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舌头乱翻的处境已叫薛从煦寒毛卓竖,听见她的声音,他像是猛然拿到一颗定心丸。
他现在才知道他们错怪了她。
沈仲屿并非是什么邪物。
方才递给他们白银、灵石的沈少爷,才是那吃人害命的邪祟!
出于羞愧,他不大敢去看那双明眸,“嗯”了声,便领着几个同门尽量往外跑:“咱们去外面结阵,免得那邪物跑了,祸害百姓。”
不多时,客栈周围逐渐被半透明的罩子给拢了起来。
虞沛已与沈伯屹缠斗在一块儿,烛玉在对付那些疯狂坠击的舌头。
沈仲屿则是拖着病弱身躯,一步一跛地朝走廊里走。
客栈老板就蜷缩在走廊尽头,被舌头绞断的右胳膊垂在地面,鲜血像是小股泉水般往外淌。
他吓得魂都快飞了,目光涣散地盯着那邪物,脸色灰白,牙关直打颤。
是……是那邪祟!
二十多年前的怪物!
可又有不同。
它远比那时候可怖、阴毒,仅望一眼,就足叫人魂飞魄散。
沈仲屿的伤情恶化许多,十几步的脚程,就花了不下一刻钟。
好不容易走到店家面前,他扶着墙,喘了许久都没能缓过神。
他哑声道:“你伤得重,若不及时止血,会死。”
店家眸光呆滞,经他提醒才察觉到手臂剧痛。
他想捂住胳膊,却无从下手,疼得龇牙咧嘴道:“怎么办?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那你可以安静些。”沈仲屿一膝抵地,手搭在他断裂的胳膊上,“我现在的灵力,仅能止血。”
“求你救救我!”店家像是抓着根救命稻草,不住哀嚎道,“对不起,刚才是我不对,我……不该凭空诬陷你,恩人!仙家!求你救救我!我不能死啊!”
沈仲屿没理会他的胡言乱语,紧盯着那截断肢。
良久,他道:“天驷星动,灵入百骸,化凶。”
淡青色的气息从指尖溢出,他操纵着气流缓慢覆着惨不忍睹的伤口。
“晚树。”他忽然唤了个名字,“放轻松,晚树。头回遇见这场景紧张也正常。没事,习惯了便好,人总要有第一次,失败了也无碍。”
店家哭得止不住,听见他这安慰的话,心底颇为动容。
他实在太过阴毒,这般芝兰玉树的仙人,他竟也随了众口污蔑他。
合该受这肢断肉痛的大罪!
只不过……
他哽咽出声:“多谢仙家宽慰,但我不叫晚树。”
“你自然不叫晚树。”沈仲屿抬眸看他,眉眼泛笑,“这是我的表字。”
往常婵玥仙君只拿魔物尸体让他们练手,这还是他头回给活人止血。
第46章
◎走◎
虞沛避开数条猩红舌头的刺击, 突然听见连串的凄厉惨叫。
她回过头,看见沈仲屿从走廊口探出脑袋。
他被溅了半身血,摆着副平静神情道:“没事, 我在替掌柜的止血,他可能有些疼。”
虞沛:?
真的只是有些疼吗?感觉他的魂都快叫出来了吧!
又一条长舌甩来, 她跃跳躲过, 复又看向沈伯屹。
他看着已神志不清,因着脊背深躬, 肩胛凸出畸形的骨头,戳破衣衫。
虞沛本能地抬手掐诀:“陵光诀一,东——”
一句灵诀还没念完,就卡在了喉咙里。
她的视线从那条猩红舌头移至尖利爪子,最后落到了他浑身泛腻的死白皮肤上。
看不出丝毫人的模样。
无论是什么造成的“乱灵”, 终归逃不过入邪的下场。
那她呢?
要是再毫无节制地使用灵力,是不是也会变成这样。
就是这不足一息的停怔, 让沈伯屹钻了空子。
他操纵数条血淋淋的长舌,朝她疾攻而去,同时急速逼近,高举起利爪。
虞沛倏然回神,避开。
“噗嗤——”
她朝后跌去, 狠狠撞在墙上。左肩一阵烧灼剧痛, 但她疼得滞了气,眼前飘着白影, 根本无暇去看。
周遭嘈杂, 烛玉听见她的闷哼, 偏过头。
只见她整个人都在抖。
捂着的左肩被生生抓出三道深可见骨的爪痕, 快要延至前胸。
衣衫破碎, 流出的鲜血须臾就将大半袍子染透。
烛玉呼吸僵停,脸上血色褪得干净。
一瞬间,他仿佛什么也听不见、瞧不清了。瞳仁跳跃颤抖着,在圆瞳与竖瞳间不断变换,偶尔流泻出金芒。
“沛、沛沛……”他往前迈了步,狂乱的灵息暴涨而起。
围在他周身的猩红舌头像是被丢进了两面急速靠近的墙里,不断扭曲、变形。
“嘭——!”一声,数十条长舌尽数炸成了血雾。
沈仲屿也听见了外面的响动。
一时顾不得店家的伤,他跛着条腿踉跄着往外跑。
到楼梯口时,虞沛正跌撞在墙上。
这景象像是盯在棺板的铁钉一样,深深嵌进了他的眼帘。
仿佛被迎头泼了桶冷彻的水,他只觉浑身透凉。偏又有急火攻心,使他喉头顿有腥甜翻涌。
“虞师妹!”他往前疾行一步。
“仙、仙长……”跟在他身后的店家扶着断臂,面近菜色,“我这伤还没——”
“死不了。”沈仲屿冷声打断他。他还习惯性地勾抿着唇角,眼底却无笑意,“小伤而已,片刻也忍不得吗?”
