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有妖息盘旋而出,化为绳索,缚住闻云鹤的脖颈,将他整个儿提起。
“无妨。”
他后退一步,神情平静,眼底甚有淡笑,说出的话却叫人胆寒发竖。
“若你说不得,那便我自己来找。”
那缕妖息顺着闻云鹤的颈子盘绕而上,末端停在他的发顶正中。
随后,竟如游蛇入水般,生生往他的头颅里钻去。
闻云鹤本就因被箍住脖子喘不过气,眼下头顶更是传来蚀骨剧痛。仿佛有双大手破开他的头颅,又在里肆意翻搅。
偏偏被拴住脖颈,他连声救命都呼喊不出。
疼!!
会死,再往下定然会死!!!
眼珠往外突着,他含惊带惧地盯着眼前人。他以为他们虽称不上是挚友,可也勉强交好,不想这人疯癫至此,竟要杀了他!
“呃——啊啊啊!!!”他疼得面容扭曲,身躯痉挛,忽又迫不得已回忆起被带进戒律堂后发生的每一件事。
一幕幕在脑海中快速闪过,他看见自己被扣上锁链,继而是在惩戒室里打坐,夜深之时,又听见两声倒地闷响,紧接着便有人在外叩响了门。
随后,他起身走过,手搭在了门上,一拉——
第107章 (三更)
◎她只希望自己也能信任他一些。◎
不等瞧清门外是谁, 忽有人闯进学室,强行打断了这搜魂之术。
紧束在脖颈上的妖息陡然被人斩断,闻云鹤无力瘫倒在地, 喉咙里不断翻涌起浓烈的血腥气。
头痛欲裂,他大喘着气, 耳鸣不止, 好一阵眼前都只能看见黑白虚影。
恍恍惚惚间,他看见沈仲屿挡在他身前, 手中折扇上缠绕着一缕未散尽的妖息。
“不知我这师弟犯了何等过错,竟要烛道友这般管教。”沈仲屿笑眯眯看着烛玉,仿佛他那金瞳、颈上陡起的龙鳞,还有眼底欲出的杀意都再正常不过。
烛玉的右手渐渐拢紧,掌中化出一把快有身高的长剑。比之他腰间那把, 通体漆黑,隐能听见令人胆寒的剑鸣。
“让开。”他道。
分明只差一步就能瞧清那人是谁, 偏偏被打断。这使得他怒意更甚,阴戾邪息在体内翻搅,随时都有可能冲出。
沈仲屿未动:“与其在这儿纠缠,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天域来人,虞师妹将要被带往大殿, 等候问罪。”
烛玉眉心一跳, 眼底杀意散尽,涌出更多急切, 眨眼间便消失在原地。
等他走后, 沈仲屿才垂下眼眸, 瞥了眼手中折扇。
虽断了那缕妖息, 但扇子已快被腐蚀干净, 右掌虎口处更是裂开血痕。
真是……片刻都大意不得。
身后,闻云鹤捂着胸口咳嗽不止,力度大到几乎快要咳出心肺。
他扶着墙踉跄起身,忍着头中剧痛道:“多谢师兄,我——”
“云鹤。”沈仲屿背朝着他,唤道。
闻云鹤从他的语气中觉察到异于平常的气息,愣神。
“师兄,怎么了?”
沈仲屿侧身看他,压下的视线里头回连半分笑都不见。
“你太叫人失望。”语气平淡。
短短几字,却比方才烛玉的搜魂术更让闻云鹤生惧。
他扯了下嘴角,试图挤出平时的笑,无奈整张脸都僵硬至极。
“师、师兄这是何意,云鹤没听懂。大师兄,还是别在这儿耗着了,你不是说虞师妹被带去大殿了吗,得快去看一眼。”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迈向门外的步伐一步比一步急切,似是想要逃避什么。
但就在跨出门槛的那一刻,沈仲屿挡住他的去路。
“云鹤,师兄不曾与你说过什么重话,只因我以为等到了岁数,你自然会有所了悟。”沈仲屿稍顿,“可如今看来,是师兄犯错在先。”
一瞬间,闻云鹤竟感觉如临深渊。他想要说什么,可一个字都吐不出。
沈仲屿:“你到底在瞒着什么,竟要让虞师妹替你担错?还是你以为她天赋胜你,修为高于你,就理所应当地站在你跟前护着你?但云鹤,你可曾想过她年岁与我们相当,你眼下会怕会哭,她亦会。你有要保护的东西,她也有。云鹤,你又有没有想过,她到底付出多少,才在今日拥有远高于你的天赋和担当。”
闻云鹤摇头,下意识想否定。
但沈仲屿又道:“身为师兄,我了解你的脾性,知晓你眼下在怕什么,可又恨自己太过了解。”
话落,他跨出门去,再没回头看他一眼。
闻云鹤浑身僵硬,一时间竟昏昏然不知自己身处何境。
“等、等等——”他忽往前一步,“师兄,等等。”
