几不可寻。
远山天光乍破,四周昏昏。
虞沛停在沈府门口,拾阶而上。
踏至第三级石阶时,身后忽有人唤她:“虞道友。”
虞沛转身。
“要进沈府,如何不跟我说一声,我也好带路。”沈伯屹在不远处望着她。
“沈道友?你不该在客栈么,如何追到了这里。”虞沛站在石阶上,与他平视。
“与你一样,追踪灵痕。”沈伯屹环顾一周,“那邪物应是到了这附近,怎不见踪影?但如今它既然来了沈家,自要去告知爷爷。”
虞沛语气平静:“那邪物能跑出来,你不觉得与沈家有关吗?”
“虞道友何意?”沈伯屹神情冷然,“我上回便说过,若那邪物真是爷爷封住的那只,他怎会不知道它偷跑了出来?!”
“这便要问你爷爷了。”
“虞道友这是想怪罪我爷爷?”沈伯屹大步上前,冷笑,“既如此,那便去找他问个明白,也省得某些人凭空污蔑我沈家人!”
但他只行了几步。
脚踩在第一级石阶上时,他忽地停住了。
沈伯屹垂下眼帘。
一把灵刃竖在他的颈前,刃尖抵着下颌,仿佛下一瞬就会破开皮肉,要他性命。
“沈少爷,”虞沛握着灵刃,在他身旁道,“遮掩着右手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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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这般鲜活又夺目的人,终也要草草一生?◎
沈伯屹移过视线。
他取了护腕, 松散的衣襟远不似平时那样规整。袍袖垂落,遮住胳膊。
“虞道友此举此动,是否有些失礼?”他问。
虞沛反问:“与你要讲什么礼?”
沈伯屹却是不恼, 话锋一转:“你先前在左锻的房间里捡着什么东西了,是么?”
“是又如何?”
“到底是我太不小心, 去找仲屿时, 恰被那姓左的撞见。”他像是想起什么恶心事来,目露厌嫌, “不过舍他几两银子,就以为能与我称兄道弟——你说,这样的人活着能有什么用处。”
虞沛声音作冷:“你现在愿意认了?”
“认?认什么?我与他不过聊了几句。”沈伯屹笑得轻慢,“虞道友,你捡到了我沈府的东西, 那你可知道,那玉件儿除了我, 仲屿也有?”
虞沛眼皮儿一跳,心底渐有不安蔓延。
但不等她想清楚,沈府的大门忽打开了。
沈老爷走在最前头,后面跟着好几奴仆,抬着顶黑沉沉的轿子出来。
一拨人跨过门槛, 虞沛闻见股腐烂的恶臭。
她耸了下鼻子, 看向那顶轿子。
说是轿子,其实跟棺材差不多。
轿子通体漆黑, 轿顶四角钉有钢钉, 钉子上挂着纸糊的木棍, 跟送葬时用的孝棍差不多。
轿门紧封, 门框黏着剪成铜钱状的白纸条。
仅一眼, 虞沛就觉不适。
死气沉沉的。
身后,沈伯屹上前拱手道:“爷爷,关在府里的邪祟偷跑了去,又伤了百姓无辜,是否要去抓回来?”
轿子里什么动静也没有。
良久,虞沛听见一阵呼哧的声音,又粗又重,像是风箱声。
沈老爷靠近轿子,耳朵贴近。
半晌,他直起身子,先看了眼虞沛,眼底有惧。
不知想到什么,他慢慢儿地笑了,对沈伯屹说:“你爷爷说,让你去取了那邪祟性命。”
沈伯屹没看他,也不应声。
他抬手搭在灵刃上,缓慢推开。
“虞道友,”他脸上露出淡笑,却是冷漠的,如视蝼蚁般的讽笑,“再耽搁下去,邪祟怕是要被拆骨分肉了。”
虞沛恼怒拧眉。
这不要脸的狗东西,竟然要把锅甩在沈仲屿的头上。
她忿忿垂手,转身就朝客栈赶去。
灵刃散作赤红气流,沈伯屹静立在原地。
他抬手,拇指擦过下颌,指腹上沾了些星点血迹。
“伯屹,”沈老爷三两步上前,心有余悸道,“此事要不从长计议?那女子修为高强,恐怕招惹不得。”
天知道他昨天早上一醒,在房门口看见十颗人头是什么滋味儿。
人都快吓傻了!