店家听出他话中的怒意,立马止了声。
余光瞥见四散血雾,虞沛侧目,对上烛玉那已变成针状的瞳眸。
还有旁边脸色煞白、正欲下楼的沈仲屿。
“我没事。你俩守在那儿,别让邪祟打搅婵玥仙君。”她低喘着气提醒,“烛玉,剑。”
烛玉倏然清醒,及时敛住了亟待流出的邪息。
他抿紧唇,怒火压了又压,将手中剑掷给她。
虞沛一手接过。
对面,沈伯屹正俯身冲来。
虞沛没工夫拔剑,便横过剑鞘作挡。挡住那利爪后,她以左手拔剑。
寒光陡起。
又以肉眼难见的速度落下。
随之而落的,是沈伯屹的右臂。
“啊——!!”他凄声嘶叫,遍布地面的舌头也仿佛感受到了痛苦,不断挣扎、弹跳。
蠕动阻挡在他身前的长舌太多,虞沛提剑斩断一堆,跃至他身后,动作轻巧灵活。
她一手锁紧了他的左臂,右手剑则悄无声息地搭在了他颈前。
正要动手时,沈伯屹陡然扯开嗓子叫道:“沈仲屿!”
虞沛手中一顿。
沈伯屹疼得颈上青筋暴起,却仍在大笑:“沈仲屿,你知道这些年是谁在害你吗?!”
虞沛看向沈仲屿。
他已稳下心神,此刻正给店家疗伤,背朝着他们,仿若未闻。
她犹豫开口:“沈师兄,你若不想听……”
“他愿说,让他说便是了。”
沈仲屿耐心帮店家止着血,并未转身。
沈伯屹急促喘息着,声音嘶哑难听:“如今你联合外人谋杀兄长,那你可还记得,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楼上没有半点回音。
他便又如自言自语般开口。
“管家与你说过是吧?——说你那爹为救百姓,死在万魔窟里头,合该是人人景仰的英雄。”
说到这儿,他又一阵大笑。
“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们几兄妹每年是如何偷溜出府,去你那早死爹坟前磕磕跪跪的。”
沈仲屿自始至终都沉默地处理着伤口,直到这时,才应他一句:“大哥,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呢?左右我们磕头时,也补足了你那份儿。你若还觉得亏欠,自个儿下去给他磕头便是。”
“我并无他意。”沈伯屹那条猩红的舌头翻搅着,语气森然,“只不过是劝你别把他人的戏言当了真,真将你那早死的爹视作什么好人——你如今已知道院子里设了斗阵,又可知道,埋在院子底下的男尸是谁?”
沈仲屿手中一顿。
其他人都看不见,只有店家瞧清了他的神情。
那素来带笑的星目里,半点和气也无,唯见冷然。
他浑身一抖,唯恐对方怒火冲顶,将他另外一条胳膊也给折了。
斟酌片刻,他还是唤了句:“沈仙长……”
但总有人不理解他的苦楚——
另一边,得不到回音的沈伯屹忽放肆大笑。
“沈仲屿,你是当真不知,还是不敢信?
“幼时被说百龙之智,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当真能成什么医道魁首?笑话!活该你被亲爹的尸骨克成平庸无能的命数!如今又险些因他送死,滋味如何啊?哈哈哈哈——”
一线寒意自他颈前划过,割开了皮肉,也掐断了他的猖狂大笑。
他跪倒在地,临了,那张平滑苍白的脸才缓慢长出人的眼睛。眼白充斥着血一样的鲜红,沉着不甘与愤懑。
地面翻涌的舌头,也都如枯萎的花,渐渐萎缩,直至变成黢黑的腐水。
虞沛垂手,刚甩净剑上的血,左腕就被人捉住了。
她抬眸,对上烛玉的视线。
?
不是。
刚见他还在楼上啊。
怎么能跑得这么快的。
“走。”他道。
虞沛懵了:“去哪儿?”