沈仲屿转身看他。
闻云鹤压下心中怯意,攥紧拳道:“我……我有事想与你说。”
***
烛玉赶去大殿时,已是人群攒聚,却没看见虞沛的身影。
正找时,他忽感觉心跳一阵失常。想到什么,他转身就往戒律堂的方向赶去。
另一边,虞沛本是随着一众修士往大殿走,却被一群弟子堵在路中途。
二三十人中大多都面生得很,唯有领头那个看着眼熟——正是刚来学宫时拿身份资料为难过她一回的樊侑山。
他们概也听闻了秦东苓被杀一事,堵在路中间指着虞沛便骂。杀人行凶的邪修、入了魔就尽快滚出学宫、给天下修士丢尽颜面……何话难听就骂什么。
骂声入耳,连随行的修士都面色越发难看,要不是有祖晔道君的嘱托,只怕早就回怼过去。虞沛却是面容平静,只当听不见那些骂语。
但他们骂得实在太凶,还紧追不放。无奈之下,一行人只得改道,转从小路赶往礼殿。
行至一偏僻小径,天色忽变。天际彤云攒聚,大风四起,吹得风沙迷眼,人也步伐踉跄。下一瞬,有股浓厚黑雾破开厚重乌云,从天而降。那浓雾速度奇快,箭矢般破空而过,径直朝他们飞来。
感受到那浓雾间掺杂的浓厚邪息,领头的修士顿时警惕。
“邪祟来袭,快——布阵。”
其他修士应声布阵,眼也不眨地紧盯着那黑雾。
只见黑雾“轰——”一声坠击在地,顿有雾气向四面腾起。
浓雾渐散,雾气中的妖祟也逐渐显形——
一团拳头大小的漆黑毛球。
众修士:?
邪祟呢?
妖兽呢?
怪物呢?
“卟!”毛团儿眨眨眼,在原地急切蹦跳两番。
沛沛!
沛沛在哪儿?
它跳得愈来愈高,隔着人群,终于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双圆滚滚的眼睛里顿时划过光亮,毛团儿急迫往前蹦着,可还没蹦多远,就被一点寒芒逼停在原地。
毛团儿呆呆地抬起眼睫,对上一双戾眸。
一青袍修士朝它举剑:“哪里来的邪物?竟敢擅闯学宫,送死不成!”
“咕叽咕叽!”
——它是从云涟山来的呀。也不是来送死,是来找沛沛的啊。
青袍修士蹙眉,正犹豫该如何对付这身量颇小,邪息却浓厚到逼得人喘不过气的邪物。
虞沛也看见了毛团儿,面上平静,心底却在打鼓。
她还没找到烛玉就是宿盏的确凿证据,但八九不离十他俩就是同一人了。
这发现来得突然,又恰好撞上闻云鹤那事,以至于她到现在都没想清到底该怎么办。
到底是与她相处了十多年的烛玉为真,还是活在话本里头,凶煞狠毒的怪物为真。
踌躇不定间,她对这小毛团子的态度也就越发矛盾。
就在她犹豫的空当,已有人认出小毛团的来历——
站在人群最后方的绿袍修士陡然惊呼:“它!它莫不是云涟山上的那东西?!”
此话一出,如巨石入水,振起千层浪。
“当真?”
“千真万确!师父仙去前同我讲过,还用毛笔画过几回。那时我见他画出的玩意儿跟团毛球差不多,只当他是在戏耍我,如今看来,竟有七八分像!”
他说得言之凿凿,渐渐引来附和——
“我看也像,不然它身上的邪息如何会这般厚重?”
“对,不是说那被邪识附身的人偷拿千机匙,把云涟山上的怪物给放出来了吗?它现下找来,莫不是为了找那邪修复仇!”
三言两语间,众修士对毛团儿的态度一变再变。到最后,已然把它当成是凶神恶煞的邪物,纷纷拔剑,试图驱邪。
毛团儿呆愣愣看着那些剑刃对准自己,脑袋上的小花抖了抖。
“咕叽……”
为什么要打它,它没做坏事啊。
可还没想清,就有一柄剑刃横过,径直斩向它。
它却没护着自己,只将两条柔软的触手覆在头顶,以免头顶的小花被剑刃伤着。
眼见那剑刃就要落在头顶,一道身影忽从身前闪过,一把捞起了它。
揪起毛团儿后,虞沛跃跳两步,最后轻巧落地。
挥出的一剑落了空,绿袍修士一怔,倏然看向虞沛,蹙眉。
“虞道友,你这是何意?”
虞沛把毛团儿抱在怀里,神情也不算好看。
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法将这里当成是一本小说了。
对回家的渴望是真,过往所经历的一切欢欣、幸福也是真,这一切都难以用话本里的三言两语言清。
至于烛玉,有些话他没告诉她,是因不能言,而非不想说。
那么,她只希望自己也能信任他一些。
哪怕一些。
拢着毛团儿手收得更紧,虞沛道:“抱歉,这其中许有误会,但我断不能容诸位对它出手。”
!