沈伯屹没看他,专心摩挲着指腹。
那血逐渐变得黏腻、干涸,他便又看向半空未散尽的气流。
赤红中夹杂着些微金芒。
若不出意外,进了天域学宫后,她会与他一样,被分进朱雀院。
他勾过一缕,缠在指上细细捻着。
“师父……”他低声喃喃,眼底闪烁着怪谲的兴奋,“我好像寻得了更合适的人。”
“伯屹,此事还是——”
“闭嘴!”沈伯屹冷眼睨向沈老爷。
沈老爷眸光一黯,嗫嚅片刻,也只道:“是爹管得太多了。”
-
虞沛赶回客栈时,天已大亮。
客栈外头围了许多人,她走近,听见一位过路的老人家道:“大清早的,这里头在吵闹些什么,不怕惹来官府的人?”
“官府的人?”他旁边一个挑担的笑了,“就算是大老爷来了,也不敢伸手管——那里头闹了邪祟,正要打杀了去。”
“啊?!”老人家面临惧色,忙往后躲。
“诶,回来!”挑担的一把拉住他,从鼻子里挤出笑,“怕什么,里头的仙人早就在周围设了阵法,咱们进不去,里头的人也出不来,正方便咱们看热闹。”
话音刚落,身旁就大步走过一人。打扮得不起眼,走路却快,直直往客栈里奔。
他忙道:“诶,姑娘,那地儿去不得,刚才有人要进去,跟撞墙了一样,你——”
话没说完,就见她畅通无阻地进了客栈大门。
……
老人家脸色顿时变了:“你不是说进不去吗!”说罢,便转身走了。
挑担的摸摸脑袋。
刚才明明进不去啊,好几个修士往外跑,还差点被撞飞了。
他试探着往前挪一步,伸手——
“嘭——!”
手结结实实撞在了禁制上。
“嘶……”他抱着拳头,龇牙咧嘴的。
奇了。
*
虞沛一进客栈,就有人看见她了。
是个个高身胖的男修,他指着二楼怒道:“虞道友,现在那邪祟已经抓到了,但你那同伴守着不让我们进去,怎么说!”
她顺着望向二楼。
烛玉守在走廊门口,好几个修士怒气冲冲地瞪着他,偏偏没有人敢上前。再一细瞧,就发现了他们踌躇不前的原因——楼梯口那儿,横七竖八地昏了几个人,气息奄奄。
“怎么回事?”她问。
薛从煦出面道:“虞道友,先前被吓得发癔症的那店小二,今早清醒过来,说那天在左锻房间里亲眼看见了邪祟害人。”
虞沛跟着他的话往下问:“如何害的?”
“如虞道友你所说,那邪祟的确为灵修所变,而变成邪祟的灵修……”薛从煦移过视线,紧盯着走廊尽头的房间,“就是沈家的二公子,沈仲屿!”
虞沛面无表情:“薛道友,说话要论证据。”
“当然,我们也不会凭空污人清白。”薛从煦指着躲在桌后发抖的店小二,“不光他亲眼看见,我们还寻着了证物。”
他这么一说,虞沛便看见了店小二手旁的一块玉。
远远瞧着,跟她手中那块儿一模一样。
薛从煦:“你可瞧见那块玉了?玉上清清楚楚刻着‘沈’字,分明是他沈仲屿的玉件儿。”
虞沛直接把怀里的玉器扔了出来,丢在桌上。
“同样的玉器,沈家有四个,这东西作不了证据。”
“这……”薛从煦被噎得说不出话。
虽靠这玉器帮沈仲屿洗脱了部分嫌疑,但虞沛的神情仍旧不大好看。
——玉件儿原还能拿来指认沈伯屹,现下却没了用处。
薛从煦抿紧唇,又道:“物证没用,那人证呢?店小二可是亲眼看见沈仲屿变成了邪祟,你难不成还能掏出个一模一样的小二来?”
虞沛望向店小二:“真的?”
店小二被她的打量吓得一哆嗦,支支吾吾地开口。
“是,我……我那天早上去二楼,听见左仙长房间里有人说话。按着店里的规矩,客人来访当在店簿登记,所以就想敲门提醒。但门没锁,我就看见……看见沈……沈……”
他踌躇半天,到底没能把“仙长”二字吐出来。
“看见他变成了妖怪,把那左仙长的血肉活活吸干了!”
虞沛朝他走去:“你确定看见的是沈师兄?他当时在房里养伤,身边还有人照顾。况且他连床都爬不起来,拿什么杀人。”
有四五个修士护在了店小二面前。
“虞道友,他不过平头百姓,又受了惊吓,经不起你这番咄咄逼人!”
虞沛耐心渐没,又看向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