邪祟不都除净了吗。
“回去,疗伤。”烛玉压抑着脾性,取出几道瞬移符。
“我真没事。”虞沛反握住他的手,捏了下,“咱们现在是在池隐,医师好找得很。”
话里话外,都在提醒他别暴露了身份。
烛玉:“可——”
“我来罢。”沈仲屿紧随在他身后,脸上也无笑意,“伤口看着严重,要先止血。”
虞沛忙摆手:“不用,我去外面找医师就行。”
他的命能保住都算不错了,她哪还敢让他消耗灵力。
但沈仲屿却固执地跛行至她身边,低声念起止血诀。
淡青色的灵息覆来,伤口的灼痛顿时减轻不少。虞沛默了一瞬,然后诚实地往他面前挪近一步。
“虞师妹,”替她止血时,沈仲屿始终低垂着脑袋,叫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先前你说要一道去天域学宫,可还作数?”
虞沛还惦记着沈伯屹的那些话,便想看看他的神情如何。
可惜辨不明。
她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斟酌片刻,终只应道:“自然作数。”
“好。”沈仲屿喃喃,“那便约好了。”
第47章
◎还得是亲兄妹。◎
简单止血后, 虞沛又从沈仲屿那儿拿了不少绢帛包扎伤口。
一通忙活下来,她的左肩和上半身都叫绢帛缠紧了。随意套了件短袍后,她把脱下的衣服往储物囊里一塞, 便匆忙忙朝外赶。
刚出房门,她就迎面撞上两人。
烛玉:“药都上好了吗, 可有涂不着的地方?”
沈仲屿:“血有没有止住?我这里还有些伤药膏。”
两人几乎同时出声, 同时停住。又在末字落下的瞬间对视一眼,皆看不出情绪如何。
虞沛:“……”
这让她先回答哪个问题啊。
“都涂了, 跟糊泥巴一样。”
她涂的还是银阑给的那瓶药,虽不至于立竿见影,但效果也很好。
怕他们不信,她又举起左臂,拍了拍。
“血都止住了, 药膏也能镇痛,要不了多久就能好全。”
看她还有闲心朝伤口上拍拍打打, 烛玉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右手。
“沛沛!”他低声恼道,“这下不疼了?”
虞沛挣开:“不疼啊。”
不然她敢乱拍?
沈仲屿也跟着心一紧,不过手伸至一半,便又收了回去。
“虞师妹, 仔细伤口。”
见她又生龙活虎的, 他的眉头这才舒展开,眼尾微微勾起。
“虽然绢帛还有, 但还是不用为好。”
虞沛看他:“沈师兄, 你要去休息会儿吗?”
这么闹了一场, 他的脸色更差了。虽然方才服过丹药, 面上青紫渐消, 却仍然苍白得吓人。
“等等。”
沈仲屿从袖中掏出个蓝皮簿子,一脸正色地翻开。
翻至某页后,他屏息凝神地盯了半晌,然后把簿子一合。
“现下不宜养神,还是出行为好。”
?
所以他的册子里到底都写了些什么东西喂!
虞沛:“如果你是想回家,我就跟你一块儿去。”
沈仲屿笑着拒绝:“师妹方才又救了我一命,剩下的我自己来便是。”
“都说了与你一起!现在就去!”虞沛拧起眉,看着凶巴巴的,“怕什么,又不朝你讨赏钱。”
说罢,她抬腿就往楼下跑。
沈伯屹那些话老在她脑子里打转,苍蝇似的,赶都赶不走。
沈仲屿瞧着倒是没什么反应——跟没听见那些话一样。
可他越是平静,她反而越在意,更不想放他一个人去。
她都违背系统的指令救他了,总不能到一半就跑吧。
多不划算。
沈仲屿头回碰见这样肆意妄为的人,一时怔在了原地。
烛玉扫他一眼,忽道:“她便是这副性子,既拦不住,便由她去。”
沈仲屿移过视线。
早在云涟山时,他就与烛玉打过照面。
不过并不熟悉,也未曾细看。
直到眼下,他才仔细打量起身旁气度矜贵的少年。
他问:“烛道友和师妹以前就认识?”
不知怎的,烛玉听见他叫师妹就烦,好像又碰上个银阑似的。
但念及沛沛给过的警告,他只道:“不认识。”
沈仲屿了悟:“头回见是在云涟山?”
“嗯。”烛玉懒散应了声,“怎的?”
沈仲屿摇头,半晌又说:“如此看来,我倒还先一步认识她了。”
先一步?
他先一步?!
烛玉神情作冷,险些被他气笑。
他俩认识的时候,她连走路都还会摔跟头,比这人早了不知多少年。
还先他一步。
他起码先了六七八九十万步好么!
他近乎咬牙切齿道:“何时相识,好似也没什么区别。十几年下来,她见过的人多了去,往后又得见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