头顶上的小花两抖,毛团儿倏然来了精神。
沛沛是在保护它吗?!
它乖顺地依偎在她怀里,几乎化成软乎乎的一滩。
好幸福。
绿袍修士拧眉:“你可知它是那怪物的心脏?为天理不容!”
另一修士冷声道:“还是说你当真被邪识附身,眼下才糊涂不清,正邪不分。”
“虞道友,还不快把那邪物交出来,若不然,只能刀剑讨之!”
虞沛将毛团儿往储物囊里一塞,右手正欲化出灵刃,就有人护在了她身前。
那人身形高大,几乎将她挡了个彻底,手中持一把漆黑长剑。
有人认出他:“你是天录斋的烛玉?快些过来,那人身上携了邪物,十分危险,万不能靠她太近。”
烛玉侧身看向虞沛。
两人视线相对的那一刻,彼此都心领神会。也是在同时,烛玉垂了手。剑刃尚在外,剑意却已归鞘。那双平寂的眸子仿在无声地说——
可以说出来。
可以杀了他。
只要能换得她的清白。
虞沛咬牙,别开视线。
她道:“你过去。”
烛玉怔神:“沛——”
“过去。”虞沛往后退了步,“他们伤不了我,我会想办法把这东西送回云涟山,你只当没看见过它。”
第108章 (四更)
◎“明天见”◎
烛玉却是一步不让。
他正欲开口, 就听得那边的一众修士语气忽变道:“尺师兄,您如何来了?”
“尺师兄,我们是依照祖晔道君的吩咐护送虞道友去大殿。”
“师兄!正是那姓虞的偷走了云涟山上的邪物, 那邪物现下就在她的储物囊里!”
尺殊出现后,那些人底气顿时足了不少, 指望着他判下对错。
虞沛一时心紧。
尺殊早就在怀疑她, 只是尚未找到足够有用的证据。眼下这境况,更是几乎摆明了告诉他, 她就是那个偷上云涟山的人。
尺殊从尽头缓步走来,一把没配鞘的薄刃就那么孤零零地挂在腰间。
他没急着判断公正,而是语气冷淡道:“前些日子有人携了我的剑鞘,又装成我的模样,三番两次闯上云涟山——虞师妹可知晓此事?”
虞沛神情冷静:“远在云涟山的事, 我如何会知道?”
“也是。”尺殊的眼中似见浅笑,“倒多亏了那不将孤放在眼底的贼人, 如今天域终于舍得加强云涟禁制,也算如了我愿。”
虞沛渐渐松开了紧攥的手。
见他俩闲聊起来,绿袍修士急唤:“尺师兄!”
尺殊扫他一眼,道:“道君已把事情原委告诉我了,她既然没叫邪识附身, 便依道君嘱托, 送她去礼殿,别在路上耽搁了时间。”
“可师兄, 她身上——”
“那邪物关在云涟山石阁内, 为孤所守, 如何会任由它私逃。她身上那东西, 入了礼殿就能被十二仙柱打散, 再无需多言。”尺殊冷声打断。
一众修士只得应是。
去往大殿前,尺殊特意停了步。
见无人注意这边,他才睨向虞沛:“剑鞘,打算何时还与我。”
虞沛揉了下鼻子,坦诚以应:“等此事过了,亲自送去云涟山!”
末了,又跟他两步,低声说:“我以为你会直接卖了我,没想到你这般好心,对不住了。”
尺殊轻而又轻地瞟她一眼。 “若你早早进了天刑司,只怕要少诸多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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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赶到时,大殿上正吵得不可开交。
大抵分成两派,闻云鹤站在一边,身后稀稀落落几个人。他的脸涨得通红,几乎是逼着自己开口:“我虽拿不出证据,但也绝没说假话。”
对面则是闻守庭,他双臂环胸,神情倨傲:“信口雌黄可是在给整个闻家抹黑,堂兄,既然没证据,那有些话就得想清楚了再说!”
“我先前便是顾及闻家颜面,所以才在你说自己做了错事时,选择包庇与你。”闻云鹤垂眸道,“不想你遮遮掩掩,竟一句真话也没有!”
闻守庭好笑道:“堂兄,我何时找了你,证据在哪儿?”
闻云鹤先是看了眼沈仲屿和姜鸢,再才道:“就在我被关进戒律堂的那晚,你弄昏了守卫,在我面前哭诉,说自己不小心让那邪物附身,唯恐丢了闻家颜面,只能将一抹邪息分在我身上,求我帮你隐瞒。还说已向家中写信,不日就会离开学宫,想办法除尽邪息——可我万没想到你会说谎骗我,有意隐瞒自己的过错!”
闻守庭耐心听完,却只笑着重复一遍:“闻云鹤,这般诬陷别人,证据何在?”
他认定了这堂兄天生一副怯懦性子,能站在众人面前说出这些话已费了他全部心神,既没证据,断然没法步步紧逼。
谁知他道:“可以搜魂。”